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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0 15:16

我在阿里干外包的177天(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鱼木兆(ID:gh_fcfdf42a94da),作者:鱼木兆,头图来自:作者拍摄(图为下午六点,阿里园区内人来人往)


(上篇链接)


二、向内思索


外包员工关照与审视自我时所遇的主要话题点


把视线从客体对主体的作用关系,投射到主体自身,外包员工向内关照自我时,也产生了值得探讨的问题。我将以自己和本团队其他外包员工为核心样本,来解剖样本对于外包身份、权力、价值的定位与内里。


自相矛盾:身份的区分与趋向


在劳动合同层面,阿里员工群体,仅仅指代阿里正式员工。但实际场景中,样本里的外包员工并未时刻按法律意义的分割线,精准划分自己和阿里群体的位置。外包员工存在对自身工作身份的矛盾认知,概括而言为:


一边自我区分,又一边自我趋向。


自我区分是指,外包员工在某些时刻会言语明确地确认自己的“外包”身份。比如有次人事找了些员工挨个面谈晋升相关内容(后确证与晋升无关),上文提及那位外包PM在我耳边嘟囔道,“有什么好谈的,谈来谈去不就是个‘臭外包’吗?”


再比如有次和其他外包员工交流时,他们笑着共识道,“有能力谁来做外包啊”。


在这两个例子中,说话者有意明确了自己不是阿里这一大群体的成员,将自己与“正式”二字做严格区别。


自我趋向是指,外包员工在某些言行中,有意无意地接受并传导着阿里的群体规范、价值,甚至会在言语中不自觉将自己归类为阿里成员。


同样拿上文讲到的外包PM,他深谙阿里的许多职场通则:发邮箱要抄送给收件人主管一份,“出事”好分摊火力;遇到人先去阿里郎查查司龄和上头有几层主管,促进说话心中“有数”;一个项目KO会(Kick off)要尽可能地拉高层级员工进来,“铺得大,相关资源才多”……此外他对阿里黑话和内部梗也灵活运用。


可见,尽管在法律层面,他和阿里有清晰的界限,尽管正式员工群体可能对他并未完全接纳,尽管他自己有意识认知自己是外包,然而,潜移默化的群体价值,正如一片悄然而至的巨大云影,将他投射在大地上的人形轮廓,逐渐遮蔽归并。这样的情况,在他以外的其他外包同事中,我也数次目睹。


还有次,另一个曾在小公司工作的外包同事,谈及之前公司如何如何时,PM半开玩笑说到,“别再说你之前那个小地方了,我觉得很土。”


拒绝对方提及之前的“小地方”、说它“土”,隐含了来阿里“入乡随俗”的劝告和对阿里的认可,更进一步,其实是希望对方能和他一样,遵从阿里“不土”的职场规则工作,而这恰恰是他对阿里群体价值的附和与趋向。他在这个语境中,将自己和小公司群体作区别,转而趋近阿里群体,在无意识中形成了一次自我归类。


身不由己:权力的流变与收束


工作中的权力,指决定、支配工作生产资源的能力。似乎无需多想,由于外包员工被正式员工“直管”的隶属关系,后者权力势必大于前者。但在实际工作中,权力的样态也并非是时刻明晰的。需承认,权力如同水流最终都收束到正式员工手中,但此前依然经历了短瞬多样的流变。


1. 表面化的权力赋予


前文提到我们团队的业务很杂,其中,正式员工主要负责商务拓展与洽谈,而实际业务落地都是外包员工负责。


因而,外包员工的人力劳动,很大程度上也包含在正式员工与外部交易的商品当中。但人毕竟主观能动,一旦其跳脱出正式员工安排的“商品秩序”,正式员工的业绩考核将受影响。所以,正式员工会将“下放部分权力”作为维系外包员工稳定性的手段之一。


比如,我团队的正式员工们,会施行许多“一视同仁”的举措,赋予看似和正式员工相同的权力。如本应专属正式员工的周会,leader会叫几个外包员工参加,后者也需要在周会上准备汇报、提出建议;又如一次大型项目结束后,本应由leader一人参加的部门复盘会(部门大于团队概念),她会让在该项目中出力很多的某外包员工随同,让他在会上代替自己、代表团队发言。


再比如,我们团队有两个外包开发小哥,承接团队内部的开发需求。而我们团队又和另一团队B有业务合作。有一次,B向我们团队leader借用开发资源,leader表示要让开发小哥决定时间排期。这一举动,似乎在一定程度上给了外包员工工作选择权,即若时间精力不够,可延后甚至拒绝B团队的借用请求。


