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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鱼木兆(ID:gh_fcfdf42a94da),作者:鱼木兆,头图来自:作者拍摄(阿里杭州西溪园区某天下班后的天空)
2000年,我成为生理意义上的人,这是第一次出生;2021年,我成为社会意义上的人,这是第二次出生。两番体验,滋味不同。前一次更朦胧间接,后一次更强烈直接。这样说还不贴切,应该说,由于两者的交融,尤其是后者的冲撞,我总算得以开始触摸自己和世界的轮廓。
而本文要记录的,是发生在这一时段道路中,一丛沿途遭遇。具体来说就是,刚走出象牙塔、北大考研落榜、总以为自己绝非“池中之物”、总觉得自己将干些“大事”却没仔细思考过的我,很久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最后不得不去阿里当外包。
尽管,这次经历不是荣光、经验甚少;这篇东西,可能也无法给除我之外的他人带来增量。但自我,需要由意义编织;意义,也需要由自我编织。就我而言,被随机选中成为人类一员,认为每一次邂逅的经历都无所谓“用处几何”。我不知再过多久就会死去,而对所有遭遇保持尊重、打开感官,并产生适当记录,将成为我游历天地间的一点意义。
至此,是一段万万不可少的前言,它直接印证着我的最大写作目的,同时也为这篇文章开阔体裁——它是从我生命体验出发的,非典型性参与式观察、日志体、评论、散文等的杂糅。
以下为具体的记录与思考。
据一位正式员工透露,阿里现在有约14万正式员工,19万“外环”(他当时的称谓),即像我一样的外包员工。尽管阿里33万打工者间有复杂的阶层博弈,但碍于信息有限,我仅仅从“外包-正式”这一二元视角展开本文。需要明确,不要自动把“二元”后常跟的“对立”二字带上,这里“二元”强调的是,我不会涉及太多这两者以外身份(或细分身份)的叙述。
一、向外探寻
将单个外包员工作为主体,探寻阿里场域主要客体对主体的作用力
它确实在一开始给我带来新鲜感。第一天进入园区,我目睹层层叠叠的办公楼环绕四方,透过楼宇玻璃能望见人影绰绰。那瞬间,仿佛进入了地下蚂蚁王国,亿万工蚁井然有序地向蚁巢脉动中心输送身扛的食物。不同的是,我并未看到蚁后的庐山真面,我与它相隔千里,中间尽是我难以触及摸透的组织架构。
区隔:巨型机器穿上甲胄
33万内外员工搭建起的阿里,是能够自主新陈代谢的有机体,因此我将其整体化、拟人化,视它为一个巨人,察看它对外包员工的态度。
此处我感知到的关键词是,严密的区隔。
早晨来到园区可以刷脸过门禁,反馈通过的小电子屏上,若是正式员工,会显示本人头像和一句“你好,XX(花名)”;若是外包员工,则显示灰色的系统默认头像和“你好,XX(本名)”。这儿就有三处细节可以着墨:
一是头像。
除门禁外,阿里的大部分内部线上办公产品,如阿里郎、语雀文档、Aone等,均采用默认头像,很多还难以自行上传照片。换言之,线下实景中的外包身份已然显著,线上虚拟空间里依然无处遮掩。有次我的团队测试某产品的弹幕上墙功能,发现大片灰色默认头像携弹幕飘过,展示效果不够好看,同事只好请正式员工帮着测试,开玩笑说“没办法,咱外包‘没有头’”。
二是花名。
似乎除了“逍遥子”外,其他员工的花名都是两个字,且大多没用传统姓氏当首字。因此,当一个三字名,或很像“名字”的二字名出现时,他基本就是外包(也有少数正式员工没有花名)。而名字的出镜率同样相当高,比如开会时的投屏者信息、钉钉聊天框的对象简介。
三,除刷脸外,也可刷工牌过门禁,但我几乎没见到有外包员工这样做。这个现象在食堂付款时也同样出现。可能是考虑到,正式和外包的工牌差异显著,比如工牌带颜色、工牌照片(外包是二寸证件照,正式是生活照)。
而这些仅仅是冰山一角。
杭州西溪园区某个大门 | 图自摄
来到工位,别忘了打卡——正式员工不用。打开电脑,眼前仅堆放着自己负责的那几个项目资料,任何属于正式员工的学习、社交、娱乐平台全都不可见。
由于业务需求,我得以知道阿里有丰富的组织文化活动,比如百阿、510、侠客行、马克汀、啊哈电台、人人公益3小时……但这些对于外包员工,可能只是一个个不知内容、从未体验的名词。这有点像我在高中时,听一个姐姐讲述她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而其实,我对她大学里的选课走班、社团活动、宿舍食堂、师友情谊等,仅限想象,并无瓜葛。
