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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7 22:49
陷入狂犬病焦虑的一代:我们比猫和狗先“疯”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旁立,编辑:谢丁,原文标题:《恐狂一代:猫和狗都没疯,人疯了》,题图来自:《犬之岛》


被一只猫咬了后,我陷入了疯狂的狂犬病焦虑中。怕水?怕光?心跳过快,疫苗可靠吗?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全中国有很多我这样的恐狂症患者,我并不孤独,我们都在网络中寻求一个老专家的帮忙。


老专家说,中国的恐狂症人数至少有数十万,世界第一。当你开始怀疑,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就像引发了焦虑的智能炸弹,像野火一样蔓延到大脑。你陷入恐慌 。


“狂犬病,重事实,而不是恐惧”——在当下看来,这是不是有点好笑?仿佛说的是另外一回事,比如病毒,比如社交网络——防止狂犬病的成功经验是:你先控制住狗群,就能控制人群。


你确定自己被疯狗咬了吗?你是否也成了一只“疯狗”?



我被猫咬了。创口不大,但好像很深,就在我的中指尖,血一直流到了手掌。一分钟前,猫和一只狗对峙,我担心它受伤,把它抱了起来,狗在这时突然往前凑了凑,猫受惊,一口咬在我手指上。我不熟悉这只猫,几天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该如何处理?我立即打开手机,“被猫咬了怎么办”?


出现在最上方的信息是一位医生提供的,她说:“被猫咬伤要到医院及时注射狂犬疫苗,猫身上可能携带狂犬病毒,狂犬病毒通过破损的皮肤进入血液、机体,最后可能导致狂犬病。”


狂犬病?!


我开始紧张。这种焦虑感我很熟悉,每次身体出现某种症状去网上寻找答案,多半都会得到那些最极端的结果,但多数时候,焦虑和恐惧并不会维持太长,我可能去医院抽个血,或者吃个冰淇淋就忘了。不过,狂犬病带来的恐惧似乎有些不同。


资料显示(网上查来的):在中国,狂犬病仍是未被消除的乙类法定报告传染病,狂犬病报告的死亡人数始终处于各类传染病报告死亡数的前几位。卫生部发布的报告显示,1950年至2008年,中国大陆地区共报告狂犬病死亡数119,983人。


我打开一个视频网站,它立即给我给推荐了一个关于狂犬病的视频,标题叫“实拍狂犬病患者喝水情景,太可怕了”,点击率100多万。我不知道这个视频的真假,但它展示的画面很可怕:一个男人惊恐又狂躁,想喝水但又非常害怕水。播完后,页面提示,继续播放下个视频。又是关于狂犬病的,这个视频标题后面跟了个括号,写着“狂犬病致死率100%”。画面提示,里面是多位狂犬病患者的发病情形。


狂犬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首页搜索“狂犬病科普”,一个视频介绍说,狂犬病是人类唯一病死率百分百的急性传染病,它通常不会很快发作,有潜伏期,发作前可能没有任何表现,但发作后由于肌肉痉挛会恐水。


我赶紧去找来一杯水。


我喝了一口,喉咙好像有点紧,再大喝一口,停下,吞咽似乎不太顺畅。我摸了摸脖子,肌肉在抖动。糟了,我想,这可怎么办?这么快就被感染了?不会的,冷静。


我给几个养猫的朋友群发了我被咬的信息(他们肯定被咬过)。一个朋友立即回复:“我正在宠物医院,大夫说,不要大意,被猫咬了,要在48小时内打狂犬疫苗。”


另一位朋友隔了十分钟才回复,她语气轻松:“哈哈哈,赶紧先冲洗,打破伤风比打狂犬更重要。”我找来肥皂,按照朋友的指示,把伤口翻来覆去洗,让里面的肉翻出来,再用肥皂使劲儿搓,水开到最大力度,对准伤口,哗哗冲洗15分钟。


但这位朋友的信息很快又来了。一条信息一句话,一条接一条,手机震动一下,我的心就跟着紧一下。信息如下:


“你们那有疯狗吗?”


