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塌房的花样滑冰梦工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Siri，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

15岁的卡米拉·瓦里耶娃（Kamila Valieva）是花样滑冰运动史上最出色的女子单人滑选手，没有之一。2022年2月8日前，没有一个关注花样滑冰的人不为瓦里耶娃的能力折服。瓦里耶娃难度极高的跳跃如丝般顺滑，浮腿可以一直抬到她的芭蕾舞盘头头顶，且双手举在空中，没有一点困难的感觉。一个15岁的女孩，技术难度超过大部分参加本届奥运会的男子选手，这当然是所谓“俄罗斯套娃”的标配——本年度俄罗斯国家锦标赛暨奥运选拔赛的18名女子单人滑选手中，有10位尝试了短短两三年前还被认为是女选手能力天花板的四周跳或阿克塞尔三周跳，其中四位不满15岁，年龄甚至不够参加奥运会。

卡米拉·瓦里耶娃不是“套娃”里你记不得排第几的那个。2019年8月22日，瓦里耶娃第一次够年龄参加国际比赛，在法国高雪维尔的青少年花样滑冰大奖赛上，13岁的瓦里耶娃成功跳出了后外点冰四周跳。当年9月14日，在俄罗斯车里雅宾斯尔克，她在同一套节目里跳出了两个后外点冰四周跳。该赛季她包揽了青少年大奖赛总决赛、俄罗斯青少年锦标赛和青少年世界锦标赛的冠军。事实是，至今，瓦里耶娃参加过的所有的国际比赛成绩全部是第一名，没有例外，且一人持有短节目、自由滑和总分的世界纪录。由于新冠疫情，瓦里耶娃的第二个青少年赛季没有国际比赛。2021年10月9日，终于够年龄参加成年比赛的15岁天才少女瓦里耶娃出现在芬兰艾斯博的芬兰杯挑战赛，这一次她跳了两个后外点冰四周跳、一个沙霍夫四周跳和两个阿克塞尔三周跳，成为第一个在同一套节目里跳四周跳与阿克塞尔三周跳的女选手。

芬兰杯之后，瓦里耶娃公认无法被打败，北京冬奥会的女子单人滑金牌是她的囊中之物。她的统治地位是绝对的。如果瓦里耶娃来自任何其它不同环境，她都会被认为是谷爱凌一样的天降紫微星，然而卡米拉·瓦里耶娃是俄罗斯莫斯科桑波-70体育俱乐部“水晶”分部教练艾特利·图特别丽泽（Eteri Tutberidze）数不胜数的天才学生之一，图特别丽泽的未成年美少女花样滑冰机器人工厂流水线迄今为止最接近完美的“产品”，默认将以很快的速度，在奥运会后立刻报废。

在瓦里耶娃之前，过去短短八年内，图特别丽泽的教练小组生产了两位奥运冠军、三位世锦赛冠军、五位欧锦赛冠军、五位世青赛冠军（如果不是因为过去两年疫情比赛取消还会更多）。极度内卷的俄罗斯国内锦标赛，从2016年叶甫根尼娅·梅德韦杰娃夺冠以来，冠军从未旁落图特别丽泽教练小组。

与此同时，图特别丽泽小组的奥运冠军全部出生在冬奥年的上半年，参加比赛时不满16岁，刚刚好符合参赛资格。图特别丽泽小组的女子单人滑选手没有一个在20岁以后参加过大赛。图特别丽泽的女孩是“白瘦美”小天使的天花板，14-16岁披金戴银，17岁开始下坡，19岁被彻底取代。人们已经默认一个事实：下一位女子单人滑奥运冠军的教练是图特别丽泽，四年以后、八年以后也一样。而她们的名字，很快就会被忘记。她们的成就，很快就会被超越。

瓦列耶娃本来应该在北京首体冰场上完成她根本没有漏洞的夺冠剧本。然而2022年2月8日，在瓦里耶娃以绝对优势成功为依然因为兴奋剂问题无法以俄罗斯联邦国为名参加奥运会的俄罗斯奥委会赢下花样滑冰团体冠军之后，兴奋剂指控突如其来。

倒抽一口冷气的瞬间是这样的——它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2

艾特利·乔治耶夫娜·图特别丽泽出生于1974年2月24日，是生在莫斯科的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俄罗斯混血。图特别丽泽4岁学习滑冰，一开始练习女单，后来身高忽然蹿高转练冰舞（她的女儿戴安娜·戴维斯走了与她一模一样的路线，代表俄罗斯奥委会参加了本届冬奥会的冰舞比赛）。图特别丽泽的花样滑冰生涯没有特别突出的成绩，18岁早早退役，去美国跟着1990年代非常流行的“白雪溜冰团”到处巡演，一度穷到住在收容所，一直到2000年代中期才回到俄罗斯，开始在各个冰场当教练，到2008年左右有了自己稳定的教练组。图特别丽泽身材高挑表情凶狠，喜欢穿长款皮大衣，一头狂乱的毛茸茸卷发，早年被中国网友戏称“泡面姐”，简称“面姐”。

