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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28 20:25

这本上海特产的小杂志,影响了半个世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姜天涯,编辑:韩小妮,责编:陈不好玩,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天我们要说一本杂志,它是偷偷看的闲书、厕所读物,还时常伴随着“啤酒饮料矿泉水”一起出现在绿皮火车的推车里。


没错,我们要说的就是《故事会》。


在很多人都以为它已经歇菜的今天,它还坚挺地维持着每月五六十万的销量。


它的过去更为辉煌。1985年的时候,《故事会》曾卖出单期760万册的销量,创造了世界期刊单行本发行的峰值。


这本曾经呼风唤雨的杂志,编辑部就呆在安静的绍兴路74号,刚刚度过58岁的生日。


它所创造的影响力早已穿透上海,走向全国,甚至还有海外学者以此作为长期研究对象。


对于50、60、70、80甚至90后来说,《故事会》或许就如某位B站up主所言,“是一种启蒙”,“对于当时年轻的社会或者年轻的我们,都是一种文化输出”。


并且,可能曾是上海最强文化输出。



《故事会》是一本32开本的小杂志,非常便于携带。


58年来,它专注于刊登故事,至今已有15亿人次阅读,刊发了近5万个故事。


这些故事囊括古今中外,包含怪谈传奇、悬疑推理、幽默奇趣、百姓话题。


《故事会》的特色是情节引人入胜,文字通俗易懂。


它的办刊宗旨之一,是要维持故事的口头性,也就是一个故事要让人看了记得住,然后可以复述,进而有冲动想要和周围的人口头分享。




1998年7月《故事会》的封面、目录以及保留多年的笑话栏目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故事会》很早就有了线下“一键三连”的觉悟。


曾有人在硕士论文里研究过,《故事会》“每页1000字左右,平均350字一个高潮,每篇故事不过6000字,平均阅读时间为8分钟——它以简约和精炼的篇幅完美填充了读者碎片阅读的需求”。


它可能是最早的“快手”和“抖音”,填补了大家诸多厕所时光。


主编夏一鸣也并不避讳这种说法,“厕所读物,就是说看得不累呀,很休闲。(有些人上厕所)总归手里要拿个东西,有这个习惯。”


“有人说故事会是民工(读物)。所以你家里要装修的话,你把《故事会》带给装修师傅看,那是最受欢迎的。”


最新两期《故事会》,红版上半月发行,绿版下半月发行


夏一鸣的话不是瞎说的。


十多年前,《故事会》发行部门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广东的《故事会》销量较大,常是供不应求。但在每年春节前后,出现滞销。但同一时间,四川、安徽、湖南等地又供不应求。


调研结果发现,春节前后的《故事会》读者,从劳动力输入省份流向劳动力输出省份。


《故事会》的影响力越是偏远地区,越是高渗透。


1987年,一群上海作家到云南红土高原上的边寨采风。


在当地村民家中,主人按照当地风俗,将第一杯酒敬了“最尊贵的客人”,而这位客人就是当时《故事会》的特约编辑吴伦。


尴尬的是,采风团里有的是文坛上德高望重的名人。但在村民心里,《故事会》才是最贴近他们的。


网红鼻祖“凤姐”喜欢读《故事会》曾是互联网上的一个段子。并且一直到她去了美国,还被网友拍到在美国地铁上看《故事会》。


凤姐为什么爱读《故事会》,得从她的童年说起。


凤姐是重庆市綦江区赶水镇人。据她说:


“在我小时候记忆里,我很少有时间和小朋友玩,永远都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做:带妹妹、割猪草、喂猪、烧水……”


凤姐说自己喜欢看书,而故事会是一本“在农村永远最容易获得的书籍”。


神奇的是,下到无数县镇的《故事会》,另一端接向了国际。


在2002年韩国召开的世界期刊联盟亚太会议上,和美国《读者文摘》、《国家地理》、法国《ELLE》一起同台的,也是这本来自中国上海的《故事会》。


它是一本现象级的国民刊物。



为什么这么一本带有乡土气息的刊物,会出现在上海这么个大都市?