“经常出现疯狗咬人的事件吗?”


“如果没有,再观察下猫咪是否怕水,10天后还活没活着。”


“如果你们那有咬人的疯狗出没,24小时内去打疫苗。”


“猫狗感染狂犬病,活不过10天,被感染立刻发病,会怕水。”


这时,另外的另一位朋友给我发来了一份狂犬病暴露风险判定表。我一一对照,并判定自己属于iii级,也就是最高风险级:


1. 单处或多处贯穿的咬伤或抓伤;


2. 破损的皮肤被舔舐;


3. 开放性伤口或黏膜被唾液污染;


4. 暴露于蝙蝠。


这张表还给定了III级的处置方法,每一步都需要执行:


1. 处理伤口;


2. 注射狂犬病被动免疫制剂(抗狂犬病血清/狂犬病免疫球蛋白)


3. 注射狂犬病疫苗。


对照处置方法,我已经完成了第一步,但有必要进行到第二步或第三步吗?这附近好像没有疯狗?不过也许有,只是我不知道?我想象病毒从指尖一路前进到达了胳膊。据说这个病毒最后要攻占的是大脑,如果我死了,家人该怎么办,我开始考虑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他们。


刚给我发信息的那位朋友安慰我说,被猫咬不用打,那是疫苗厂商的商业洗脑,“咬你的猫,假如十天内去见马克思了我可以给它陪葬,狂犬病的宿主95%都是来源于狗,猫被狂犬病毒感染的概率很低。”


我仿佛又轻松了很多。


被猫咬后的第12小时,天亮了,左手中指的疼痛提醒我这事还没结束。我立马起床查看伤口,还有点红,但看起来很快就会好。如果不是被猫咬,这种伤口我绝不会在意,过几天它就会自动消失。我又把昨天的聊天记录翻看了一遍,确实,猫被狂犬病毒感染的概率很低。


被猫咬后的第36小时。据说感染狂犬病后会怕光,现在太阳出来了,我拉住窗帘,使劲往右边一拉,但这个窗帘是挂钩式的,铁丝生锈,没拉动,卡住了。算了,我直接把布掀起来,打开窗户,头凑到外面去。阳光真好,有点刺眼,不过可能我见不到几次了?我害怕光吗?我自言自语。我对着光看了看伤口,没昨天红了,还有结痂的趋势,但这时我有些头昏脑胀,要不还是去打针吧。


被猫咬后的第40小时,我来到了上海市徐汇区中心医院,填了病历本,找到了医生。医生是个有点壮的中年男人,他问我,被咬多久了?冲洗了吗?猫咬的,两天前,冲洗了。家猫还是野猫?野猫。来,跟我来。我跟着医生走到一个洗手台,他说,你再仔细揉搓。可我这伤口都快好了,我说。说不定还残留病毒呢,医生说。我赶紧挤了一坨洗手液再次揉搓起来,伤口裂开了。力度不够,我教你,医生说。他捏住我的中指尖,对着伤口,用非常大的劲来回揉搓。像这样,学会了吗?来,自己冲洗十分钟。


你这个情况,不仅得打狂犬疫苗,还要打免疫蛋白,医生没看我,拿着我的病历本边写边说。我说,一定需要打免疫蛋白吗?上海这几年没有感染狂犬病毒死亡的病例吧?医生说,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这个选择在你。他把“钱”和“生命”摆在了一个天平上——我选择打免疫蛋白,但我仍然问了问:多少钱?