出现在图特别丽泽旁边的是一个叫谢尔盖·杜达科夫（Sergei Dudakov）的脸上坑坑洼洼、身材略微走形的跳跃技术教练。杜达科夫可以用其貌不扬形容，至少是盛产俊男美女的花样滑冰赛场上令人过目不忘的卡西莫多。杜达科夫比图特别丽泽大四岁，始终是她身边的二号人物，他曾经是个男子单人滑选手，最好的成绩是世青赛第七名和名不见经传的克罗地亚“萨格勒布金色旋转赛”冠军——这成绩虽然比图特别丽泽好，与他的学生比起来实在算不上太大的成就。杜达科夫几乎从不接受采访，在等分席上经常面无表情，好像一个化学实验室实验员。

索契奥运之后，图特别丽泽边上又出现了一个叫丹尼尔·格列亨高兹（Daniil Gleikhengauz）的年轻编舞。格列亨高兹1991年出生，过去是一名冰舞运动员，最好的成绩是世青赛第19名，从没有参加过成年组比赛。年轻的格列亨高兹以一己之力负责为图特别丽泽小组里十几个世界顶尖选手编舞，可以说惊世骇俗。有奥运冠军梦的选手选用的编舞一般都是40岁以上行业认可的老法师，节目价格还相当昂贵。此次参加北京冬奥会的瓦里耶娃、谢尔巴科娃和特鲁索娃用得六套节目全部来自图特别丽泽和格列亨高兹，一分钱也没有花。

三个运动生涯会被网友狂骂“菜就是原罪”的退役运动员，三个在此之前默默无闻，没有任何光环的人，组成了女子单人滑冠军生产率最高的流水线。你很难不好奇他们的秘诀究竟是什么。

图特别丽泽小组第一个真正成功的选手是穿着小红裙，在索契跳“辛德勒的名单”一夜成名的尤利娅·利平内茨卡娅（Yulia Lipnitskaya）。利平内茨卡娅是图特别丽泽机器套娃的第一个版本——柔韧度堪比世界顶尖艺术体操运动员，做出过腰和腿接近平行的惊人加速贝尔曼旋转（想象把腿从身后扳直与腰之间空隙接近最小并360度旋转至少八次且不断加速），有着后来直接与“图特别丽泽的学生”联系起来的发育前清纯天使少女气质。

图特别丽泽通过利平内茨卡娅，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女子单人滑新风向——严格按照新规则设计节目，规则中每个加分点全部要打钩。花样滑冰在2006年后，为了公平公正，放弃了原来的6.0打分规则，开始采用一套非常复杂的无满分打分系统。很多教练还搞不懂分数到底怎么加起来的时候，图特别丽泽已经吃透了一整本规则并开始教她的学生刷分。比如规则规定“步法衔接”加分，被称为“软卡”的利平内茨卡娅会在每个跳跃动作前后都相当生硬地加入一个彰显自己柔韧优点的扳腿类动作。

为了鼓励运动员平衡节目，不在节目前半部分体力好的时候把难度大的跳跃做完，规则规定在节目后半段有1.1的系数加分，图特别丽泽的学生开始渐渐把大量难度动作放在后半段，一直到2018年平昌奥运会冠军阿丽娜·扎吉托娃（Alina Zagitova）的两套节目一共10个跳跃全部被放在节目后半段，直接导致第二年规则又改动将这种丧心病狂投机取巧的行为完全禁止。规则认为跳跃的时候把单手或双手举过头顶可以取得额外加分，图特别丽泽的所有学生据说都忘了怎么在不举手的情况下完成跳跃。

当然，图特别丽泽学生的成功与比如衡水中学模式有相似之处。分是要靠自己实打实用汗水刷出来的。刷过题的都知道，重复是最有效的训练方法。无论是天赋异禀的瓦里耶娃还是10岁的孩子，每天训练时间长达10-12小时。图特别丽泽喜欢在训练中制造竞争的氛围，14岁的女孩如果完不成进度，会被发配去和10岁的女孩一起训练，而10岁的女孩体力更好，完成的跳跃更难。在采访中她曾面不改色地谈到让一个刚学会阿克塞尔两周跳的7岁男孩自己练阿克塞尔三周跳，摔了整整十次，小男孩依然像没事一样。她的理论是7岁孩子根本不懂什么难什么不难，也根本没有恐惧感，只知道完成教练安排的任务。只有在最小的年龄让他们习惯多摔跤，习惯无所畏惧，才能在之后用同样的态度对待更难的跳跃。

