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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5 19:48
硇洲岛,一个开放的离岛社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澎湃思想市场(ID:sixiangshichang),作者:王利兵,题图来自:王利兵摄


硇洲岛是位于广东湛江东南面海域的一个离岛,当地人称之为“岛外之岛”。硇洲岛西靠雷州湾,东南面向南海,岛屿总面积约56平方公里,岛上常住人口4万余人,多从事海洋捕捞、水产养殖和农业种植等工作。


不同于中国沿海地区的其它岛屿,硇洲岛是一个由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海岛,是中国第一大火山岛,这也是硇洲岛之所以吸引大量游客的一个重要原因。漫步在黑色沙滩上,矗立于黑色熔岩石上,极目远眺,茫茫南海,白浪翻滚,海天一色,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而硇洲岛相对原生态的岛屿环境和远离大陆偏居一隅的地理位置又可以为游客营造一份世外桃源的神秘感,让那些在喧嚣都市中疲惫不堪的身心得到暂时的休憩。不过,神秘感终究只是一种未曾谋面的自我想象,世外桃源亦非岛屿社会真实写照。从岛屿自身来看,孤岛不孤才是岛屿社会的真实历史与现实。


黑色的火山岛(来源:王利兵)


硇洲岛虽然是一个离岛,但并不是一个孤岛,孤独、荒凉、闭塞从来不是它的代名词。从历史上到现在,硇洲岛一直是一个充满流动性和开放性的社会。宋元时期,硇洲岛曾是海上贸易的一个重要支点,发挥着海上交通枢纽的作用,许多过往船只或是在此补给粮食、薪水,或是中转前往雷州半岛、海南岛、东南亚等地,人员、船只、货物流动频繁。


2000年,水下考古人员曾在硇洲岛南部海域打捞出一批元代瓷器,同时出下的还有一枚非洲象牙,这无疑证明了宋元时期硇洲岛在对外贸易上的重要地位。不仅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还让硇洲岛一度成为南宋二王赵昰、赵昺的行朝之地,大量军民的涌入不仅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开发,而且为日后的文化建设奠定了基础。


然而,位置之险要也让硇洲岛常为盗匪侵扰、劫掠,岛内一些港口甚至成为“安泊销赃之所”。为有效守护边防,明清两朝政府皆曾在此设营建署,如清康熙年间曾专置硇洲营,并设都司守备驻防,雍正八年(1730)又复设硇洲镇巡检司,建巡检司署。道光《广东通志》记载,“凡舟之从硇洲北而入雷州海头各港,必从广州湾而来。凡舟之从硇洲南而入雷州双溪各港必从砂尾而至。而东山数十里地方正当其冲,今于东山墟增设师船,官兵与硇洲营协同堵御,重关叠险,表里相依,奸民不敢恃险窃发,即外匪亦无从飞渡。”


进入19世纪末,包括硇洲岛在内的湛江地区为西方殖民者占领,成为法国租界地,“广州湾”由此得名,对外贸易因之繁盛一时。被誉为世界三大灯塔之一的硇洲灯塔即是由广州湾法国公署主持设计和建造,至今保存完整,是今日硇洲岛重要旅游景点之一。在过去相当长时间里,硇洲灯塔被粤西渔民视为生命守护者,它曾为一代又一代渔民照亮回家的路,是希望的象征。硇洲灯塔的重要性也从侧面说明过去硇洲岛周边海域船只活动之频繁,渔业生产和海上贸易之发达。


1943年,广州湾被日军非法占领,海上贸易和渔业生产受到巨大影响,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海上的人员流动依然没有停止,许多居民选择从海路出发前往东南亚地区避难,甚至有人干脆躲避到海上以逃脱日军迫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广州湾重新回归祖国怀抱,硇洲岛一带又恢复了昔日“海上之城”的繁荣景象。


解放后,因为国家政策和生计变迁的缘故,一大批泛舟海上、以船为家的疍家人开始移居岛上,居住在岛屿南边的红卫社区。上岸的疍民最初居住的房屋多是棚屋,也叫“罟棚”,本岛原住民常轻蔑地称其作“棚仔佬”。除了疍家人之外,还有许多大陆人因为工作原因居住生活在岛上,包括当年参加渡海作战的一些外地官兵,这些人如今散落在岛上的各个社区、村落。


硇洲灯塔(来源:王利兵)


流动性不仅体现在人的身上,而且还可以透过神明的多样性和祭祀活动得到印证。硇洲岛虽然面积不大,但是神明众多,更有意思的是这些神明并不喜欢“定居”生活,而是常年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有时甚至还会流动到岛外地区。


历史学家贺喜在一篇文章中曾说到,“在硇洲岛,神始终是跟随人流转的,有份的村民到哪里,神就到哪里,与地点的关系却相对薄弱,这也许是和长久以来‘水上人’浮生而居的生活方式相关。”因之,贺喜说硇洲岛是一个没有庙宇的社会,也是一个处处是庙宇的社会。