“按斤算,站到称上去。”医生说。


我脱了外套,正思考是否要脱鞋,医生说轻重几斤没有影响,赶紧站上去。


“54kg,需要6支免疫蛋白。”医生又加了句,“要减肥了啊。”


打狂犬免疫蛋白的针头特别长。他说,坚强点。那根长长的针围绕我中指尖扎了一个圈,我没有作声。“接下来会更痛,你要忍一下啊。”他让我撩起衣服,背对他,随后那根针扎进了我的背部。


我去结账,计价器显示,共1328.80元。



医生的叮嘱是:第一针后的第3天、第7天、第14天和第28天仍需分别打一针。但我还在搜索新闻。几年前有一些“假狂犬疫苗”事件,还有新闻报道说,一个男孩打了疫苗最终还是得了狂犬病。真的假的?


晚上,我开始背痛,发烧(实际测量是正常的),心跳加快。我以“狂犬”为关键词在朋友圈搜索——很幸运,一位朋友之前也被狗咬了。她在朋友圈说自己打了狂犬疫苗。


她告诉我,你要看咬你的猫当时是不是主动攻击你的,你的情况是应激情况下被咬,可能没事。


她只是说了“可能”,并不是完全肯定,这就说明我还是危险的。心跳越来越快,第二天,我直接去医院做了个心电图。医生说,报告显示正常。但我不信。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事。我花了两千多元买了一份重疾险,并在朋友圈宣布:赶在狂犬病发作之前拿下了一份重疾险,死了估计能赔付几十万。


一个朋友似乎看不下去了,给我发来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名字叫“独轮上的博导”——“这个专家专门研究狂犬。你看一看。”她说她被自家的狗咬了,咨询了武汉两个防疫站,一个说打,一个说自家的狗就不用打,打了也是心理安慰,但她还是很害怕,防疫站的护士就给她推荐了这个公号,让她多了解相关知识,缓解一下焦虑。


我打开这个公众号,字体很大,有些字是鲜艳的红色,引导关注的箭头也是红色,一闪一闪地跳跃。在每篇文章的下方,都有很多人留言提问,他们称作者为:爷爷,伯伯。


这个作者叫严家新,武汉人,资料显示了他的求学经历: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生物系,又去了武汉大学病毒学系念硕士,再后来去了美国堪萨斯大学生物化学系和纽约西奈山医学院微生物学系做了博士后。但事实并非表面这样顺利,严家新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自己的人生低谷,当年他从北大毕业后,严家新先去了部队农场干了两年农活,后来被分配去了湖北省天门县彭市高中,在那里教了6年书。1978年,中国恢复考研,他终于找到了机会,考上了武汉大学病毒学专业。


我试图再把范围缩小,从他的研究方向上判断他的权威性。


严家新主要研究的是病毒的分子生物学、免疫学、流行病学和相关科学史。在调去武汉生物制药研究所前,他除了研究流感狂犬病毒,还研究流感病毒、轮状病毒、丙肝病毒等,不过多是在理论方面。1985年,他撰写了一篇论文,名为《性医学的创立者和他们向传统的社会道德观念提出的挑战》,发表在《医学与哲学》杂志上。这篇文章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严家新介绍了国外对“性”的相关实验研究,倡导在国内建立和发展性医学。同一年,华西医科大学的教授曹泽毅等人迅速编写出版了一本相关的科普著作《性的医学奥秘》,将严家新的这篇文章用作该书的序言。大量读者给他写信对这篇文章的观点表示支持,还有人表示,“如果你将来做性医学的实验,我可以来当志愿者”。


这篇论文让我对他增加了不少好奇心。一个研究狂犬病的专家,以前是研究性医学的?


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所以在一篇文章中,严家新专门介绍了自己做狂犬病咨询的资质。退休前,他是武汉生物制品研究所(以下简称武汉生物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是中国较早的狂犬病研究者。但这也许不足以让读者信服?他随后罗列了一堆“国字号”工作(以下你可以忽略)


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新药审评专家;


卫生部自然疫源性疾病(狂犬病)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


《中国生物制品学杂志》及《VIROLOGICA SINICA》杂志编委;


《卫生行业标准:狂犬病诊断标准(WS281-2008)》主要起草人之一,《狂犬病防治手册(第2版)》编委;


