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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1 11:19
在德国,感受俄乌战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头图来自:余晟



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正和新朋友Martin在聊天。


Martin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也是做软件开发的,在德国出生,匈牙利长大,成年之后又回到德国。在网络上认识之后,发现我们竟然住得很近,而且都要在家带娃,所以约了到小公园一起见面聊。


Martin对战争的反应,大概可以代表欧洲普通民众,那就是“震惊,不可思议,完全出乎意料,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我到德国之前,想象的德国是这样的:严谨、精密、职业化、善于思考,同时,这些素质都具有很重大的军事意义——毕竟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嘛。等到了德国之后才发现,发动了两次世界大战不假,但现实的逻辑并不是顺延为“德国还很可能发动下一次世界大战”,而是“德国经过彻底反思,已经基本不可能再发动战争”。


在今天的德国,不但参观集中营成了中小学的必修课——在集中营面前,哪怕新纳粹都只能质疑受难人数,而完全无法否认大屠杀的存在——甚至参加过二战的老兵,都没机会在家里和孙子辈讲述当年的经历,因为统一的教育已经形成了对二战的“刻板印象”,年轻人大都没有兴趣了解当年的细节,无论这些细节多么复杂,和“正义”的关系如何。


另一方面,德国,或者说整个欧洲,已经意识到战争不应该是解决问题的可选项。德国和法国之间几百年的恩怨已经被彻底放下,两国意识到,只有携起手来,才可能有整个欧洲的繁荣。虽然现在欧盟内部对于德国和法国的“霸权”还颇有微词,但绝大多数人都承认,法国和德国“永不再战”,化干戈为玉帛,并肩成为欧盟的顶梁柱,对欧洲是至关重要的。


今天的德国人也放弃了“老祖宗留下的土地,一寸也不能丢”的执念。康德的故乡哥尼斯堡,如今是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大片原属于东普鲁士的土地,现在已是波兰的领土。这些都属于二战遗留问题,今天,德国国内的某些极端势力对这些土地还抱有残念。


不过这些问题早都有了定论,1991年两德合并时的宪法已经公开宣示:“在已统一的领土之外,没有任何德国领土尚未加入德国”。也就是说,德国永远放弃了对这些土地的诉求。德国人明白,如果一个地区有复杂的历史,那么要为现实的诉求找一点历史依据其实毫无困难,甚至可以找出若干种互相冲突的历史依据。放弃历史的纠葛,换来周边国家的信任与未来的和平,这是德国人做出的选择。


所以,二战之后,“德国人的性格”已经发生了大幅的改变,今天德国给人的印象,除了艺术、体育等方面的高素质,更偏向于“不问军事、不涉纷争、专注过太平日子,做生意赚钱”的样子。随之而来的,是欧洲各国也能以平等自然的态度看待德国人。


我还记得,前些日子,德国某些州因为疫情严重,为餐馆聚餐设置了不小的障碍,结果不少德国人跑去邻近的比利时、荷兰等国的餐馆——反正申根区内通行无阻,而当地的民众也可以坦然打趣说:“看,德国鬼子又来了”。能开这种玩笑,就说明历史恩怨已经彻底消散了。


基于此,普通德国人对于战争的震惊也就不难理解了:历史已经进入了21世纪,还有什么问题非要兵戎相见,而且是大规模的兵戎相见,才能解决?


“上帝保佑,希望双方能早点停火,有问题应该靠谈判,无辜民众死伤越少越好”,那天分别的时候,Martin跟我这么说。



然而战争的进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随着战事的拖延,来自乌克兰的难民潮迅速涌现。


关于难民,我以前只在新闻里看过,他们是战争的受害者,也是各国都不想接纳(至少在内心里不想接纳)的负担。那么,这么大规模的难民潮,真实面目到底是怎么样的?


首先的意外来自波兰。众所周知,波兰是欧盟里比较特殊的存在,它对一些团体的态度明显与欧洲其它国家不一致,今年初波兰也在与白俄罗斯的边境修建了铁丝网,以强硬姿态防止来自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等国的难民入境。波兰到底能不能和欧洲其它国家“同心同德”,其实许多人心里隐隐是打了问号的。


然而这一次,波兰敞开胸怀接纳了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乌克兰难民,波兰政坛上各派达成了罕见的一致,那就是需要对乌克兰难民提供救助,一切可能的救助,而波兰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了。波兰国内到处都是实物捐赠的接收点,到处都贴满接纳难民的广告,甚至许多波兰人开车到边境接难民回家。


波兰人为什么这么做?大概很难用现实利益的计较,或者是现实政治的考量来解释。我更愿意相信,价值观和良心在这背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作为波兰的邻国,经济水平又在欧洲首屈一指,德国自然成了许多难民的目的地。那么,德国会如何做?


