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出海：“镍王”是如何炼成的？

虎嗅注：在俄镍被禁的情况下，2022年3月7日，伦镍价格走出了单日最高涨幅90%的历史性走势，成为大宗商品市场有史以来最剧烈的单日走势之一。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出海研究（ID：aotekuaitan），首发于2021年7月29日，作者：吴翠婷，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01 青山控股是谁？

下图是一位来自印尼苏拉威西岛的女孩，她将要进行她每天的日常工作——操作一台重达数吨的升降机。和很多女性只能待在家里的穆斯林国家不一样，在印尼，女性不但工作，而且还是赚钱养家的中坚力量。这位身材娇小的姑娘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

青山工业园操作升降机的印尼女工

不过，她所供职的企业，不是来自印尼， 而是一家中资企业，名叫“青山控股”。

“青山控股”这家公司，既没有上市，生产的也不是消费品，所以很多人可能从来都没听说过。不过，在不锈钢领域，这家来自温州的民营企业是绝对的王者，各类不锈钢年生产能力超千万吨，占全球市场份额的20%以上，年营收超过2000亿元，位列世界500强第329位，中国企业500强第84位。

看过我们早期文章的朋友都知道，不锈钢生产成本中占比最大的原料是镍。而青山成为不锈钢领域的世界级龙头，很重要的一点是它在镍资源供给上掌握的优势。

青山在镍资源的掌控程度能达到什么地步？

据说，（2021年）3月3日，青山在夜盘做空了伦镍，同时宣布其向华友钴业和中伟股份供应10万吨高冰镍，向市场释放了镍供应充足的信号。金融操作配合基本面信息，两天内使伦镍价格下跌16个百分点，而青山自己因为做空镍价赚得盆满钵满。简直可以说是在国际镍市场呼风唤雨的操作。

伦镍在2021年3月3日至4日两天内下跌超过16%

当然，青山并非生来王者。十几年前，它在中国不锈钢企业里连前五都排不进。而使它与国内其他不锈钢企业拉开距离的一个重要动作，就是2009年青山最早在印尼布局了其冶炼产业链。

那么， 为什么出海印尼能够帮助青山获得行业领先地位？青山又凭什么敢于率先出海，在印尼进行大规模投资？

02 出海：风险与收益的选择题

对于冶炼加工企业而言，“掌握上游原材料”是一道“风险与收益”的选择题。

以钢铁行业为例：中国钢铁企业虽然是全球老大，但利润率仅有4%，而钢铁业上游铁矿石行业，利润率在36%以上。所以，如果冶炼加工企业能掌握原材料，就能吃回被上游矿商赚走的大头利润。出海，是收益的诱惑。

印尼是全球红土镍矿储量最丰富，约占全球储量的四分之一。我国用于生产不锈钢的镍矿主要来自印尼的红土镍矿。

印尼镍储量约占全球1/4  数据来源：USGS

由于特殊的化学成分，红土镍矿没有“精矿”可选，只能把“红土疙瘩”原样运走。红土矿的镍含量一般在1.8%左右，运到中国10吨红土镍矿，可能只能造出1吨的镍铁，其余运回去的9吨都是浪费。

因此，红土镍矿对运输成本相当敏感。为了节省陆运费用，国内的镍冶炼企业都纷纷把厂建到沿海。如果冶炼厂能建到海外的矿山附近，则连海运的费用都可以省下来。

除了镍资源丰富，印尼还盛产焦煤，是我国主要的焦煤进口来源国。镍铁冶炼高炉使用焦煤量很大，电耗也很大。作为电厂发电的主要原料，廉价的焦煤极大地降低了发电成本，也就进一步压缩了镍冶炼厂的成本。

此外，很多中国企业采用RKEF火法工艺冶炼镍矿，这种工艺深受矿石品位影响。矿石镍品位每升高0.1%，生产成本大约减少3-4%。印尼的红土镍矿品位全球最高，最适合这种工艺。