中国CDC(中国疾控中心)《狂犬病预防控制技术指南(2016 版)》,5位审核专家之一。 


他也多次去法国巴斯德研究所进行访问。巴斯德研究所以狂犬疫苗的发明者巴斯德命名,他也是巴氏消毒法的发明者。1885年,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发明了狂犬病疫苗,这是继天花疫苗之后人类发明的第二种用于人类病毒病预防的疫苗,被认定为开创了人类疫苗发展的新纪元。1889年,巴黎巴斯德研究所成立,是世界上第一个系统研究传染病防治的医学研究机构。随后,以巴斯德命名的类似的连锁研究所迅速在欧洲、亚洲和北美的多个国家和地区建立。1995年,法国巴斯德研究院狂犬病研究所前主任、华裔蒋安立博士到访中国。在那次访问中,严家新受邀请前往巴斯德研究院学习狂犬病检测技术。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1996年武汉生物所在国内首次建立了检测狂犬病抗体的RFFIT技术,而且生产出该技术所需的关键试剂荧光标记抗体。2008年11月,“武汉生物制品研究所狂犬病检测中心”正式成立,是中国内地最早建立狂犬病检测中心的单位,严家新曾是主要负责人。


总之,严家新认为自己是世界上与恐狂症患者交流最多、对恐狂症患者最了解和关注的专家之一。像我这样的人,他几十年前就开始接触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严家新又是如何应对的?


提问:


严教授我是一名宝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在农村放养的狗很多(基本没有接种免疫),同时小鸟也很多,我在家晒被子,经常会有鸟屎掉到被子上,看您的文章说鸟类不传播狂犬病毒,那如果有的鸟被疯狗咬过,被疯狗咬的鸟会携带狂犬病毒吗?携带病毒的鸟排的粪便中会有狂犬病毒吗?


回复:


说鸟类不传播狂犬病毒,本意就是鸟即使被疯狗咬过,被疯狗咬的鸟也不会携带狂犬病毒,鸟排的粪便中当然也不会有狂犬病毒。


提问:


严爷爷,麻烦您再回复我下好吗?我一家人烧香拜佛来感谢您。孩子一岁,只是被公鸡啄破了头,却误打了两针狂犬疫苗,孩子安全吗?替孩子跪谢严爷爷。得到严爷爷的回答,一家人会感激不尽。等严爷爷回国,有机会去武汉当面答谢,严爷爷祝福您长命百岁,严爷爷。


回复:


被公鸡啄了,给1岁的孩子打狂苗,真是天大的笑话。如打的是上一代的疫苗,引起了严重副作用,完全可向开狂犬病疫苗处方的医生索赔。好在现代狂苗无明显副作用,主要只是寃枉花了銭,增加了心理负担。现在孩子是安全的,你们的担心无科学根据。


某些提问还表现出了极度焦虑与惊慌。一个相同的ID连续留了好几条言:


我整天都想着自己快死了,希望您能回答下我对这方面的无知,让我安心下来,好好对待我的生活,严伯,救救我吧!


也有人和我一样,对从接种到针剂的每个环节都不信任:


严爷爷,注射的护士每次把稀释液注入冻干粉剂的西林瓶后,为了充分稀释冻干粉剂,也是用力把西林瓶往桌面上不停的敲,会不会把西林瓶给敲破裂,导致疫苗效力失效?


严家新见过太多恐狂症的人。在2012年中国狂犬病年会上,他举出了几个荒谬的例子:


1.  一个人在数年内打100多针甚至二千多针狂犬病疫苗。 


有的专业养狗人每天都可能被狗抓一下或舔一下。每次来到CDC(疾控中心), CDC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开一盒5针疫苗(一次付款)。结果导致出现有的人一年打50针,数年内总共打100多针的奇闻。我们亲见的类似案例居然不止一起。至于总共打几十针的案例已经见怪不怪了。中国的专业刊物《中国公共卫生》1993年第4期曾正式报告过的一个极端的案例:曾有人总共打过2千多支疫苗,为保证效果,曾一次注射8支,一日三次,还持续了2-3天。