有人认为这是彻底的虐童行为当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对图特别丽泽的指控不只这些，她异常残酷的教学方法被认为导致直接导致青少年厌食症、焦虑症以及不可逆转的腰伤和腿伤。比如利平内茨卡娅，在离开图特别丽泽不久以后承认自己有严重的厌食症，不得不去专业机构治疗。这是道经典的选择题——选择成功还是选择舒适。图特别丽泽非常明确地选择成功。吃不了苦，金牌必然与你无缘，而她有得是乐意吃苦的孩子，和她一起把这项运动往越来越内卷的方向推动。

3

2022年2月8日之后我们知道，帮助图特别丽泽的，有可能还有药物。

曲美他嗪（Trimetazidine）是种治疗心脏病、心绞痛的药物，工作原理是促进心肌代谢、加速血液循环。在俄罗斯和中国，曲美他嗪是被广泛临床使用的药物。在西方国家，如美国，这一药物并未获得FDA批准，根本买不到。曲美他嗪2014年被国际反兴奋剂组织（WADA）列为违禁药物，几个月后，孙杨因为尿检曲美他嗪阳性被禁赛。2018年，美国游泳运动员麦迪逊·考克斯（Madisyn Cox）也因为曲美他嗪阳性被禁赛，在国际体育仲裁法庭打了几轮官司以后，国际泳联把她的禁赛期从4年最终降为6个月，并认为尿样里的曲美他嗪来自考克斯平时吃的一种标签为“库珀职业运动员全维生素”的营养品。

曲美他嗪作为兴奋剂的药物原理并不清晰，几乎所有专家都认为此类药物对运动员并没有多少实际帮助。运动员的心脏理所应当是很健康的，无需药物来补充供血或者促进代谢。另一种药物米屈肼（Meldonium）工作原理与曲美他嗪相仿，也是一种仅在俄罗斯市场和少数东欧国家才有的心脏病药，2016年1月1日才被WADA加入禁药名单。玛利亚·莎拉波娃、叶卡捷琳娜·博布洛娃等大量俄罗斯、乌克兰运动员曾因为服用米屈肼被禁赛。俄罗斯运动员基本也公开承认，米屈肼被禁之前，他们日常像吃维生素一样服用这种药物，且同样的运动员，在2016年1月1日之前与之后，运动成绩并没有出现过什么明显差别。

瓦里耶娃在2021年12月25日的尿检中曲美他嗪阳性，然而报告在2月8日才从斯德哥尔摩实验室发送到俄罗斯反兴奋剂组织手中，当天正是冬奥会团体金牌颁奖仪式。这一事件从此极具戏剧性地不断展开。虽然尿样中剂量并不高，这种药物的代谢速度本来很快，瓦里耶娃在国际体育仲裁法庭上的辩词是自己的祖父有心脏病并吃这种药，因为与瓦里耶娃共享水杯而进入了她的身体。这一辩词被认为很不合理，因为曲美他嗪是种肠溶胶囊药物，恐怕很少有人会把胶囊倒在水里喝下去。

更有可能的是她，一个15岁的运动员恐怕并不知道这种药物为什么出现在她体内。俄罗斯花样滑冰队的随队医生菲利普·谢维斯基成为众矢之的。谢维斯基在2007年，因为给运动员注射某种合法药物（药物合法，注射不合法）导致俄罗斯国家赛艇队全队被禁赛。当事运动员普遍指责谢维斯基喜欢喝得醉醺醺，从来不好好看WADA禁药手册，还把打完针的针筒留在酒店房间里，做事很不靠谱。

兴奋剂问题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运动员遇到药检阳性的情况通常需要反复参加仲裁，而此类仲裁庭上举证的责任是运动员自己的。美国双人滑运动员杰西卡·卡拉朗在2020年尿检阳性后百思不得其解，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从自己用的假睫毛贴上找到阳性药物来源。也因此，国际体育仲裁法庭2月14日决定瓦列耶娃可以继续比赛，其裁决的基本思路与她是否日常服用禁药无关，而是认为运动员，尤其是未满16岁的受保护运动员必须有给自己举证反驳的机会与时间。

倘若瓦里耶娃不是图特别丽泽一手塑造的天才少女，恐怕这一裁决的接受程度会高得多，但图特别丽泽实在站得太高，谁都希望让她栽跟头，原本就没几个人相信她的流水线完全干净。图特别丽泽是否有意让她的选手服用禁药目前尚无定论，但这一切已经无法逆转，她所有过去现在将来的学生都会被牵连进去。国际滑联震怒中决定如果瓦里耶娃获得奖牌，颁奖仪式将不会举行。一众运动员在社交网络上指责瓦里耶娃周围的成年人污染本该清清白白的奥运会赛场。

而今天晚上，图特别丽泽的三个学生，15岁的卡米拉·瓦里耶娃、17岁的安娜·谢尔巴科娃和亚历珊德拉·特鲁索娃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上了首都体育馆的冰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ID：WSJmagazinechina），作者：Si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