这得从历史说起。


在1960年代初“把革命故事作为占领农村文化阵地的有力武器”的背景下,上海流行起了讲故事的活动。


在这股社会热潮中,各地都有专门宣讲红色故事的故事员。其中上海和抚顺是两大中心。1963年底,上海市已有故事员近2000人。


讲故事需要脚本。随着讲故事活动的如火如荼,脚本不够用了。


而上海的特色,是文艺工作者人数比较多,也有办刊物的传统。上世纪30年代,中国有2000多种期刊,其中上海就有1500多种。


于是,《故事会》顺应时代需要,于1963年在上海诞生了。


在创刊号卷首,就明确写道:“《故事会》的对象,以农村故事员为主,兼顾工厂和其它方面。”



1963年7月《故事会》创刊号卷首


从1979年开始,《故事会》改变了文学期刊居高临下的姿态,从大人物、大事件、大情节,走向老百姓都在讲的故事。


贴近了广大人民,就拥有了更为广阔的受众群体。


1983年11月,湖南省浏阳县文化馆举办了一场17人的座谈会,题目是“谈谈你为什么要订《故事会》?”


这是当地文化馆自发办的活动,因为文化馆的人看不懂,这本老百姓自己出钱订阅的杂志订量,怎么就要成为No.1了呢?


参加座谈会的有当地冻肉厂的青年职工,磷矿技工学校的学生,退休女干部,农民业余文艺作者。


磷矿技工学校的学生表示:“越看越过瘾,成了我业余必须的课外书之一。”


农民业余文艺作者发言:“乡村里有个周三老倌说:‘小说和诗我看了半天,还不知哪里刮风下雨,《故事会》一看就记下了,实在好。’”


早期《故事会》的封面


在互联网出现之前,人们娱乐生活匮乏。


当时兴起的通俗文学,也并没有通俗到人人都读得懂、读得进。而《故事会》则是通俗到了人民群众能够口头流传的程度。


就这样,1984年到1986年,《故事会》连续三年发行量居全国期刊之首。


1985年第二期更是达到了巅峰——760万册,创造了世界期刊单语种发行的最高数。


1997年据《世界期刊概况》统计,《故事会》位列全球发行量第六位。


该年码洋1.08亿(指全部图书定价的总额),十多人团队创造出的经济效益,相当于当时国内一个中型钢铁联合企业。


1999年《故事会》被评为上海市著名商标。同年发行码洋1.2亿,几乎占上海文艺出版社码洋的一半,而利润占全社利润的62.5%。


一直到2000年初,《故事会》单期的发行量都在400万上下。


1990年《故事会》刊登在上海报纸上的广告


作为全国第一个新故事刊物,模仿《故事会》的同类期刊有很多。但《故事会》一直以碾压的态势,傲视群雄。


据中国故事期刊协会年6月的统计,当时全国有52种故事类期刊,月发行量863万册。


其中《故事会》的发行量近400万册,不仅占据半壁江山,还甩开第二名10倍之多。


巅峰时期,编辑部每个月收到的个人来稿,有两万多件。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都是用麻袋装好,由专人负责从传达室扛到楼上的编辑部。


《故事会》编辑部收到的成堆来稿/来自《解读故事会》一书


据《故事会》现今年纪最大的编辑——71岁的姚自豪回忆,当时堆在办公室的信件,比他人还高,占了六排书架左右的面积。


这种影响力,甚至穿透了监狱的大墙。


姚自豪就收到过不止一封从监狱寄来的信件。大墙里,也有服刑人员受到了《故事会》的鼓舞,拿起笔开始了故事创作。


其中的一位杨小海在信件中写道:“如果没有你和《故事会》的关心、爱护还有帮助,或许我还在沉沦。”


后来,他的作品先后在《中国青年》、《辽宁青年》等刊物上发表。


1995年《故事会》有了刊徽,这个“说书俑”被评为“中国最佳吉祥物”之一


“许多读者来信说,看了《故事会》刊登的有关故事,原来吵架不和的夫妇,重归于好了;嫌弃老人的儿媳,孝敬婆婆了;有偷窃行为的小伙子,改好后受到了人们的表扬;搞不正之风的干部,自动堵上了后门……”


前副主编吴复新在《我们编〈故事会〉的体会》一文里写道。



《故事会》的读者还不止于此。


国内外都有人专门研究《故事会》。


毕竟是一本历经时代的国民刊物,《故事会》各个时期的特色、品牌策略、所承载的新故事理论,都是值得研究的对象。


国内苏州大学、安徽大学、首都师范大学、河北大学、山西大学等,都有研究生将《故事会》作为自己硕士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


在中国知网搜索“故事会”出现多篇以此为研究对象的硕士论文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还出版了一本专门研究它的书《解读故事会——一本中国期刊的神话》。


以“解读故事会”为主题的书籍

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


而早在80年代初,就有日本学者加藤千代到中国考察研究“新故事”,她也很好奇《故事会》的“成功密钥”。


“这本杂志每到书摊上,很快就被抢购一空,若不预先订阅,临时很难买到手……声望如此之高的秘密何在呢……”