2. 老公开玩笑轻咬一下也担心得病,要将胎儿流产。


浙江刘某的老公被狗咬后全程接种了疫苗。在刘某已怀孕3个月时,她老公有一天开玩笑在的她的手臂上轻咬了一下。她马上陷入惶恐之中。她认为自己如果不马上打疫苗,肯定要得狂犬病。如果打疫苗,又会伤害胎儿。于是坚持要将胎儿流产。


严家新在狂犬病检测中心工作时,有个女孩从北京跑来咨询他,说是被狗咬了,打了针,但不放心,希望做抗体检查。严家新告诉她,抗体正常,大可放心。一个月后,女孩又来了,有“专家”告诉她,狂犬病的潜伏期可能有几十年,一旦抗体水平下降,潜伏的病毒就可能跑出来,就可能发病。她担心抗体有效性会随着时间下降,希望重新做检测。严家新说,潜伏期只对未打过疫苗的人存在,打过疫苗,测到了抗体,体内就不会还有病毒潜伏了,只要未再次被疯狗咬就不用担心。


但不久女孩又来了,还带上了男友,这次她不仅找了严家新,还找了实验室的其他人。她已不相信严家新的断定。她问实验室的一位学生,狂犬病潜伏期到底是多久?那位学生对狂犬病毒的了解并不多,只是从某本教材上看到狂犬病的潜伏期有到几十年的情况。女孩质问严家新是不是在骗她。严家新解释说,国内很多教材编者包括很多医生,对于狂犬病毒的认识也是一知半解,那些极端的个例在真正的本专业的专家看来都证据不足,并不能成为判断依据。那个女孩又来了数次,见人就问,交叉验证。严家新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来了。


他说:“你应该忘掉狂犬病,去看看心理医生,过好自己的生活。”


2002年严家新在法国巴斯德研究所



我也见到了严家新。


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我给严家新打了一个视频电话。我想知道中国为何是世界上恐狂群体最多的国家?我想知道狂犬疫苗是否被滥用,如果是,那么恐狂症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严家新2014年就从研究所的返聘岗位再次退休了。退休的第二天,他就去了美国,照看几个小孙子。现在他76岁,没什么白头发,穿一件格子衣服,尽管已过了当地午夜,他的精神状态依然很好。他说自己听力不好,说话声有点大,可能吵到邻居。他每天花两个小时回复网友提问,通常不收费,要是乐意给他的公众号文章打赏也行,多少随意。


严家新说,中国恐狂症患者人数至少有数十万,世界第一。


“当人们怀疑接触到狂犬病毒时,由于它极高(实际上是百分百)的致死率,人们很容易产生过激反应,极端的恐惧很容易使人丧失理智,失去了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很多人都会自我诊断已患上了狂犬病,不可救药了,听不进任何解释和劝告,只急着安排后事。在与这种发病后死亡率最高但发病率极低的疾病打交道几十年后,我清楚地认识到人们在面对狂犬病暴露或诊断的前景时经常会出现的这种恐慌甚至颠狂的状态。”


恐狂症和一个人的受教育程度、阶级差异等关系不明显,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较多地与正处于人生道路的转折点的人有关。前去咨询的人中较常见的有准备高考或考研的人,孕妇或正在备孕的人,准备出国或刚刚出国的人。许多咨询者都正在接受焦虑症、强迫症的治疗。所有找严家新咨询过的人,迄今没有一例是当时或后来患上了狂犬病的。


很多人道理都懂,但就是心里不踏实。很多人都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又附上完全正确的答案,然后坚持要听到严家新亲口确认:根据你的情况,你没有也不会得狂犬病!


