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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丛拾卷(ID:xingcong-shijuan),作者:一介书生,头图来自:《局外人》剧照
在有意义的世界中,我们参与生命,在无意义的世界中,我们卷入生命。
怕就怕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的参与,无非是种卷入;另一些时候,我们只想卷入,却被迫参与。
——题记
01
你独自坐在出差酒店的自助餐厅里。
你看着眼前的盘子,和盘子里面吃到一半的食物。
突然,整个世界在你面前消失。或者说整个意义世界在你面前消失。世界还在,但是似乎有一只大手,从天空上探下来,朝着你所在的区域一抓。
而后,你目光所及的一切便出现了分影,那分影如同铺在画卷上的一层膜,被人像桌布一样,从中间点揪了起来,扯开、抛远。
周围人的身影在你眼中变淡,他们依旧匆匆忙忙,来来往往,然而你却只能看到半透明的流光围绕着你不断交错。
你的眼神猛地失焦,又猛地聚集,你的心里猛地空荡荡,又猛地堵得慌。
他们对于你来说本就都是陌生人,但此时你却体验到了陌生之上的陌生,仿佛有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在不断流失。
他们的打情骂俏、手舞足蹈、文质彬彬,他们端起的盘子、倾倒的茶壶、倚靠的沙发,还有那明亮的灯光、热腾腾的烤肉架、发酵面包的香气,你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协调,但却又很协调。
这一切,协调地组成着一个完整的场景,甚至缺失了某一个环节都会让它支离破碎。
你并不好奇,但你开始本能地寻找那种不协调出现在哪里。
这场景离你越来越远,你不用费力就能够勾勒出它的全貌。
而后你就会发现,场景还是那处的场景,是你的视角在不断升高。你是你,它是它,你在看它,无论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它没有在看你。
于是你突然怀疑,真正陌生的,是你自己。
在这个异己的协调感中,唯一不协调的,也便只有那个正在审视,也正在内审的主体性。是这个主体性,发现了在那忙忙碌碌、哄哄闹闹的背后,所存在的意义的丧失。
一直撑着的一口气忽地泄了下来。不期而至的空虚感侵袭着你,让你恨不得快速逃离这样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场景。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灵魂三问几乎首次不以调侃的方式,而是以字面的意思被提出,带着一丝茫然的音律。
你要干什么呢?饭还是要吃的,你继续往嘴里填充着剩下的半个德国烤肠,等下应该还有一个会议,然后见个客户,礼物已经准备好了,之后回到酒店改一下PPT,如果幸运,入夜八点还能有空参加灯红酒绿的晚宴。
你在脑海中变换着这一个个的场景,你在会议上谈笑风生,你在晚宴上推杯换盏,却似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
侧过头,你看到玻璃上的倒影,坐在外面的虚空之中。
你是,局外人。
02
局外人的隐喻,并不仅仅是一个观察者,一个异己者,他的出现和之前餐厅中的那种感受息息相关。
局外人,更多的是对于现实意义之丧失的接受者。
在那种感受中,我们和自己生命过程产生了最直接的触碰,并将自己流放到最遥远的未来。我们似乎看穿了时间的诡计,也通晓了文明的阴谋,我们发现,在每一个终点处等候的,从不是一面命运招扬的大旗,而仅仅是一片无以名状的虚无。
这一刻,迪奥的戴妃包和劳力士的绿水鬼,大盘上跳动的数字和上市敲钟的响声,似乎都在那虚无的终点面前颤栗了起来,它们耗费了巨大的力量构造的符号价值被从某种纯粹的意义上拆解,然后碾碎成灰。
恐惧吗?肯定的,因为这是对于自我和整个意义世界的无情否定。
但这种恐惧却不会保持太久,因为我们会经历一种随之而来的淡漠和无所谓。
这种淡漠,在很多时候,使得我们有能力保持着自己作为那局外人的高傲。
那种沉入异己之空间时突如其来的空落落,并没有就这么击垮了自诩为精英的新晋白领们。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这偶尔的虚无主义体悟接纳进来。认为自己出世地咀嚼着这个世界的无意义,又入世地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一出一入之间,仿佛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于是,远去的餐厅切近起来,会议无聊的讨论激烈起来,送礼时谄媚的笑容真挚起来,PPT上干瘪的文字灵动起来,晚宴中庸俗的女人性感起来。
跳脱出来的你,如神仙下凡一样品尝着人生疾苦。
“局外人”,反过来成为了对自己的标榜。
是否经历过餐厅中那一刻的失神和茫然,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疏离与荒诞,经历着生命中意义和价值的缺失,也就成为了某种“成熟”的标志。
从此,你就也是能叹口气,故作高深地说出“人生啊......”的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而后,再用存在主义哲学中所颂扬的:“人类最大的勇气,就是看透了生命的无意义,还能勇敢的活着。”作为自己心灵书桌的座右铭。
在这样的过程中,不安被安全感所代替,又进而成为了骄傲的资本。
就连《局外人》中,默尔索的悲剧,也被描绘成一出特立独行反抗社会秩序的斗争桥段。
03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你真的心安了吗?