运费、电耗、冶炼成本，加上在当地便于获取廉价的镍矿原料，每一步节省的成本叠加起来，在印尼冶炼镍铁的成本能比国内低20%-30%。这笔帐算下来，去印尼无论是买镍矿还是开冶炼厂，收益都令人心动。

但是，收益越大，风险越大。

待在国内做冶炼加工，虽然利润薄，但收入稳定。可要是去买矿或者去矿产地附近建厂，资本投入动辄数亿，如果操作不好，发生超支，拖垮主营业务，输掉的可能是自己的全部身家。

而如果这个行业所需的矿产原材料还在海外，考虑到政治风险和国情差异，风险指数更是会成倍增加。

所以，在印尼禁止镍矿出口前，几乎没有国内企业敢于出海。而青山，则是在2009年镍矿禁令出台前主动选择去印尼建冶炼厂的第一家中国企业。

03 青山的印尼微操

彼时，青山集团钢材产量63.7万吨，全国仅排第五，年销量也仅百亿人民币，还算不上“巨头”。而在印尼建冶炼厂，投资额至少得计划安排50亿美元，总产能规划300万吨。

对于青山当时的体量，出海印尼可谓是一场豪赌。青山之所以敢赌，有一定“艺高人胆大”的成分。

红土镍矿能够成为当前不锈钢生产的重要原料，主要得益于RKEF火法冶炼技术。而青山就是国内最早建设RKEF镍铁生产线的冶炼企业，RKEF技术上全国领先。

另外，青山计划在印尼建设的，是从原料到中间品到不锈钢的一体化产业链， 整体冶炼成本较普通配比模式每吨还能低大概200块。

有了在国内积累的技术打底，青山在印尼冶炼厂的生产成本和产能提升基本可以保证，但出海国外的建设和运营，则是一门新的考试，需要非常精细的耕耘。

建厂首先得有地。印尼实行土地私有制，地得从当地农民手里买。

土地没有公允价格，如果贸然让当地农民知道有大企业要来买地，原本3000块的地第二天能开价到20万。

于是，青山采取的策略是，和当地比较大的地主谈判：如果对方卖2公顷地，每公顷5000块；如果能卖10公顷，每公顷6000块。这样，地主就会主动去找农民收购土地，再卖给青山，而不需要青山自己和当地农民讨价还价。

和当地政府打交道的方式也和国内很不一样。

当地官员的首要关心项是选票。省长到青山的项目视察讲话，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对工人做“竞选演讲”，拍胸脯保证自己会保护工人权益。比起GDP，当地官员更在乎外资企业能创造多少就业。因此，企业雇佣当地人，就显得尤为必要。

这便涉及到如何管理当地员工的问题。

青山就规定，工厂所有的文件和规章，登出来必须是中印双语。工厂排班编组，需把印尼员工做礼拜的时间考虑进去。印尼员工就餐的食堂如之前烹饪过猪肉，必须经过一昼夜的清理处置才能烧印尼菜。厂区内还建设了多个清真寺，且所有典礼仪式必请伊斯兰教阿匍祈祷。把“入乡随俗”做到细节。

04 时代机遇

除了企业本身的技术和管理能力，青山在印尼的成功也获得了重要的外部支持。

首先是中国“基建狂魔”的建设实力支持。印尼地处热带，常年湿润多雨，地质疏松。

印尼的镍矿多分布在苏拉威西岛，岛上工业基础薄弱，青山工业园所在的地方，周围几乎全是森林。所以，要在岛上建厂，还得先修桥铺路建发电厂。

而且，由于这个岛位于地球板块交界处，多火山地震；岛上的地形又以山地为主，要在这个岛上搞基建，中国企业比西方显然更有优势。

青山另一个重要的外部支持是中长期融资能迅速到位并运用。印尼是一带一路的重点合作国家之一。青山园区项目建设伊始，就得到了国开行、进出口银行、中国银行等国内的政策性银行和国有中资银行的中长期资金支持。这也为企业建设能如期进行提供了重要保障。