严家新的公号关注者目前有两万多,每天会新增五六十个人。他觉得恐狂的疑虑基本打消,确认没有感染风险后,最好取消关注,没必要再深究狂犬病的问题,不应当再因莫须有的风险而耗费精力,影响生活质量。有个男粉丝被严家新判定并信誓旦旦地担保他绝对没有狂犬病风险后,仍然每天都留言提问,给后台发消息,严家新只好拉黑了他。


“十日观察法”到底可信吗?这是严家新被问到的最多的问题之一。


“十日观察法”是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狂犬病防治办法:“被咬伤后可边打疫苗,边观察。咬人的犬十天后还健康没有发作狂犬病,被咬者就可不用再打剩下的几针。”


在中国东北、西北地区以及西藏,多年都没有狂犬病病例,以及在中国各大城市家养狗患病风险极低的情况下,不打疫苗,直接用“十日观察法”所冒的风险也极小。


网上有大量反驳观点,连一些专家都对此充满怀疑。2004年,世界卫生组织的几位狂犬病专家在中国各地举办系列巡回讲座,宣讲狂犬病的科普知识,听众多为中国各地疾控中心的专业人士。当世卫专家讲到“十日观察法”、“健康犬不传播狂犬病”等知识时,台下出现了反对声,甚至有人站起来抗议,认为这违反常识,且与中国国情不符。


严家新当时在会场做翻译,他回忆,世卫专家反应很平静,还谦虚地说,如果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十日观察法”是错误的,这可以被修正。


张永振当时是中国疾控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的研究员,他开展了有关“十日观察法”的相关实验,试图证明这个方法是错误的。他用狂犬病抗原检测试剂盒做了实验后发现,贵州重点疫区多只狗的唾液中,含有狂犬病毒,也就是这些狗可能是疯狗。随后张永振将这些狗单独饲养后发现,10天后,这些狗并没有发病死亡。


美国疾控中心狂犬病专家Rupprecht CE收到张永振的研究结果后,带上了几位核心专家来到中国进行现场实验检验,但最后结果显示,这些长期成活的狗的唾液中并没有狂犬病毒,原来的结果是由于所用试剂不适于检测唾液样品,那些十天后还存活的狗,本来就没有狂犬病。


面对这样的结果,张永振认可了“十日观察法”也适用于中国,并与美国专家联名在国际专业杂志上发表了相关论文。


严家新对张永振评价很高。“他敢于挑战,勇于纠错。”他认为张永振在中国被低估了。2020年1月11日,新冠疫情暴发早期,张永振和他的团队快速鉴定出新冠病毒的RNA序列,是在全球首先公布新冠病毒全基因组序列并对疫情趋势作出精准判断的人。全球所有新冠疫苗都得益于此序列的及时发表,张永振因此被《自然》杂志宣布为2020年全球十大年度科学人物之一,美国《时代》周刊2020年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严家新说,“国内对他的宣传太少,他在国际学术界家喻户晓,评价到顶了。”


在中国每年咬伤人的犬中,真正疯狗仅占极小的比例,严家新说,如果大力推广“十日观察法”,疫苗用量将大幅减少,绝大多数被犬咬伤的人,也能摆脱对狂犬病的恐惧。“但世界各国的狂犬病专家均认为是常识的‘十日观察法’,在中国却多次引发怀疑和争议,真是怪事。”


2021年9月28日是第15个世界狂犬病日,主题是:“狂犬病,重事实,而不是恐惧”。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主题精准地捕捉了当下的社会氛围。


严家新反对疯狂打疫苗,虽然他退休前所在单位就是研究和生产狂犬疫苗的。而恐狂症就是导致疫苗滥用的原因之一。


其他的原因是什么?在2006年卫生部一次内部会议上,严家新有一个发言。他认为中国防治狂犬病的战略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他引用了其他国家防治成功的经验,然后他说:


“只要控制住了狗群中的狂犬病,人群中的狂犬病就能基本得到控制。”


相关研究表明,当一个地区70%的狗有了有效的狂犬免疫力后,就能切断狂犬病的传播,消灭该地区的狂犬病。而当时中国选择的防控手段是人被咬后给人打。后者带来的问题是,疫苗加上打狂犬免疫蛋白费用非常高,农村地区很多人负担不起,还会造成疫苗滥用。而且狗的狂犬病不消除,人的狂犬病问题就永远不能了结。


严家新接待过来自甘肃偏远地区的一家贫苦农民,他们家几代单传的独生儿子被狗咬后,打了疫苗,但医生说不保险,他们一家3口找亲友借了几千元钱来到武汉进行抗体检测。这些钱相当于他们全家3年的全部收入。


严家新进行例行询问和登记:


“被什么动物咬伤?”


