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一场占领车道的无声战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集案景组（ID：jianjingzu），作者：1号编辑，校对：华韵霏，原文标题：《占领动漫北路！》，头图来自：作者摄

我们用一个月的时间，近距离观察了一条还未真正命名的道路，对其混乱的道路景观进行了摘录，在此过程中，我们跟踪车主、把车堵在路中间，并最终针对该道路的混乱状态拿出了一份无法判断是否有效的解决方案。

而此篇推文，则详细讲述了此次调查的始末。

11月14日占领计划全过程。/视频制作：刘沼麟

一

前段时间我有个朋友跟别人打了一架。

起因是这样，他把车停在路边去取快递，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一辆白色尼桑把他的车给蹭了，没想到对方开门就骂，他也回骂，然后俩人就打了一架。后来交警来了，由于他们没有及时撤离车辆造成道路大面积拥堵，一人被罚了两百。

事后听人说，这事讲道理也不怪对方会生气，因为我那朋友把车停在路中央，别人按了半天喇叭没人理，才冒险通过。但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他就去路边取了个快递，周围都被违规停满了，他跑着来回总共也就两分多钟，况且还打了双闪。

当日情况推演

我讲不清这事谁对谁错，但那条路我倒是熟，因为我也住在附近。这地方叫做动漫北路，就在川美西门斜对过，他们打架那里的正上方有一座天桥，可以看到道路的全景。

这是一条不到十年的支路，东连大学城西路，西接纵五路。周围有一个商圈、一座大学、一座小学和多处住宅小区。街道全程走下来大致需要8分钟，我数了一下，大概是900步。道路两侧有临街店铺82家，其中南侧66家、北侧16家。

卫星地图

怎么说呢，我只能说这是一条很没有秩序感的路。现代动物行为学的创立者之一康拉德·洛伦茨（Konrad Lorenz）说过这么一段话：

草履虫在撞到障碍物时会先转弯，然后任意的朝另一个方向游去。这种原始的方式表明，草履虫‘知道’外部世界的某种情况，这种情况实际上可以被称作‘客观’事实....草履虫所‘知道’的是，有‘物体’阻碍了它继续朝某个方向前进。

动漫北路某日堵车视频

不得不承认，洛伦茨用在原生动物上的言语，放在动漫北路的车辆上，也没有多么不合时宜 。每个微观的个体都在为各自的目的寻找着最短且最有效的路径，有人掉头、有人停车、有人按喇叭、有人挤来挤去、有人要出门、有人要回家。

所以在这条城市道路网的末梢神经中，我们感受到的客观事实并不是秩序，而是混乱。

二

为了近距离地观察这种混乱，“集案景组”对其展开了一系列的观测、分析与求证。我们首先把道路做了简单的分区——根据区域景观的不同，将动漫北路由西向东划分为【步道区】【饭馆区】【天桥区】和【广场区】。

街道区域划分示意图

做完这件事，我们便把视线聚焦到造成道路混乱的主体——“路面停靠车辆”上。

我们选择了一种和执法交警相同的方式（拍照+记录），在11月7日，通过对车辆侧后方/正前方/左测轮胎三个角度的记录，建立了当日路面停泊情况的数据库。

11月7日动漫北路停泊车辆统计表。/统计员：黄佳琦、谭虓、孙浩清

图中可以直观地看出，动漫北路70个合法停车位，是无法为来往临时停靠的车辆提供车位的。82.85%的车辆一整天都停在那里，这其中的10%车位更是被人以各种工具长期把持。

部分占位示意图

于是，那些没有办法停到合法车位的车主，只能将自己的车子停在道路北侧。

吊诡的是，我们发现这一排的路面有一层浅浅的白色漆痕，这说明原本这一侧才是合法的停车区，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挪到了另一侧。

这其中有一辆已经破旧不堪的红色“僵尸车”，上面落满了树叶。我们从它早已被打开的油箱盖伸了一根树枝进去，发现里面早都没油了。我们又尝试从它副驾尚未闭合的窗户伸手进去打开车门瞧瞧，但是弄了半天也没有成功，最终还是放弃了。或许，当年它被停在这里的时候，这里仍然是合法的区域吧。