经过十来年的发展，青山在印尼的投资为自身带来了巨大收益。

首先，印尼园区的产能贡献了青山30%的产能，为青山成为不锈钢领域的龙头奠定了基础。其次，由于最早投资印尼，青山在镍矿资源上也领先于后来的一众中外企业。

印尼镍探明储量约2100万吨。据安信证券数据，青山在印尼拥有的镍金属储量在1200万吨以上。中国每年镍金属需求量在100万吨左右。不严谨地说，仅青山一家的镍就够中国用十年。

除了帮助自己，青山在印尼的“率先”投资还带动了中国企业出海印尼的“抱团”效应。

2014年，印尼出台新的矿业法律，禁止镍矿原矿出口到外国。一时间，中国进口镍矿量暴跌。为了获取镍矿，原本视出海为畏途的多家中国企业，不得不被动来到印尼。

而此时，已经在印尼修好港口马路和厂房的青山，就成了后来的中国企业的“挖井人”。

后来的企业，无论是想获得现成的配套设施，还是想获得更稳定的矿产来源，最好的办法，都是和青山进行合作。这也使得青山建设的产业园，产业链越拉越长，“一体化”的生产优势更加明显。

不锈钢产业链企业并不是唯一通过出海印尼获益的产业。

2019年，中国新能源汽车市场爆发。作为生产电动车三元锂电池的重要材料，镍矿成为了能够“卡特斯拉脖子”的重要金属。随后，欧洲和美国也逐渐重视起汽车电动化趋势，并计划发展本土的动力电池产业链。

而这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中国在锂钴镍等关键金属的全球布局上，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

马斯克曾凌晨发推表示“镍是锂电池续航的最大挑战”

05 尾声

从2009年到今天（2021年7月），出海印尼的航道上，早已从青山的一叶孤舟变成数十家中国企业的千帆竞发。在20年“走出去”过程里，中国企业的产业布局视角早已实现了全球化。未来，中国企业将不再是大宗商品周期的承受者，而会成为周期的缔造者。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企业不断发展壮大，中国的不锈钢产业实现了结构优化，中国的动力电池产业获得了原料保障。

而印尼当地老百姓也获得了数以万计的工作岗位，实现了“单车变摩托”的生活质量飞跃，甚至燃起了发展本国电动车产业的梦想。在全世界人民追求更美好生活的道路上，我们都是赢家。

06 后记

这篇文章撰写并发表于2021年夏天。我们在挖掘优秀的中国出海企业时发现了青山这家低调的巨头。通过一系列的资料梳理和海外矿产并购专家访谈，完成了这篇文章。

但始料未及的是，在俄镍被禁的情况下，2022年3月7日，伦镍价格走出了单日最高涨幅90%的历史性走势，成为大宗商品市场有史以来最剧烈的单日走势之一。而在金融期货市场上进行做空操作的青山，这次也被传出了被嘉能可逼空，可能无法交割现货的消息。

或许，我们当时乐观地认为掌握了矿产资源就掌握了大宗商品周期的看法还为时尚早。虽然中国出海矿企表现出了非常优秀的运营能力，在使用金融工具的课堂上，中国企业还有很多学费要交。这些，都是成长的代价。

参考资料：

[1]Indonesia processing requests for deep-sea mining waste disposal， says gov't official， Reuters

[2]商务部、国家统计局、国家外汇管理局联合发布《2009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商务部

[3]2008年中国不锈钢统计排名榜， 中国金属材料流通协会不锈钢分会

[4]八星集团与中资鼎信集团联营矿业 先开采镍矿后兴建不锈钢厂， 国际日报

[5]青山控股集团靖江不锈钢深加工生产基地项目签约落户开发区，靖江市人民政府

[6]镍行业重磅深度：镍的新时代，安信证券

[7]青山印尼工业园：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财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出海研究（ID：aotekuaitan），作者：吴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