“狗”。


“狗还在不在?”


“还在。自家养了十多年的狗,我们现在出来了,还就靠它看家呢,亲戚每天会帮着喂它。”


“如果狗没事,如果狗是健康的,还担心什么呢?”


“什么?不是说健康狗也可传染狂犬病吗?”


严家新说:“过了一个多月那只狗仍健康,按十日观察法,可完全排除感染狂犬病的可能。他家孩子本来根本不用打疫苗,更不用测抗体。不懂十日观察法,冤枉花了几千元。”但能怪这家人愚昧吗?


严家新抛出了一个问题:到底是他们本身“愚昧”,还是整个社会共同欺骗了他们?社会实际上是否在抢劫和剝夺这些最穷苦、最应当得到帮助的人?


而一旦某地被爆出有狂犬病,当地的流浪狗很可能被全部捕杀。严家新说,这并不是一个更安全的做法,“给狗、猫打疫苗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何乐而不为呢?”


在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英国,英国政府便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在《疯狗与英国人》一书中,捕杀狗的行为被隐喻化,作者在书中写:“当工人阶级的土狗既成为街头动物,又成为富有感情的家庭宠物时,情况似乎变得更糟。”


2020年,中国疾控中心发布了统计数据,这一年的狂犬病发病人数为202人。我问严家新,这是否证明中国的狂犬防治体系有所改变并取得了成效?


“进步肯定有。”他说,不过他分析这也可能与城市特性以及管理体系相关,并不能说明狗的接种率达到了70%,需要达到这个数字才具备有效的免疫体系。“现在狗很少在城市里流浪,都要牵绳,这可能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病毒自身有一个周期,发病人数下降和上升,有时是病毒本身的发展周期带来的,不能单看数据。”


再往深看,中国的狂犬病防治体系究竟是怎样的?严家新对此没有掩饰,他很直白地讲,“中国在相当长的阶段都是农业部管的狗咬了卫生部管的人”。“目前中国的狂犬病防治属多头管理(卫生,兽医,公安,农业,药监),名义上都管,实际上都不管。”这样带来的结果是什么呢?“防治投入第一,效果世界倒数第二。”仅次于印度。


前同事告诉我,她去上海二院打狂犬疫苗时,被告知疫苗已经没有了(这年的疫苗被打完了)。在医院门口,她和一位老人讨论起疫苗,那个老人说,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一般情况也没必要打,“现在人就是有钱,怕死。”


在严家新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我看到了类似的批评:许多接种人员都是明哲保身:如果我劝阻你打疫苗,万一出了问题——狂犬病一旦出问题,就是人命关天的大问题——那可能就是我的责任; “来者不拒”对我最安全,我永远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万一出了问题,不是你本人的问题就是疫苗生产厂家的问题。


55岁时,严家新学会了骑独轮车,每天骑1小时,行程10公里,退休前,他通常会提前半小时到单位,就在办公楼顶的平台或实验室外走廊骑行。现在他还在骑,在家附近、在公园骑,新的目标也来了,他想成为世界独轮车马拉松最老骑手。


咨询严家新狂犬病毒相关问题的网友也来留言说:“严爷爷,独轮车行天下,您不孤独,我们永远支持您。”


哦对了,我又看见了那只咬我的猫。距离我被咬快一个星期了,它看起来状态不错,我走过去,它立马凑上前来,阳光很好,我没忍住摸了摸它的头,它很温顺,趴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决定,之后的几针就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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