最早看到的新闻,是有成千上万的德国人守候在柏林火车站。每个人都举着牌子,宣示自己家里空余的房间,能接待的人数。语言不通没关系,把德语、英语、俄语都写上,再不行,画画也能表明意思。看新闻你就会发现,语言根本不是问题,一个拥抱、一束鲜花,甚至是给小孩的一个气球,都已经足够跨越语言的障碍。


连篇累牍的新闻报道中,也时常涌现出动人的细节。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小故事是,有个因为过敏只能吃鸡肉和土豆的乌克兰小孩,在高速路上的服务区,志愿者问服务员“有没有土豆糊糊”,得到很典型的德式答复“不,没有”。志愿者补充介绍了几句孩子的情况,服务员立刻改口:“等我十分钟”。


看了几天新闻之后,我市也来了不少难民,于是我有机会更进一步去观察。


最早的一批难民被安置在难民营。前些年德国安置了数量达到几百万的一大波叙利亚难民,并且在德国国内引起了不小的震荡,这几年堪堪算“消化”完成。所以,各地都还有现成的难民营可用,看起来不必太担心。


但大家很快就发现,科技的迅猛发展已经深刻改变了很多东西。“难民营没有Wifi”,前些年或许不是大事,如今已经成了严重的问题。乌克兰不属于欧盟,许多难民的手机卡在这里并没有数据流量,没有Wifi,他们就无法与尚且在国内的家人联系,也就时刻仍然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


很快,本地报纸上就有了关于此事的报道,指责政府的安置工作做得不到位。改正动作也很快,当周相关部门就完成了难民营的网络接入工作。在凡事都要等预约,等几个礼拜是家常便饭的德国,这已经算“特事特办”的典型了。


难民安置下来之后,还有许多生活急需品,尤其因为逃出来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儿童,母婴用品、药品(还有充电器、充电宝)都是迫切需要的,相比之下,衣服却已经不是最需要的物品了。


按照网上志愿者的指引,我们也从家里收集了难民急需的物品,开车送去接收点。我意外发现,去的人尽管多,但似乎很有默契。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也不管你开的车价值几何,停车时,大家都知道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前来,所以隔着玻璃也会招手微笑。更有许多家长带着小孩前来,看着小孩子吃力但很努力地把盛满捐赠物品的箱子交给志愿者,志愿者和家长都是相当欣慰的。


一个物资接受点,有人捐赠的东西太多,只能把车开进去从尾箱取


难民找到安置之后,就需要去市政厅完成注册,得到在德国的一年居留许可,领取社会救济,获得必要的医疗保险,小朋友也会被安排上学。几次路过市政厅前,我都看到有长长的队伍。志愿者告诉我说,注册的速度太慢了,“我们德国这方面真的太落后了,注册身份还需要填一大堆纸表格,有的人在这里打地铺打了两晚上,还没有排到,真不知道政府的那帮人平时都在干什么”。我想起一个德国朋友跟我说的,“我们德国人实在太喜欢抱怨了,一点小事都要发牢骚,抱怨自己的国家丝毫不遮拦”,他说的是真话。


我也观察到,排队的人当中还有不少小孩,而政府也立刻在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提供了儿童玩具,孩子们确实玩得开心,我们也从超市买了些小朋友喜欢的牛奶、糖果、巧克力送去。对于孩子来说,如果没有亲眼见到战火,大概会把逃难理解为一次奇特的旅行吧,起码我希望是如此,像电影《美丽人生》那样,可能是最好的安排。



除了捐赠物资,我们还能为难民做点什么?


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还会考虑这种问题。但人就是这么奇特的动物,在社会的潮流中,会不由自主去多想一些,多做一些。在和家里领导商量之后,我们的答案竟然出奇的一致:虽然我们只有两间卧室,但还可以把客厅共享出来,客厅有一张沙发床,拉个帘子,打个地铺,可以短期接纳2~3个人。


为了寻找合适接纳的人,我在聊天软件上加入了“乌克兰难民救助组”。一加入进去,才发现大开眼界。


感受最深的是各种求助信息扑面而来。典型的求助信息都是妈妈带着几个孩子,以及外公外婆(当然也可能是爷爷奶奶)。妈妈可能之前是教师、会计、工程师、艺术家,五花八门的职业,你可以从头像照片里想象她们曾经美满的生活,看到她们可爱的孩子,你也可以从她们美丽的名字里想象她们的父母对孩子的美好希冀,你更可以从客气的言辞中猜测她们接人待物的风范……但是现在所有色彩都已经黯淡,她们只有一个统一的身份:难民。


从求助帖里看到她们的基本情况已经让人很不忍,但让人更不忍的往往是最后的那段:请放心,我家人不抽烟、不喝酒、讲卫生、守规矩、没有不良习惯,希望能找到好心人家收留…… 恍惚间,让人想起在文学作品里看到过的黑奴市场,奴隶就是会被打上这样的标签恣意贩卖,但是历史毕竟过去几百年了啊。