然而,此类权力下放,徒有形式分配,缺少实际赋予。


上文中,外包员工参加了周会,但发言甚少。一方面是外包员工自己常有“关我什么事”和“说了也不会听”的心理,另一方面,外包员工的发言机会本身就不多。比如轮流工作汇报时,外包员工排在最后,而好几次因为时间紧张,这些发言只能一笔带过。


而外包开发小哥拥有的选择权也相当脆弱,因为他们工作任务的源流,就在leader。所谓的“让开发小哥定时间排期”,已经暗含了“我们同意你们的借用请求,并安排在他们完成团队自己任务后”的意味,本质上丝毫没有选择余地。当时,小哥们的确都表达了时间吃紧,但一个我们与B团队相关人员的钉钉小群依然建了起来。


我工位旁的窗外景象,也是阿里楼宇 | 图自摄


2. “权力”成为权力的说辞


在我的团队,似乎非常喜欢一些名衔用词上的虚荣,哪怕是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出现。


比如习惯喊主管或leader为“老板”,而这位主管头上还有层层领导,因此经常出现“老板的老板的老板”这类盖宝塔般的称谓。但拥有14万正式和19万外包的阿里,管了点人的员工实在太多,所以我猜,这里怪不得是全中国企业的模范,毕竟是最盛产“老板”的地方。


前文提到,我们团队的外包员工平均能力并不高,但毕竟职位有姓名,因而会经常顶着某个正经名衔,干不那么匹配的工作。我,是典型代表。


我的头衔是PD(product designer),或称“产品设计”“产品经理”,但其实我对这个称谓非常抵触,因为知道自己可能并不拥有够格的能力。才毕业一年,大学学传媒,只有俩月产品实习经验,却要在团队里几乎独立地负责两个从零到一的产品。


PD本应在产品的业务梳理、产品功能、页面设计、技术实现和后续运营等每一环融汇游走,甚至还需对产研排期和未来发展进行把控。但是,面对经验能力和话语权远高我之上的业务、设计、研发、运营等正式员工,我不得不变成一个“原型仔”和“传声筒”。


吊诡的是,当工作完满度不高时,上级的责怪是从虚名头衔的职责出发,而非我的实际职务空间。前文和我同期入职后被开的女孩,也曾面临我的情形。做得不好怪实施者,但却不愿承认实施者本身也是“牵线木偶”。


更进一步的叩问是,到底是谁赋予了我们这顶不合适的帽子?


我和那女孩面试的三轮,分别是人事和两个毫无产品经验的外包同事,后者同被面者进行“你家在哪”“我高中同学在你们大学当老师”之类的交流后,就认为“看了简历也没什么好问的,可以尽快入职”。


名衔本身代表着一种权力,而当名衔不过是一具空壳,权力也从未存在。可他们热衷维系桌上盈盈笑脸,不去看到桌下连连绊脚。


据了解,我同岗的两位前任,都和我,还有那个被开女孩一样,不过半年就离开。


轻松地找个新的,轻松地甩掉再换新……两年间换5个PD何足挂齿?反正他们最富足的权力,就是招聘和支配能力有限的外包员工。


岂其然乎:工作的价值与怀疑


在我看来,这本应是全文最值得深入的话题,但也最难厘清。一系列统摄性问题是:若说外包的工作没价值,正式员工的就有价值吗?这两者哪个价值更大呢?或者说社会上的很多工作,它们有价值吗?以及一个根本问题:什么才是有价值的工作?


法律意义上,绝大多数的“打工人”不过是用个人劳动力换取生活要件。所谓的价值,在这层意义上也变成了个人单位时间内劳动力的投入产出比,因而薪资高低成为衡量价值的尺度。


尽管这一衡量极其清晰明了,但相当多的人并不能安然接受。人类活跃丰富的思想体系,将价值定义拓宽至无远弗届的地带。


我猜想,在“人类社会需要延续”这一根本目的之上,人们探寻到了许多诸如经济发展程度、社会治安程度、国民文化普及程度等许多局部目的,而单个局部目的由千万个间接目的构成,比如经济发展程度有不同时间段目标、某国家某地区目标等;不同时间段目标又可细化成就业率、贸易往来、人均GDP等。


若是遇上可测量的数据指标,比如就业率和GDP,那实在是幸运。可若是遇上电车问题,人们就算心中装满“人类社会需要延续”这一远方灯塔的光,也难以看清此刻脚下的路。


比如埃隆马斯克想探索外太空的宏图,和国内互联网比拼社区团购,哪个价值大?难道通过设计一万张数据表格就能得出结果吗?更遑论一通上海疫情,直接让买菜软件荣升救命稻草。本已复杂的价值判断遇上动态颠覆,难上加难。