“僵尸车”和道路痕迹

我们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如何在一条混乱的道路上快速地完成侧方位停车，如果这里是科目二的考场，其中的大部分车主都会被打不及格。

侧方位停车错误示范

回到主题，如果说路边停靠车辆是造成动漫北路道路混乱的主体，那它们的操控者把它们丢到这之后，去哪了呢？他们又是为什么非要把车停在这里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跟踪了当日80位停车的车主。并如实记录了他们从下车关门直至目的地的全部路径，然后把这些信息汇总在了一张表格里：

11月7日停车驾驶员目的地汇总图。/统计员：刘沼麟、周忠彦

我们看见，大多数车主的停车位置与目的地的步行距离不超过300米。而在这其中，距离目的地最短的车主基本上都是把车停在了路中间的那一批人，他们的目的大多是为了买东西。而那些去往饭店的车主，则不太介意将车子停得更远些。

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在此次跟踪行动中的行为准则基本上是按照诺兰在《追随》中为其主角设立的规则而进行的，这些规则包括：

1. 不得选择性跟踪，必须无差别地跟随看到的任何一位下车的车主；

2. 不得与被跟踪者发生任何形式的接触（身体接触、语言接触和视线接触）；

3. 不得反复跟踪同一个车主；

4. 不得跟随车主进入任何建筑物之内。

但与主角不同，我们严格遵守了这些规定。

那天，我们看见过一个男人打着电话走到一家户外“西藏特产”店，挑挑拣拣了三四分钟，然后拎着两箱牦牛肉的礼品盒，走进了旁边的电梯间。也看见过一个女人下车来到北侧的广场上东张西望的站了二十多分钟，走的时候把路边地上的一个打火机踢到了远处。还看见过一个男人把车停在路中间，没有打双闪就下车跑进旁边“靓娇芯成人情趣”自动售卖店，推门前往右边扭头瞧了一眼，一分多钟后又小跑着回来，对身后按喇叭的车主举手示意后，上车离开。

我们记录下的这80位车主，每个人应该都有一个需要把车停在附近的缘由，这缘由的背后，或许都是一段或大或小的故事。我们没有办法看见故事的全貌，但却无意中记录下了这些故事中的某个桥段。

跟踪过程剪辑实录。/视频制作：菠鱼

最后，为了使行动更具说服力，也为了亲身体验这种混乱的状态，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亲自驾车，围着动漫北路绕了40圈，记录下了每一次的起始时间以及通行全貌。

11月7日开车绕行动漫北路行驶时间汇总表。/统计员：黄佳琦

当日记录下最长的一次通行时间发生在中午12点43分，总用时5分17秒，最短的一次则发生在上午10点07分，用时1分43秒。在调取的行驶记录中我们发现，动漫北路并不是全路段都容易拥堵，而是大概率的发生在【天桥区】的两个端口。

根据【比较拥堵】的5次记录制作成的动画。/视频制作：菠鱼

为了求证这一判断，团队决定亲自下场扮演坏人、制造混乱。

我们在次日的午间高峰，把车子分别停靠在四个区域的路中央，用噪音记录仪采集了之后2分钟的车边声音。试图通过周围鸣笛和谩骂的分贝数，来转换并量化出行为对通行车辆造成的影响。

分贝收集截图。/统计员：黄佳琦

我们发现，当车辆停靠在【天桥区】的路中间时，收获了最大音量的鸣笛和谩骂，在这两分钟内的平均采集分贝，甚至是【步道区】的近2倍之多。该数据从侧面说明，【天桥区】的道路堵塞容错率是最低的，最容易在某种突发情况下整体瘫痪。

至此，我们对动漫北路的混乱状态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认知，也窥视到了该状态的背后那些更复杂、更具体的现场，同时对该路面的行驶情况有了自己的判断。

现在再去回想我那个朋友，如果他的停车技术再好点，或者蹭他车的那位车主心情好些，又或者没把车停在【天桥区】......任何一处微小的改动，或许都能改变那天发生的全部。

于是我们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意愿——为动漫北路的混乱状态掺进进一些秩序感。

三

我们很有自知之明，街道的乱象并不是几个人凭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事情，于是我们将视线聚焦于道路的景观层面，打算“驱虎吞狼”，引进一种新的困扰来替换旧有的困扰。