回国后,加藤千代发表了论文《新故事的现状——创造空间的思考》,论文里面有一个章节,专门写《故事会》月刊。


她认为《故事会》创造了故事学的“故事会学派”。


远在北欧的芬兰人盖玛雅,今年72岁了,是斯德哥尔摩大学亚洲中东土耳其系教授。


要说她和《故事会》的缘分,比大多数读者都长。


芬兰学者盖玛雅在书报亭捧着多本《故事会》/受访者提供


上世纪70年代,盖玛雅在北京大学留学,那个时候就接触到了《故事会》,还跑去宣传队听故事。


80年代,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当研究员的她,在当地东方博物馆的图书馆里,也看到了《故事会》。


学者就是学者,她从《故事会》里找到了国外学者研究中国当代生活的途径。


盖玛雅认为,《故事会》所包含的内容有很多是中国老百姓典型的想法、态度、兴趣、顾虑和乐趣。


过去这些年,她每次来上海都会在书报亭上买上一沓《故事会》,拿回去做研究,也给她的瑞典学生读。


“很多刊物对一些国外的学生不适合,太难了。”夏一鸣说道。


“有文字上的障碍,又有理解上面的障碍。但是比较下来,《故事会》是最没有障碍的。你要学中文的话,这个是很适合的。”


斯德哥尔摩大学网站上,盖玛雅当前的研究课题之一就是《故事会》


她还在斯德哥尔摩中文系的课上,让学生把《故事会》里的故事翻译成瑞典语,作为作业。


“虽说要翻译成瑞典语算是很难的,可学生很喜欢。”她在一次会议上分享道。


盖玛雅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每次来上海都要和《故事会》的编辑们见一见。甚至和故事作者们也打成一片,是个没有社交恐惧的人。


“玛雅和一帮作者喝过酒,聊得可嗨了。她对我们作者挺感兴趣的,会聊聊他们的生活、创作环境、或者一个故事怎么写的。她啥都聊,比较接地气。”编辑曹晴雯说道。


虽然疫情后,她没能来上海,但编辑部定期会给她寄最新的《故事会》。


盖玛雅目前还在写一本关于《故事会》的著作《Gushihui: A popular literature journal that survives》(《故事会》:一本还存活的通俗文学杂志)



除了学术界,《故事会》的影响力还辐射到了文娱界。


在小镇文化沃土里成长起来的五条人乐队,2019年发行了一张专辑《故事会》。专辑的封面和内页整体风格借鉴了杂志《故事会》。


五条人专辑《故事会》封面


五条人的茂涛说:“可能很多大城市的同龄人是从小听欧美摇滚长大的,而我们其实是从小看《故事会》长大的。“


仁科说,小时候家里没有电视,自己所有的娱乐来源都是《故事会》。


“这张专辑也可以看作是向《故事会》杂志致敬,如果你买了这张唱片,最好再去买一本《故事会》杂志,装订在一起”。


最近的热点人物吴某凡,也是《故事会》的忠实读者。


他曾被眼尖的网友发现一直随身携带《故事会》,“坐飞机要带、演出要带、出演综艺也要带”。


他曾在采访里提到,“十三四岁岁就开始看《故事会》了。我觉得特别有趣、它又不是很长,睡觉前看一两个可以睡觉了。”


甚至他2014年的某条微博文案开头,也被发现灵感来源于当年一期《故事会》的开卷故事。


只可惜,《故事会》倡导的很多朴实价值观——与人为善,善恶有报,这位知名读者,可能并没有读出来。


豆瓣上一位《故事会》32年的老读者为这本刊物写了书评


影视剧《隐秘的角落》原著作者紫金陈,小时候也读《故事会》。


他出生在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石浦镇,一直到考上浙大才走出小镇。


紫金陈小时候就像书里的朱朝阳一样,个头不高,床头常常放着一本《长高秘籍》。


这是他从《故事会》的广告邮购目录里花10块钱买来的。


即便出了名,还是有网友认为他文笔不好,有浓浓故事会风格。


紫金陈也不惮于这种评价,他曾在采访中这么评价自己的小说:


“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快餐文学,我只希望好看,通过各种技巧,让别人从头到尾一口气看到底,就是我最大的目的。”


在紫金陈看来,他的目标读者,不是“对文学性有要求的”,而是“平时会读通俗小说的那些人”。


这和《故事会》的定位,如出一辙。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故事会》也历经了好几代编辑。