下午六点,阿里园区内人来人往 | 图自摄


我目前的处理办法是,用自己的人生目的,来衡量工作价值。尽管还是存有疑难,但相比人类云云的宏大方向,自我能被我更直观、迅捷地把控。我曾把我的人生目的,写在日记里:


我有两个目标,一是想尽可能收集不同的生命感受;二是借用媒介产出写脑中抽象的东西,尽可能被更多人看到。新鲜感、丰富感比较虚,纪录实体比较实,虚实结合,一起构成我的存在意义。所以,我的一切行动都朝着这个目标进发。这是场游戏,我想晚一点出局,想多体验些场景,想写个当下可见的“到此一游”。


这是纲领性方向,此外还也划分了局部标的。比如具体表现上,我需要不断刷新“当前页面”来追求新鲜体验,这又包括了想要接触不同的人事物的想法;再如分阶段目标上,我需要在这几年寻找可垂直深耕的领域,以及积攒一定的工作履历……因不是这篇文章的重点,此处仅作笼统的概述。


而回顾我在阿里当外包的半年,它已满足了我部分大小目标。若要再干下去,我能预感它鲜少增量,意义锐减。


或者,尽可能暂时忽略种种形而上的“意义”拷问(即把眼光放在最近、最迫切的目标上)它也是份让我不够开心、感到孤独,提升甚微、迁移率低的工作。比如,我很看重履历上有作品体现,但这份工作的产出,尽管出自我手,却不出自我心——处处受人桎梏支配不说,我甚至没认可产品的源头需求。


三、着眼微粒


分别代表中年外包和年轻外包的两个典型个体


对于这段经历整体的盘剥梳理到此告一段落。事实上,身边微观个体也携带其个人特征,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比如11年就进阿里,至今P6的一位后端大哥,我们团队无论正式外包,与他接触的大多数人,都说他“情商低”“能力差”“呆呆木木”。可我与这位大哥对接时,却并未与他们有共鸣,相反我觉得他真诚执着、不摆资格。


再比如也是10年前进阿里,但如今每天哼歌插花不干正事儿的运营姐姐、大专毕业先当外包后转正的我的主管、软萌努力但似乎很懂阿里生存法则的算法小哥、有理有据挑战各种需求的傲娇设计小哥、高中毕业先在工地搬砖后一步步来当阿里的商务大哥……他们中有正式,也有外包,每个人都激起我的探寻之心,但严密的场域围栏,让我犹豫作罢,这也成为此刻的遗憾之一。


就频繁接触的几个外包员工而言,我想选两个人物当典型。一是那位近四十的外包PM,二是一位两年多司龄的95后开发小哥。


近四十的外包PM


PM大专毕业,快四十,是我们团队年纪最大的。他十多年前就来阿里当过外包,听他说曾和当时的主管闹掰,于是出走去别的企业,不清楚是否是正式员工。


而现在他又重回阿里,和我隶属同一个主管。前文讲过,阿里花名绝大多数是两个字,三字姓名基本就是外包。PM也是三字姓名,但他把钉钉名改成了两字名,每次会议纪要的“出席人员”或者项目角色分工表格里,他也都写两字。


还有种种迹象,均能看出他对外包这个身份并不满意。可是,他也说自己年纪大了已经“躺平”以及“大专至今,在同学里混得还行”这类看似已经满足的话。


此外据我观察,他和人面对面时总是满脸笑容十分耐心,但下了场却总要说一堆烦恼话。可能是跟我熟络,又觉得我不会多嘴,他同我吐槽过很多“大老板”们的短处,并直言“我反正看不上他”。对于年轻外包,他也是表面极尽耐心,背地否定连连。前文讲过被开女孩的遭遇,一部分正是拜他所赐。


对我,他也总会有过来人的说教姿态,最中伤我的一次是,我说“我寻找了好久,只有文学创作上可能有些天赋”,而他故作惊诧地接话说“那给我看看你在哪里发表了作品”。夏虫不可语冰也,我让自己熄火。


描述至此,他恐怕被我刻画成了一个自负拧巴的假意小人。不过,我又实在想为他辩驳几句。


他大我近二十岁,年龄成为一个客观因素,使得很多事我经历过、他也经历过,还有很多事他经历过、我却没经历过。一个自己文凭履历欠佳、如今身肩家庭的中年男人,曾跟我说“我从小到大,大多是不开心”,我问他那怎么办,他说只能受着。所以面对这样一个人,缺乏足够感同身受的信息内容的我,如何能双脚离地地对其评头论足?