经过11月7日的观察，我们发现汽车停靠路边所占用的距离大概在1.9米左右，如果加上行驶车辆的刻意避让、停车技术的参差不齐等因素，这一距离将扩大至2.1米。

与此同时，那些夹杂在汽车之间的电动车和共享单车，所占用的面积就会小很多，以共享单车为例，其车身长度约为1.3米，如果停的时候把车头侧转还能剩下0.2米，里外里就可以给道路节省下1米的行驶空间。

思路阐释示意图

反正都是占道，谁占不是占？

于是，我们制定了一套方案：利用共享单车，抢占【天桥区】北侧，直至全部占领该地段。在我朋友那天打架的地方，凭空搭起一道景观，同时顺便夺回一米的路面宽度。

方案在11月14日被执行，并于当日15点56分50秒彻底占领这片区域，在此后的数小时里，我们始终维系着该景观的完整，但它还是在数日之后逐渐崩塌瓦解。这一过程被5个记录仪同时拍摄了下来。我们像《桃花扇》里的苏昆生，亲眼观瞧着自己搭起的蓝色“朱楼”，从无到有，由生到灭，以下便是该景观的三个阶段：

【起朱楼】

摆放过程示意。/视频制作：刘沼麟

为了便于操作，我们选择了一种从两边向中间挤压的方式，每当有一辆车离开，我们的人就会用扫来的共享单车挤进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去扫下一辆，继续填充其中的空隙，最终用时6小时45分钟，完全占领了这片区域。

有趣的插曲是，当这一蓝色景观初具规模后，它开始生长出某种规范性，来往的路人也会将他们的单车停靠过来，整齐地摆在空出的间隙里。

保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把路边的单车停在我们这里

【宴宾客】

占领后的路面

塞进最后一辆蓝色单车后，我们在它边上合了一个影，用以纪念景观的建成。之后，我们分成两路，一路负责维系景观，在有人扫走时及时添置，而另一路则开车绕着这条路转圈，检测占道的想法是否有用。

占领前后通车视频对比。/视频制作：刘沼麟

我们又一次围着这条路绕行了18次，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错觉，通过【天桥区】的时间被肉眼可见的缩短了，但我们同时发现，拥堵的区域似乎被分摊到相邻的两个区域内。但由于样本数量过少，无法确定这一行为是否对实际现象产生了什么有用的影响。

【楼塌了】

晚上8点30分，我们在旁边的火锅店吃了杀青饭，饭后发现单车被人整体推倒了，这让我们负责摆放单车的成员十分沮丧，在经过商讨之后，我们决定再做最后一次维护，之后便任由它们坍塌与崩坏。

不小心碰倒全部单车的“肇事者”

次日夜里，几个人抽走7、8辆车子，然后把一辆红色轿车停在了空出的位置上。第三天上午，一位清洁阿姨把再次倒下的车子一辆辆扶了起来，并重新规整好。又过了一天，【天桥区】北侧只剩下最后一辆蓝色共享单车，违章停靠的车辆重新占据了这片区域，这里又恢复成我们刚见到它时的样子。

拍摄到的最后一辆共享单车

四

整个项目从始至终总共持续了23天，一共6位成员参与其中。在这段时间，我们收获了486张照片、132小时的视频和3张罚单，我们跟踪车主、把车堵在路中间，并自行提出了一份针对道路混乱的解决方案，但却完全无法判断这个方案是否真的有什么实际效果。

11月18日，市政部门在动漫北路北侧涂刷新的临时停车位

景观坍塌后的第2天，我们发现，市政部门开始在动漫北路的北侧涂刷新的临时停车位，或许他们也在寻找解决这条道路混乱问题的办法，这让我们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在动漫北路，秩序的存在像是一张用来画画的底板，它被那些由个体构成的画笔肆意的穿插、喷溅与涂抹，并最终把它淋成了一张波洛克的画。而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幅画的部分片段拓印出来的同时，自己也在这张画上留下了浅浅的一笔。

我是集案景组的一号编辑，下次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集案景组（ID：jianjingzu），作者：1号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