虚无主义的恐惧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排遣,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沉入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还不如打一局游戏来得有效果。那都是将一个本应该时时萦绕的沉重问题,悬搁起来付之一笑的解决方案。
而加缪写出来默尔索,也不是让人去学习的。
简单回顾一下《局外人》的故事,或者说主角这个人。
如果说只用一个字来形容默尔索,那这个字应该是:“哦”。
无论是什么事情,哪怕是亲人过世,对他来说,也仅仅是个“哦”。悲伤,按照他自己来说,是有的,但却总不那么夸张,总不需要特定的外在表现。任何超出自己主观想法的表达,按照加缪的话,便都是谎言。
其他的事情更是如此,女朋友想要结婚,那便结婚吧,“我怎么都行”。又被女友问道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你求婚,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你和我一样,你会不会接受?
默尔索的回答是“当然”。
默尔索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然不是什么泯灭人性的恶人,但从一个世俗的角度出发去看他,却总觉得缺着点什么。
他所缺乏的,是与这个世界的牵连。
这种切断或者主动的拒斥,源自他对于世界意义的自问自答。
这世界是没有意义的啊,即便是他为认识的便宜朋友出头而误杀了一个阿拉伯人后,被判死刑,也似乎就是以“哦”应对之便够了。并说: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者七十岁死,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在62年前,在26岁的加缪那个时代,当一切宗教神话、人类理性、宏大叙事都瓦解之后,第一批彻底直面虚无的人,从心底发出的呢喃,以及回望自身时展现出的漠然。
然后呢,被他所拒斥的一切,汇聚起来,开始拒斥他自己。
之前每一个细小的“I do not care”。都被取用,来为证明他是一个无人性的冷漠杀手添加注脚,一步步将他推向一个似乎与他根本无关的境地。他对于生命过程的淡然,成为了他反叛生命过程的理据,于是代表着“鲜活生命”的一派,便能够从这种意识的冲突中,作出某种关乎事实的判决。
实际上,这本书有两个内核。描述其性格缘由的“荒诞和无意义”,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整个社会系统的异己性,才是后面的重点。
当然,对于当下的我们来说,或者对于默尔索自己来说,这两个东西,又在很大程度上纠结在了一起,共同形成着我们对于意义世界的疏离感和反复横跳的张力。
这样的戏剧冲突必然是略带夸张的,加缪也没有办法。
默尔索必须死,加缪用这种手法把他彻底从我们的世界中踢了出去,却也让我们总是少了将自己带入其中的最后一环。
我们跟着加缪,就总误以为他笔下的人物有些他所向往的悲情和力量,其实不是的,这是一个掩藏得太好的批判。默尔索不过以跳出来的方式深深陷入泥沼。所以,死了的默尔索才是让许多人甚至心生敬佩的默尔索。
他若不死,我们便会突然发现,在主角背后的,不是特殊性,而是普遍性。是通透之后的混沌,是超拔之后的沉沦。
04
他仿佛什么都没做,又仿佛什么都做了。
一切似乎与他无关,又似乎都与他有关。
他对周遭的所有东西都报以一句“哦”,但却又在周遭所有东西的推推搡搡下,漫无目的地前行着,直至走到自己的终局。
这个人物,不是什么摇旗呐喊的反叛者,他就是一个常人,而只有用常人的视角去看他,你才会明白这一切的真正力量。才会注意到,他所想的,你都想过,他所做的,你也都做过。
才会恍然大悟,这个局,千百年未变,将世界做棋盘,视众生如棋子,哪有那么容易跳出来?