尽管上文已透出的文字,和留在我心里未直言的话,都意味着,22岁的我对他的确存有不满。可也仅仅是不满,再无更强烈的情绪。


95后外包开发小哥


95后开发小哥,则或许代表着很多年轻互联网外包,甚至是年轻人的普遍心境。


他是大专,学得是通信,毕业后不满每月四位数的薪资,报了代码培训班学了四个月,尔后包装了简历来到阿里外包。


他透露,刚进阿里,税后薪资就直接比之前翻倍,两年后的现在更有三四倍。我问他,对这些钱有用途规划吗?他却并不能给出我长远些的答案,只是说目前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没问题了。我追问他职业上的打算,他透露迷茫:转正看学历,跳槽有风险,网传的35岁危机也不知怎么应对,想着可能考个编制。我又问那生活上的打算呢?比如普通人考虑的结婚生子安家?他也摇头说没有考虑,说是家里在催但平时老加班也没时间,也不知是否要留在杭州,毕竟房价太贵。


与他的交谈令我难过,因为我似乎并不是眼观着他这个个体,而是面对着时下所有年轻又惘然的符号。也可能是交流未深,我总感觉,时代群体的身形完全融化了他自己的轮廓。


那么,自我在哪里?突破在哪里?问题又在哪里?


结语


行文至此,我已完成早先拟好的大纲的所有待述要点。与我而言,写它并无太多贡献社会的愿望,因而也犯不着大力反思、针砭、批判、寻求建设。微小的我只是充当一个体验者、记录者、提问者,完成我自己想要记载生命经历的目标,顺便希望听见些其他声音。


正如我已在前言中端正过这篇文章的体裁:它是篇从我生命体验出发的,非典型性参与式观察、日志体、评论、散文等的杂糅。


阿里,给予了作为外包的我优渥的办公环境、融洽的同事气氛、一定的学习成长、相对灵活的工作规则等等。我也凭借这段日子,得以重新整顿内心秩序和吸纳能量。离职后,我将回家半年,第二次考研。再考不上,就既没学上,又少了半年工作经验,并且又只能去挑些肯要我、但我不喜欢的工作。


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在讲辛克莱难觅自我渴望有人指路时,有这么一段话:


“我急切希望真正正正活一次,融入这个世界,不论融洽与否,不论是否会引发冲突。有几次,我在深夜里沿着街道奔跑,内心的焦躁不安让我一直跑到深夜。我会幻想遇到我所爱的人,她或许就会出现在下个街角,或者从某个窗户后喊我的名字。而其他大部分时间,我都痛苦不堪,甚至想要自杀。那时,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避难所,但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意外。如果你近乎绝望地想要什么,并最终得到了,那么这便不能称为偶然,而是内心的渴望带来的必然。”


内心对主体的慈悲,也体现在我这177天中。


刚当外包——寻找很久,依然只能落入这与过往、期待都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我曾有过非常孤独的时刻,愈加渴望能遇见和自己神灵相通的小共同体。终于,我的心灵为我在现实中找了一个客体,让我得以把所有对消除孤独的期待,通过幻想,安置在他身上。于是表面上,我暗恋了一个男孩半年;事实上,我给自己找了个盛放焦灼的容器。


他就是我前文提到过,说离职场景中运用某个相册功能,“岂不是要哭死啦”的那位小哥。他在我的心非常低迷危险的时刻,以无比健康鲜活的姿态,展示他所拥有且我彼时最希冀的东西——一个连结深厚的小共同体。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理想中的我自己,怎能不动心呢?


说来有点意思的是,当时听他这话时,我另外还想的是:老子离开阿里这鬼地方,肯定半颗眼泪都不掉,毕竟一麻袋的不喜欢。


然而,如今我竟生出了自己都意外的不舍。


但我清楚,这并非因为不喜欢的因素消除,而是我意识到了这177天对于我最大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它其实,是我二次出生难产分娩时的一次暂休,是我踽踽独行飘摇路途上的一次歇脚。它用短暂的安定,让此前被痛苦烧灼得意识模糊的我,重新恢复清醒和精神,然后好继续赶路。


我不舍的,是安定的温暖,我难过的,是未知的寒颤。


黑暗、轰鸣、颠簸,出差的飞机即将落在北京| 图自摄


我为再也见不到他流下眼泪。


我为这177天已落后于我流下眼泪。


我为我远方身影朦胧的朋友,和今日新升的太阳流下眼泪。


可是,我决心要听从德米安的呼唤——


时辰已到,走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鱼木兆(ID:gh_fcfdf42a94da),作者:鱼木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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