类似的网页就是阿里覆盖其身的盔甲鳞片 | 图自供
中午晚上吃饭时,正式员工有餐补,外包员工没有。但这只是较直观的待遇差异,还有薪资、股权、晋升等其实更重要,但相对隐形的部分,相差堪比沟壑。
我因缺少足够正式-外包参照样本,暂不瞎说。事实上,网上相关对比不胜枚举。仅我所在的外包公司,薪资固定、绝无股权、鲜少节日礼品、没有团建、没有晋升(外包的主管是正式员工,某种程度上说,所有外包都是同一层级),甚至根据前同事经验,没有被辞退补偿。
据人事说,学历优(至少二本)、表现好(视主管建议)、最少干够两年的外包,有转正机会。但我唯一耳闻的一位“转正”员工,是外包转“内包”。
此外在考核上,外包倒是没有正式员工的“3.25绩效”焦虑,但这份表面”轻松“是用什么换取的,恐怕一言难尽,尤其在工作内容与提升方面,外包的身份性质,的确桎梏颇多。
疏离:工蚁世界深埋地底
将巨人打散成14万正式员工,他们如何对待外包同事呢?
总的来说,表面的客气与分寸相当到位,没有吵架、局部争论,甚至还有寥寥员工关怀。但时刻温和香甜的工作气氛,却反而激起我怀疑的本能。抽离所有彬彬有礼的香水味,露出股股苍白冷气。
1. 日常态度
177天里,我没有从正式员工处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话。客气,是我最大的感受,而“客气”的一大表现,是话语用词的拿捏。
我们团队正式员工有5个,外包员工15个。几乎很少耳闻正式员工之一的leader说出“外包”二字,全都用“一线同学”四个字代替。我负责团队的部分软件产品,需要其他团队的开发人力,但对方一直拖沓,这件事上leader曾对我说过,“该催你就大胆催,别因为自己是一线同学就不敢。”我当时内心对她还有些感激。
不过,后来有次开会,我听见她和其他正式员工交流时说了半个“外”字,瞬即又立刻改口“一线同学”。还有次也是开会,我们团队的另一位正式员工,前几天被安排去干了半天低难度体力活,当时气氛很热,她大笑着说,“为什么要派我们的XX去呀,派个外包不就好了吗?”
2. 情感基调
我的团队,带给我文明有礼的感触,却并没有情感连接。和正式员工交谈的每一句话背后,都直指“工作顺利完成”这一目的,从未残余些许“无用”温情。哪怕是看似旨在加紧成员关系的言行,在我看来,或许只是假借人类交往建立关系这一套,去叮嘱零部件需配合大机器的运作。
比如团队曾在月会上给我和另一个外包同事过生日,唱歌、许愿、吹蜡烛,拍几张照片顺便放在团队的产品上(一个影像内容产品)就完事。蛋糕上写了团队名,我当众许的愿也只不过是“祝咱们团队越来越好”。
再比如有个外包同事,有一回已经任务繁多,但leader接到一个新项目,又让那位同事写汇报方案的PPT,她在会上的说法是,“又要请我们的PPT大师XXX出马啦”。于是在玩笑的气氛中,将费力却基础的活,抛给了同事。值得一提的是,方案的实际汇报者,是leader和其他正式员工。
我们团队也有过聚餐、定制团队队服、给leader准备生日惊喜等活动。但这类时间短、没话题的聚集实在对建立亲密毫无帮助——聚餐只是食堂吃顿中饭、队服只是钉钉群征集尺码、生日惊喜只是送束花拍个照——反而只是在对“客气的表面“添砖加瓦,让人更不好意思轻易撕破这层窗户纸,闹出动静。
当然,我似乎在描写所有工作场域的常态,不过,我依然认为,外包身份,很大程度上加剧了这份疏离感。
有两个例子。一是我听闻,团队正式员工间常有家中互访、组团郊游的活动,尚不说这能培育多少他们之间的感情,可若是这些活动根本都没有,那产生感情的契机也从未存在。
二是某次跨部门产研会上,我们团队提出要做某个相册功能,对标场景是阿里员工离职,这时另部门的一个正式小哥表情真诚地感叹了句,“那岂不是要哭死啦。“由这句话,我对他产生了羡慕,因为他大概率拥有一个令他归属感强烈的小共同体。
而我也大概能知晓两个原因。一方面,外包员工是正式员工紧张忙碌事务的辅助,需要干活卖力,没时间含情脉脉。另一方面,至少我团队的外包同事大多是25上下的年轻人,或许leader也很清楚,我们不会像她和其他正式员工那样,在阿里待上很多年。
3. 工作期待
除了日常态度和情感基调,正式员工对外包员工的工作期待,似乎经常不得不落空。
我们团队的正式员工都直管了若干外包员工。前者普遍烦恼于,哪怕给出较高的薪资,也招不到工作能力足够的外包。最主要,是网上对“外包毁简历”的风评过于劝退,学历经历等外部头衔较优的人很少会来。
哪些人在投外包?