每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每一个犬儒主义者,甚至每一个丧文化的拥趸,都会在某些时候,经历那种异己,进而衍生某种拒斥,再升格为一种精神。
默尔索便成为了他们的精神图腾。
但,这是一个廉价的方式。
它让我们对人生无需多么深刻的洞察,就可以表现得似乎有很深刻的洞察。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某种通达:人生不过大梦一场!
那你醒来一个我看看?
极盛现代性的当下,我们的多元文化价值并没有让我们获得更多的意义,反而让我们愈发看不清任何意义。进而,我们经历双重的“默尔索”化。
先是我们主动跳出,又主动跳入,这里面伴随着怨天尤人,但更多的是自鸣得意。可这些主动的人,是偏执的,因为他们将一个没有终点的东西当做有终点的东西,或者随着一次次的跳出跳入来将他自己切割。然而,虚无主义的问题是永存的,只有不断直面它的敲打锤炼,才能够站稳自己看向前方的脚跟。
所以,那反复被无意义本身纠缠和质问而看似无法排遣的人,才有了继续战斗的机会。
在这另一场战斗中,我们总是被动地跳出,而后被动地跳入。我们被流变的世界所折磨着,它跑得太快,以至于我们眼看就赶它不上,它却又时时伸出触须,缠绕着我们,将我们重新丢回到那世界中去。
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被迫获取着时代赐给我们的主体性和自我认同。那绝不是来自主动的追求,在主动追求的战场里,我们早已经通过漫不经心和自欺欺人而彻底失败。
现在的自我认同,是“丧”出来的。因为这世界并没有给我们过多的选择权。它只不过在你耳边喊着,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能控制你自己!
可你甚至不能举起双手把耳朵捂住。
你如同一个丧气的牵线木偶,被时代的绳索吊在脖子上,晃晃悠悠,而有时晃到了高处,便以为自己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现代社会是蔑视“共同善”和“公共认同”的,甚至原本社群主义天然的排他性自身都在被削弱,xx人仅仅成为我们身上众多标签的一种,而不再是确证自我的标尺和自豪感的来源。
自由伸出手将我们从共同价值的列车上拉了下来,告诉我们你现在自由了,需要自己对自己负责了,而举目四望,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孤零零的,刚刚下车的乘客。
在这里,异己性将我们推出,让我们不得不排他,但这却不再是基于强力认同的排他,而是一种茫然的排他。是在这异己性和泛认同的社会中的一种自我保护。
这自我保护的本能,如涟漪扩散给每个人,进而塑造了人人不同而人人相似的现代世界。
05
我们总认为自己是特殊的。
我们总是将这个世界区分成一个看与被看的世界,而我们自己,永远是目光的主人。
东北大哥们打架之前的开场白“你瞅啥?”“瞅你咋的?”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这一点。
而即便我们不一定都需要拳脚相向,但是面对别人目光的盯视,我们都会感到些许不自在。因为在那一瞬间,我们真切地感知到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客体,一个对象,一个他者眼中的他者。
于是,我们常常面对的,便不再是一群局内人,谋划的对于局外人的处决,而是每个人都自以为是那局外人,但无数个局外人,恰恰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局。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部分在局外,但也都有更大的一部分,在局中。这个局就是整个生活世界,我们在局内局外的拉扯中挣扎出一个自己。
突如其来的沮丧、意义的缺失、价值的崩塌,一切现代性的问题都在我们身上堆砌着。失去了父辈的宏大叙事,以及祖辈的家庭传统,新晋白领在大多不为生计过于发愁的情况下,人人以加缪自居。
陆家嘴还是繁华的、飞机餐还是难吃的、加班还是累的、奶茶还是甜的。可给出意义的答案,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在这文章,甚至加缪的书中,都是不可能的。我们是局外人,即便是丧成了局外人。但这也注定了,我们的意义不是靠醍醐灌顶得到的,而是靠翻着日历用生命慢慢堆积的。
眼前的事儿,不是寻找什么人生意义或者终极价值。
因为让人们已经手忙脚乱的问题,不过是将无意义的问题本身,呈现出来罢了。
所以,反而是那不能主动跳出跳入的人,那持续在痛苦挣扎的人,更有可能率先走出一个正确路来。默尔索自是一条路,并非值得学习,而每个人,最终都应该走他自己的路。
06
那个餐厅中,你终于回过神来。
然后发现角落中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端着一杯咖啡,却保持不动。
他正以与你刚刚一般无二的目光,茫然地盯视四周。
也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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