绍兴路74号的编辑部里还有95后。而编辑们都来自国内知名高校,复旦、武大、上戏、上师大、香港中文大学等。


不过连年轻编辑也坦言:“基本上新进来的编辑,在没进面试之前,都会觉得《故事会》已经不在了。”


《故事会》编辑部在绍兴路上


在娱乐至死的年代里,《故事会》已经显得不够“娱乐”了。


人们的时间更碎片,也被更多新生事物取代了。


 “读者现在获取故事的渠道非常多。如果你的套路他在影视剧里都看过了,他还会来翻书看你这本书吗?影视剧都能换台,何况书呢?”80后编辑丁娴瑶说道。


她毕业于上戏的影视文学专业。找工作的时候,她在《故事会》和公关公司中摇摆,最后选择了这份从象牙塔尖步入社会“不适应感”少一些的工作。


一开始,她挑选的稿子总被退回,因为她选的都是文学性偏高的稿子,“偏向意境,有小说思维在里面,情节比较淡”。


而现在,面对每月近千封的邮件,她很快就会剔除那些对故事没什么用的描写,抽丝剥茧找到一个好的故事核。


最新一期《故事会》目录


老编辑姚自豪,因为《故事会》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他还清晰记得以前故事创作班的时候,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招待所里的场景:


“大家聊素材、聊构思、讲得非常有劲。大半夜还披着被子,聚在一起,就是在这么讲。”


“一个故事,有那么多人帮他出点子,使构思更加丰富、更加精彩。所以这个故事,才能越写越活。”


“《故事会》中让你印象最深的故事是什么”知乎上的这个提问收获了2435个回答,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姚自豪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从金山罗星中学的副校长兼业余作者,在1996年转行成为《故事会》编辑的。


现在的读者觉得《故事会》跟不上时代,内容质量有所下降。在姚自豪看来,其实是现在的人没有以前那种对故事的热爱了。


不过,也还是有人爱着《故事会》。


有浙江的拆迁户,家里三套拆迁房,其中有一套专门用来存放两千多本《故事会》。


有喜欢1984-1994年间“悲剧故事”的读者,建立QQ群“老《故事会》绝版阅读”,专门分享这一时期的精彩故事。


还有被网友戏称“流水的读者,铁打的阿P”的栏目——阿P系列幽默故事,这个从1987年出现的栏目至今在网上频繁被人提及。


1987年9月《故事会》上的《阿P故事》


“当时这个故事很好玩,人物也很有特点。但是没办法归类在栏目里。”夏一鸣说道。


于是,阿P成了一个独立的栏目,并且拥有了自己的家族谱系:老婆/女朋友固定是小兰,儿子是小P,老头、老丈人就叫老P。


他还被赋予了人格——“这个人喜欢赶时髦,爱打抱不平。在出风头、打抱不平的过程中,要做错事情,然后能够自我解嘲。”


 “他有市侩的智慧。”


这也是很多人喜欢阿P的原因,人们总能在阿P身上照见自己或者周围的人。


今年10月,《故事会》编辑部将从绍兴路搬到七宝。


一本从上海出发的杂志,历经58年历史,影响力早已超出了创刊时的预期。


它影响了学者的研究方向,创作者的灵感,编辑的人生轨迹,还有每一个曾读过它的普通人。


参考资料:

1.  沈国凡,《解读故事会——一本中国期刊的神话》,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12月。

2.李云,《<故事会>前史(1963-1966)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上海文化,2009年3月20日。

3.李晓晔,《<故事会>:大理论撑起“小”刊物——访<故事会>杂志主编何承伟》,传媒,2002年10月15日。

4.钱舜娟,《<故事会>创刊的前前后后》,编辑学刊,1987年4月2日。

5.马圆圆,《作为“现象”的<故事会>——新故事叙事特点与<故事会>传播模型探析》,苏州大学,2016年4月1日。

6.林秋铭,《<隐秘的角落>原作者紫金陈:每一部小说,都是要卖的》,微信公众号“每日人物”,2020年6月29日。

7.周小琪、杜萌,《朱朝阳原型紫金陈:童年经历使我敏感自卑,我需要活得更通透一点》,新京报,2020年6月26日。

8.麻薯,《没想到吧,<故事会>还活着》,Epoch故事小馆,2020年8月。

9.老妈蹄花,《承认吧,没人不爱看<故事会>》,哔哩哔哩,2021年1月20日。

10.何承伟,《<故事会>:跨世纪的品牌战略》,出版发行研究,2000年第7期。

11.萧俊明,《北欧中国学追述(下)》,国外社会科学,2005年11月15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姜天涯,编辑:韩小妮,图片:二黑,毛笔:刘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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