族群和神明的流动性充分说明硇洲岛是一个开放的社会,地理上的边界并不够成岛民生活的障碍,边界的模糊和弱化反而进一步凸显了流动、互动和联系之于岛屿社会的重要性。今天,随着国家和社会的整体发展,硇洲岛的开放性和流动性愈加明显,与外界之间的联系亦是愈加频繁。


庙内无神的大浪村天后宫(来源:王利兵)


岛屿社会与外界之间的联络主要仰赖船只。对于依海而生的岛民来说,船只不仅是其对外联系的重要交通工具,而且是他们的主要生产工具和家庭财产,其重要性和意义不亚于农耕社会和游牧社会中的土地和牲畜。


在著名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书中,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曾对特洛布里恩岛民使用的独木舟进行过大量细致描述和记录,从独木舟的建造、下水到库拉远航,整个过程无不渗透着特洛布里恩岛民对独木舟的复杂情感和敬畏心理,以至于他们在每一个环节中都要施行大量巫术。


马林诺夫斯基说,“对于一只船来说,无论它是树皮、木头,还是钢铁建成的,它都是活在水手生命之中的,而不仅仅是那点有形的物质。土著水手和白人船员比起来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差别,即船都被传统和个人检验建构形成的浪漫氛围所包围着。船是一个用来膜拜、仰慕的对象,一个活的东西,拥有它自己的个体特性。”


更进一步,船只在西太平洋社会中还会引发激烈的社会竞争和冲突,影响社会组织与分工,包括“库拉圈”的运行与发展。无独有偶,在《江村经济》中,作为马林诺夫斯基高足的费孝通同样对船只给予了许多描述和社会学分析,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内河船只一个是海洋独木舟。从这些名著中,我们不难读出,船只并不只是一个手工艺品或物质对象,而是一个饱含大量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对象,应该给予更多关注和研究。


当前,我国沿海许多地方政府都在推行“三无”渔船和小旧渔船的整顿工作,小型渔业发展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这种做法对于海洋可持续发展无疑是有益的,但同时却忽略了渔船之于渔民和地方社会的社会学意义的考虑。对于渔民而言,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生产工具和财产,还有连接自身与海洋的纽带,他们失去的是一种传统和文化。


硇洲码头内停泊的小船(来源:王利兵)


拉船上岸的渔民(来源:王利兵)


时至今日,硇洲岛与大陆之间的往来依然只能依靠船只。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出岛渡船一天只有一两趟,岛民如若遇紧急情况需要出岛只能寻求渔船帮助。与之相对,现在每隔20分钟就有一趟渡船往来于硇洲岛码头与东南码头之间,自驾车辆亦可以搭乘大型渡船进出岛,进出岛屿的共同交通已经大为改善,人员、物资、信息和观念的流通随之也越来越快捷、便利和频繁。


2014年之后,硇洲岛的旅游业渐趋兴旺,进出岛的人员越来越多,旅游高峰期时每天进出岛的人次可以高达三四千人。在岛屿内部,沿海渔村几乎家家户户有渔船,或是小型木质渔船或是大型玻璃钢船。一些男丁较多的家庭,通常会有多艘渔船,出海时或是父子兄弟同船,或是每人一条船分开作业,这些渔船在父母去世后会成为家庭财产的一部分在诸子之间进行分配。


硇洲岛渔民出海作业的范围不算太远,基本都是在一两个小时左右的航程内,捕捞对象多种多样,其中下网捕蟹的居多。捕蟹作业中网具的破损率较高,每次出海归来后需要及时修补,修补渔网的工作多数是女人负责完成。工作量较大的情况下,也会聘请一些同村的妇人帮助修补。可是即便如此,一张蟹网最多也只能使用四次左右,然后就需要购置新网,而废弃网具常被渔民随意丢弃在沙滩上,成为海滩垃圾的一部分,但是渔民对于自己的这种习惯性行为常是视而不见、不以为意。


往返硇洲码头与东南码头的渡船(来源:王利兵)


捕蟹归来的渔民(来源:王利兵)


在硇洲岛开展田野调查期间,我们了解到岛民习惯的垃圾处理方式是随意倾倒在海滩边,让它们随着海水的流动消失在人的视线之外。然而,海水裹挟垃圾的数量远不及垃圾生产的速度,再加以海滩边黑石较多,垃圾常被滞留在石头夹缝里。


这些没能及时接收海水“洗礼”的垃圾很快会聚集成堆,日以继夜地散发着恶臭。尤其是那些随渔网一同捞上来的刺螺、小螃蟹等渔获垃圾只需几日便开始发臭,一旦吹起海风,海边人家便可饱尝这股猖獗气息的折磨。但即便难闻,渔民也愿意等待海水将它们带走,而不会主动清理。海水可以带走垃圾,同样也会将垃圾推到海滩上,在强台风天气,海水甚至能将垃圾送到渔民家门口。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渔民才会感受海滩垃圾对自身生活的影响。