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受过专门训练,这样的信息如潮水般翻涌而来时,人是会抑郁的。看多了,你会觉得电影电视里、文学作品里描述的“人间地狱”,在这些不断翻涌的求助信息面前,都显得很苍白。如果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每读一条信息,你都能大致想象到一个曾经完整的家庭,一种曾经美好的生活。然而现在,它们全部破碎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平日里饱读诗书有什么用?网络上巧舌如簧有什么用?安心赚钱又有什么用?哪怕捐款捐物,又能帮到多少?这些似乎都太苍白了,眼见这么深重的苦难,哪怕只能救助一个具体的家庭,一个具体的人,只要是切实可见的,都是对自己极大的安慰。


不过,互助组里也不是只有求助信息,还有救助信息,比如“我们家是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两间卧室,不过我们最近搬到了孩子的房间,所以腾出了一间卧室,我们可以接纳一个妈妈和一到两个小孩”,又比如“我家是独立屋,我们住二楼,一楼有四个房间,已经住了8个人,还可以再住2个大人,我们有院子所以可以接受带狗的人”,还比如“之前住我家的难民找到了工作要搬出去,所以我家一个房间从下周三开始可以继续接纳新人”…… 时常有这样的信息出现,又让人觉得人性的光芒尚存,大大冲淡了抑郁。


除了让人抑郁的求助和给人希望的救助,其它信息也让我大开眼界。


比如像打更一样定期在群里出现的全面指引:如何识别坏人、如何防止性侵、如何善待自己的宠物、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利、去哪里寻求救助……“您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是难民而忍气吞声、放弃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要相信,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应当有尊严”。这份指引手册大概展现了一个“不完美的德国”,但针对每一种不完美,都有民间组织来提供指出和帮助,所以并不会让人丧失信心。


再比如,一旦有潜在风险,立刻就会有许多热心提示。我看到有两个女孩也在寻求帮助,但马上就有好几个人指出,因为她们年纪都不满18岁,随意找人收留是非法的,而且风险极大,应当如何如何处理……联想到之前确实发生过“皮条客瞄上女难民”的事件,这种提醒是非常必要也非常重要的,起码可以杜绝再次发生此类事故的可能。


不过遗憾的是,大概因为我们的条件太特殊,所以迄今为止也没有真正接纳过任何一家难民。不过,倒是有机会与三个家庭“擦肩而过”。


第一个家庭是留在乌克兰的小伙子为逃难的家人寻找“借宿一夜”的地方。


一辆车上载着爷爷、奶奶、妈妈、儿子,他们已经在法国找到了落脚点,但路途遥远需要分几天才能赶到。本来说好来我家打地铺,不料傍晚的时候他忽然发消息给我说,爷爷因为太紧张看错了导航,从波兰出来拐去了捷克,而不是进入德国,所以当晚只能在布拉格找地方住了。


“抱歉打扰了”,他最后给我这样留言。


第二个家庭也是留在乌克兰的小伙子为逃难的父母找短期住宿。


我跟他聊起来,才知道他父亲供职于安东诺夫飞机公司,是世界上(曾经)最大的飞机安-225的机械师,曾经乘那架飞机去过一百多个国家。安-225已经毁于战火,我也深深为之前没能亲眼见到而惋惜。不料竟然有这种缘分,他发给我很多安-225的内部照片,原来他父亲曾带孙子孙女深度参观过安-225,甚至连驾驶舱都进去了,意料之外的收获,实在让我大饱眼福。


这个待遇太奢侈了,我只能流口水


可惜最后他告诉我,他已经为父母找到了长期住处,不需要短期周转了:“谢谢你,我的朋友。”


第三个家庭最离奇,也最有趣。


我看到的求助信息是一个37岁的妈妈带着6岁的小朋友需要短期住处,于是联系她,却被告知已经找到住处了,于是我祝她们好运。本来我以为此事就这样结束了,结果第二天醒来,看到她给我的留言:“你是中国人吗?如果是的话,也许未来我们能见面?”


再细聊,才知道这位女士出生在俄国,在乌克兰长大,所以能说俄语、乌克兰语。因为职业是英语和德语教师,所以英语和德语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更神奇的是,她希望挑战一下“世界上最难的语言”,所以自学了中文,因而她儿子也能说这五种语言,而且非常喜欢中国,希望将来能去中国生活。


后来我们两家人真的见了面,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树荫下的草坪上,我们聊了很久、很多,我也有了很大的收获。当然我觉得收获最大的是,乌克兰小朋友能说五种语言的事实刺激到了我家的小朋友,他平日引以为傲的中文、英语、德语迅速被比下去了,于是他决定要再学其它语言。


孩子们在草地上狂奔


除了刺激,他也收获了一份礼物。那是一个水哨,绿色的,像小鸟的形状,装上水,吹的时候就会发出连串小鸟的叫声,简直和我小时候玩过的一模一样。回到家的时候,他发现当天竟然连着收到了两份礼物,另一份是早上我们的邻居,他的俄罗斯好朋友送给他的弹珠游戏,也和我小时候玩过的一模一样。


玩具虽然一样,但他毕竟拥有了和我不一样,却值得我羡慕的童年——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对人类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余晟以为(ID:yurii-says),作者:余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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