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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题图 | 电影《最后的决斗》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如果不是被按头推荐,我差一点就要错过这部年度必看的好电影了。
豆瓣8.5分,烂番茄新鲜度85%,成绩相当优秀。
这部《最后的决斗》,卡司配置优秀到令人发指。口碑炸上天,热度却糊到底。
三个影帝级别的男演员:马特·达蒙(《火星救援》)、亚当·德莱弗(《婚姻故事》《星球大战》)和本·阿弗莱克(《消失的爱人》),加上“小变态”朱迪·科默(《杀死伊芙》)。光是马达和大本继《心灵捕手》之后再次站在一起,就足够话题度。
再一看导演名字我就悟了——84岁的雷德利·斯科特(《银翼杀手》《异形》《角斗士》)现在拍个电影是连宣发都不搞了吗?
花了1亿制作,最后票房才收回来2900万。
虽然血本无归,但丝毫不影响它成为今年最好的女性电影。
老骥伏枥的雷德利·斯科特
单看这部电影的设定外壳,我身边的直男观众第一反应就是雷德利·斯科特曾经拍过的那部《角斗士》,讲的是金戈铁马的男性荷尔蒙厮杀。
但这样想你就错了。
真实的故事原型发生在中世纪,尚·德·卡鲁日(马特·达蒙饰)与贾克·勒格里(亚当·德莱弗 饰),分别是领主(本·阿弗莱克饰)手下的骑士与乡绅。
卡鲁日和勒格里哥俩本是生死之交。有一天,勒格里趁卡鲁日不在家,强奸了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朱迪·科默 饰)。
事后玛格丽特要控告勒格里,但勒格里声称自己是清白的。
而在欧洲中世纪,无法裁决的案件就交由上帝处理——卡鲁日与勒格里决斗。如果卡鲁日赢了,那便证明玛格丽特是清白的;如果卡鲁日输了,那便是玛格丽特诬告,她会被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Eric Jager 原著 The Last Duel
一个简单的中世纪故事,雷德利·斯科特讲述它的方式是“罗生门”叙事——三位当事人,每个人都复述一遍。
真正有趣的,这才开始。
(以下涉及剧透)
在骑士卡鲁日的描述中,自己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男人、好兄弟、好丈夫。
第一章:卡鲁日口中的真相
他在征战时骁勇孔武,还在危急关头救了勒格里一命,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
他和妻子玛格丽特,属于一见钟情。婚后得到了她娘家丰厚的嫁妆。
只要出差打仗,他都会和玛格丽特依依惜别:“放心在家待着,我来养你。”
玛格丽特在他眼里,是一个温顺、服从、懂事的金发美人。明眸善睐,要么爱意满满地看着他,要么羞涩地别过头。
要么在他下班回家后,乖巧地跪在地上为他洗脚。
卡鲁日娶了美妇,在床笫之间更是大展雄风。凭着他健壮的体格,玛格丽特生一个大胖小子指日可待。
而他曾经的好兄弟勒格里,在领主面前就知道拍马屁。仗都没打过几次,凭着嘴皮子就“截胡”了本应属于卡鲁日的土地和爵位。
但作为大善人的卡鲁日,当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主动在聚会上和勒格里握手言和。还大方地让自己的老婆去亲吻老友,以示他的气度。
没想到,卡鲁日一次出差回家后,听到了一个噩耗。
玛格丽特泪眼婆娑地哭诉:“我被强奸了”(I was raped)。
卡鲁日听完之后心疼万分,立刻愧疚地抱住妻子说道歉“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坚定地支持妻子控告格里,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卡鲁日的版本到此结束。
而强奸犯勒格里的描述,为这则故事增添了许多讽刺的细节。
第二章:勒格里口中的真相
在勒格里眼里,自己沉稳智慧,还在危急关头救过卡鲁日一命,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
卡鲁日是一个鲁莽没脑子的武夫,干啥啥不行,人缘还特差。
而勒格里自己,是一个风流倜傥,会朗读拉丁文的青年才俊,哪个女人见了他都腿软。
懂得人情世故的勒格里,每每在卡鲁日丢人现眼的时候,都帮他找台阶下,反倒是卡鲁日这个人小肚鸡肠,经常狗咬吕洞宾。
但勒格里是一个有气度的人,当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所以他主动在聚会上和卡鲁日握手言和。矮小懦弱的卡鲁日,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
卡鲁日拽出自己的妻子玛格丽特献吻,结果这个女人也立刻为高大威猛的勒格里所倾倒。一吻之后,回味无穷地盯着他看个没完。
勒格里认定,这个女人一定是爱上自己了——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自己的魅力太耀眼。
两个人在聚会上保持距离地调情,用拉丁文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浪漫又含蓄。
勒格里纳闷,这么有文化又美丽的玛格丽特,怎么偏偏就嫁给文盲糙汉卡鲁日了?