根据当地渔民回忆,2019年前后,岛上的沙滩垃圾数量达到高峰,其中最多的海漂垃圾是塑料袋和易拉罐。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垃圾并非全部是当地渔民生产生活所致,甚至不是本岛居民生产出来的,而是伴随洋流、风浪飘过来的,其源头自然无从得知。近些年,硇洲码头进港和过往船只越来越多,码头、沙滩以及近岸水域的垃圾数量和油污问题愈加严重。


此外,东海岛多家重化工企业的建设投产也给本岛周边海域环境造成很大影响,尤其是对沿海渔业生产影响较大,渔民对此颇有微词。对于硇洲岛而言,地理空间的限制、海洋垃圾的动态性以及岛民自身的观念习惯等都让垃圾治理变得异常复杂而困难。也因此,我们深感岛屿垃圾并非一个地方性问题,而是一个区域性乃至全球性问题,而这无疑是对岛屿社会流动性和开放性的又一生动注脚。


随处可见的沙滩垃圾(来源:王利兵)


从全球范围来看,旅游业是岛屿社会转型发展的一个主要方向,硇洲岛也不例外。在一次与镇政府工作人员的聊天中,我们了解到,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历届政府便在持续贯彻走旅游兴岛之路,希望借助旅游业来促进硇洲岛的整体社会经济发展,可是简陋的“原生态”环境常让游客望而却步。


2013年前后,岛上开始出现旅行团的身影,当时游客的普遍反映就是垃圾太多、苍蝇太多、老鼠太多、环境太糟糕,甚至有人将硇洲岛戏称为“苍蝇岛”、“老鼠岛”,游客普遍不愿久留。有鉴于此,地方政府开始大力宣传环保的重要性,教育村民不要随意丢弃垃圾,尤其不能将垃圾倾倒入海。与此同时,镇政府在每个村口设置垃圾收集点,聘请村民打扫卫生,并指派专门车辆将各村垃圾集中运送至硇洲岛垃圾中转站。


由于硇洲岛没有垃圾焚烧厂,所以全岛垃圾只能经由中转站压缩处理之后再转运至岛外焚烧处理,如此一来成本自然增加不少,其中仅垃圾出岛的运输费每年就高达100多万,故承接此项目的清洁公司常以此为由拒收渔民的渔业生产垃圾和大件生活垃圾。近两年,伴随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镇政府进一步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理念,不断加大岛屿环境治理的资金投入和力度,岛容岛貌得到了很大改善和提升,诸如“生态文明村”、“湛江市卫生村”的牌子在当地越来越多。


被村民们夸赞的周屋村(来源:王利兵)


在硇洲岛旅游业发展过程中,一批返乡青年和民间组织发挥了积极作用和较大影响力。在硇洲岛南边的“西埠村”,一位从广州返乡自称“饭团”的姑娘,利用自家空置的楼房创办了一家名为“黑石屿”的名宿,我们几次的田野调查都是选择住在这里。在我们看来,黑石屿并不像一家严格意义上的民宿,反而更像是一个容纳了多元色彩的文化空间。


在黑石屿,我们遇到过许多有趣的灵魂,像活泼开朗的肇庆姑娘菜心、养虾之余为民宿游客做饭的阿用、兼观光车司机与废品收购商于一身的杨师傅,此外还有许多本地渔民和儿童。我们与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学语言,一起阅读,一起玩游戏,一起到海边抓螃蟹,一起去码头吃宵夜唱K,其乐融融,乐而忘返。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返乡的第二年,饭团就与岛外民间组织合作在硇洲岛发起了一项名为“大众净滩”的沙滩垃圾清理活动,引发许多人的关注和参与,包括本地渔民、儿童、民宿老板、外来游客、养殖户、企业员工、宗教人士、大学生等,甚至还吸引了当地政府工作人员的积极参与,对岛民环保意识提升发挥了重要作用。


返乡青年的理念和实践不仅让人们看到了重塑“火山岛”的可能性,而且告诉我们人才和观念的流动在乡村振兴以及岛屿社会发展中的重要性。从“苍蝇岛”向“火山岛”的转变,表面上呈现的是岛屿环境的改善,实质是岛屿社会的一种整体发展,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根本转变。


那晏滩“大众净滩” (来源:饭团)


“守护海岸线”科研监测(来源:饭团)


旅游业的发展让硇洲岛从一个生产型岛屿逐渐转向一个消费型岛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火山岛变身为一个面向全球化的旅游岛,岛屿社会的开放性和流动性愈加明显。转型之下的硇洲岛未来会走上一条更加绿色的发展道路,同时也是一条富有挑战性的道路,岛屿自身必将更加容易受到外部市场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尤其是经济方面的脆弱性和风险可能会加剧,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是一次例证。简言之,在发展新型产业与保留传统产业之间,我们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思考和研究。


参考文献:

[1] 贺喜;《流动的神明:硇洲岛的祭祀与地方社会》,《海洋史研究》第六辑,2014年。

[2] 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张云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3] 费孝通:《江村经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澎湃思想市场(ID:sixiangshichang),作者:王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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