参考一位负责面试的同事曾说,她近期收到的简历大多是“非985的,刚毕业一两年的”。尽管我并不认为外部符号和实际能力直接对应,但确实在部分个体上有所体现。
另外,或许阿里推行的经营责任制,影响了团队发展策略。我们leader经常会说,“什么钱都赚,小钱也是钱”。因此,团队招徕的业务相当杂乱。这就导致需要各领域人员,因而数量上带来压力(hc不够),而能力复合型人员更是难招。并且,像创意视频、展馆策划、虚拟场景建模等具体工作,很需专业精深度,同样难觅良人。
我的团队,像匹从鬃毛到脚蹄都挂满各色行囊的战马。它一边随着拥挤的万驹仰头狂奔尘土飞扬,一边鼓着腮帮咀磨满口枯黄的草。总之,想干厉害事,没有厉害人。这个根本性矛盾时常让团队的业务受阻。
龃龉:人类尚未点燃烽火
正式员工与外包员工间缺乏亲密链条,而外包员工内部也并非团结一气。
有个先我一月入职的女孩,和我一起做软件产品岗。她刚毕业两年,有一年小公司做B端管理系统的经验,长相普通,情商一般,为人温和,工作能按时完成但不算完满。
当时我和她算PD(product designer),有一位近四十的外包员工任PM(project management),全程指导我们俩各自负责的产品,因而三人常有交流。
这位PM能力很强,也很圆融,对每个人都持笑脸(尽管我听过他许多背后吐槽)。那女孩曾私下对我感叹,“XX老师(即PM)对每个人都很友好耐心”。
不过我发现,PM明显在许多时候对她有些阴阳怪气,但女孩并未看出来,还以为是玩笑。后来,她负责的产品因为业务方一直变化需求,只能暂时搁浅,也使得她连续几周没有任何工作产出,反倒我身上又新增了几个小项目。
突然有一天,那位PM顶着他惯常的笑脸,故作神秘地跟我说,那女孩要被开了,也是几个正式员工的决定。我觉得诧异,那几个正式员工跟女孩的工作交集顶多每个周会的功夫。
他又说,女孩真是太差了,需求文档写得完全看不懂。可我也看过她的文档,的确不够详细,但也绝对是有逻辑、能看懂的。
最终,那女孩静悄悄地走了。
我和她相处,不足以让我对她产生不舍,但这件事本身却让我难过。其实论工作成果,我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但可能因为我比她漂亮些、活泼些、会察言观色些,就“误导”PM对其作出“太差了”“完全看不懂”这类强烈否定。
另一件事,我们团队本身缺开发程序员,有个产品主要靠另一团队的一位95后外包男生敲代码。但男生本身团队也人手紧缺,因此他的主管将我们产品的优先级定得非常低,男生经常被拉去做别的项目。
导致的状况是,我们的产品进度严重滞后。但产研成员都清楚,男生并没有那么多主动权决定先完成什么。而负责跟进度的PM(即上文那位近四十的外包同事),几乎每次周会都会对他说,
“哇塞大哥,这都XX时间了,还没完成啊?”
男生只能尴尬地脸红讪笑,用他的话来说就像“被当众批斗”,而我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句“外包何苦为难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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