他一边贪恋着玛格丽特的美貌,一边承受着良心和道德的自责:朋友妻不可欺。
但爱情至上的勒格里,最终还是没忍住闯进玛格丽特的闺房,对她深情表白。
“我爱你,我愿为你赴汤蹈火”,这么英俊潇洒的人能看上她,也是她的福气。
玛格丽特欲拒还迎,她故意在楼梯口脱下鞋子,转身勾引勒格里上楼进卧室。两个人就像中世纪的西门庆和潘金莲,颠鸾倒凤,你情我愿。
大善人勒格里,事后还去教堂忏悔自己背叛兄弟的罪,为自己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备受煎熬。
神父苦口婆心地教育他:这是上帝对你的试炼。玛格丽特勾引你,就像夏娃当初勾引亚当,这种妖妇毒性很深,咱们男人一定要小心。
结果第二天,领主就把勒格里喊走了:你是不是强奸别人老婆了?现在满大街都知道了。
勒格里泪眼婆娑:话不能这么讲,我俩上床可是你情我愿的啊。
我这么帅,一大堆女人都倒贴我,我用得着去强奸别人老婆吗?
领主摆摆手没当回事:你不承认就行了,死无对证。
强奸犯勒格里的版本到此结束。
最后的版本,是玛格丽特,被强奸的当事人的叙述。
和前两章男人的版本不同,玛格丽特的版本,最后留在银幕上只有两个字:真相。导演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要用这个版本,拆穿男性自恋自负的谎言。
第三章:真相
玛格丽特的叙述里,没有战争和背叛,只有女性悲哀的一生。
当她第一次见到卡鲁日时,父亲正在和他“砍价”。嫁妆要多少土地才能把女儿合理贩卖出去。而卡鲁日也强调:我需要一个多产的子宫,为我的家族繁衍男性继承人,否则这桩买卖不划算。
每到夜晚,卡鲁日又以为自己在床上大展雄风了。他从没正眼看过旁边玛格丽特那张痛苦的脸,总是在扮演愉悦。
聚会上,那个已经被演绎了两次的“献吻”,对于玛格丽特本人来说,只有尴尬、困惑和无奈:丈夫为了面子,丝毫不顾忌她的感受。
和每一个夹在男性聚会中间,被迫敬酒,被开黄色玩笑的女性一样,她没敢反抗一句。
而卡鲁日也并非自己所说的那么温厚顾家、慈眉善目。
玛格丽特买了一件低胸的裙子,被卡鲁日大骂:“娼妓,别出来给我丢人”。
卡鲁日外出打仗,三令五申“不准出门,让仆人看着她,不能乱跑”。
勒格里上门表白的那天,玛格丽特眼里只有恐惧。
只有她的叙述版本里,包含数量最多的细节:野猪似的勒格里一进门就立刻反锁大门,让她无处可逃。喘着粗气,朝着猎物的方向低吼。
玛格丽特慌忙逃跑,吓得把鞋跑掉了。往楼梯逃跑时,勒格里一把扯坏了她的裙角。
在勒格里意淫出来的浪漫爱情故事里,他们两情相悦,玛格丽特甚至是一边笑着一边被他扔上床的,她的拒绝听起来像某种情趣。
而在玛格丽特叙述的强奸过程中,她全程凄惨地哭喊佣人的名字,希望有人能来救她。现场几乎是狼狈不堪的,口水和眼泪混在一起,以屈辱的姿势一直跪趴着。
当丈夫卡鲁日回家之后,玛格丽特说的原话是:“他强奸了我”(He raped me)。主客体的调换,强调的是这场男性游戏的施暴者。
卡鲁日也并非自己所说的心怀愧疚,他一瞬间暴怒地掐住妻子的脖子:
“你不能跑吗?”
“你不能尖叫吗?”
“你不能反抗他吗?”
“是你勾引的他吗?”
他暴怒的不是妻子受到了侵犯,而是一直以来踩在他头上的勒格里,抢了他的爵位,抢了他的土地,最后竟然抢了他的女人——他最奢侈的财产。
玛格丽特的中世纪婆婆,也对她鄙夷地翻白眼:
“真相并不重要。我年轻时也被强奸过。
我去找我丈夫哭诉了吗?我给家族蒙羞了吗?没有。”
在法庭上,玛格丽特被老男人组成的审判团围剿——
“你曾经说过勒格里先生很英俊,所以是你主动勾引他的吗?”
“被强奸时你感到愉悦吗?”
“强奸不会让女人受孕,那为什么偏偏你怀孕了呢?”
玛格丽特的父亲、丈夫卡鲁日和强奸她的勒格里,这些插手她生命的男人,坐在台下一言不发,仿佛玛格丽特是一件呈堂证供的物品。
卡鲁日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受污染,毫不犹豫地赌上了玛格丽特的性命,也要和勒格里进行最后的决斗。如果输了,玛格丽特就要被送上火刑柱。
他声称自己是为了爱妻而战,玛格丽特忍无可忍地戳穿了他的自私:你不过是拿我的命去赌罢了,还搁这儿装什么大情圣呢。
最后,决斗胜利,勒格里死在刀下。卡鲁日尽情享受着国王的夸奖,人民的欢呼,这个男人几乎就要幸福得晕过去了。
如果不是有人提醒他,他早就忘了,妻子玛格丽特还被铁链拴在谷堆上,士兵随时等待着点火。
卡鲁日像拎着一只小鸡雏一样,在一片欢呼声中把清白干净的玛格丽特展示给众人。
胜利之后的卡鲁日骑马走在街上,人民疯狂呐喊着他的名字,仿佛他是凯旋归来的盖世英雄。
而这场强奸案的主角,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玛格丽特彻底失语了,她被晾在一边,无人问津。欢呼庆祝的人群早就忘记了这个女人原本的控诉。
没有人在意她受到的伤害和屈辱,大家只关心哪一个男人能最终赢得了这张刺激的决斗。
“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
——《第二性》
女人一直都是被男性书写的客体和他者。
她在不同场合下,以两种固定的面貌出现——要么是高贵纯洁的圣母,天真烂漫,无知懵懂,渴求一个男人的保护;要么是低贱诱人的荡妇,身上闪烁着危险的火舌,总是能将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拖进地狱的低谷。
卡鲁日眼里的她是一个圣母,勒格里眼里的她是一个荡妇。他们甚至不需要记住玛格丽特的脸,因为她可以是任何一个女人。
而强奸玛格丽特意味着什么?
对于她的丈夫卡鲁日,就像马圈里最名贵的一匹母马,要被发情的公马玷污,他不允许这样不合理的交配发生——因为母马是他的私有财产。
玛格丽特看着远处的母马,她和它之间,形成一组残酷的互文。
对于审判席上的人来说,她也和一匹母马没有什么区别。她是依附父亲、丈夫、儿子的合法财产。
不仅如此,对女性来说,经历的二次伤害才是一场漫长的精神强奸。
人们拿着放大镜,试图在受害者身上找到一切不完美的蛛丝马迹。哪怕她不断重复着:我没有勾引任何人。
这是14世纪的欧洲发生的故事。
如今800年过去了,火刑柱早就被废除了,那玛格丽特呢?
我想她依然还在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