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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igure (ID:FigureVideo),原标题《“伟大”也可能是假的?》,作者:Ling,编辑:许静,头图来自:《露西·沃斯利的历史真相调查》
《露西·沃斯利的历史真相调查》(Lucy Worsley Investigates,下称《历史真相调查》),这部由英国广播电视出品的4集历史纪录片中,由英国历史学家及主持人露西·沃斯利一起对历史事件进行抽丝剥茧的调查,以“极小切口”的历史视角,让一些“不被看见”的人得以脱离“伟大”的框架,作为个体,重见天日。
这个系列纪录片调查了英国历史上最持久的一些谜团,并试图给出新的答案:16世纪的女巫审判、黑死病、乔治三世国王的疯狂和伦敦塔中的王子。
这些都是英国人耳熟能详的历史悬案,约等于我国历史上的孝庄下嫁,建文帝失踪等著名谜团——对于其他文明来说,这些故事并没那么熟悉,但《历史真相调查》之所以值得推荐,是因为它展示了一种可能。
历史上曾发生过这么多残酷、如此令人发指的事件——生命曾被漠视和践踏,女性掌握了太多知识就会被指认为女巫,或只有成为寡妇才有资格留下经济印记。
但当时间拉长到以“百年”为计量单位,今天的观众对于这些史实会感到震惊和强烈的抵触情绪,而不是像千百年前的人们一样,觉得“那又怎样”。
或许,这种转变证明了这个世界的确是在往更好的方向迈进。也许缓慢,也许反复,但仍可让我们在当今这个混乱而喧嚣的不确定时代,获得一点确定的力量。
被猎杀的女人们
在史书中,有一些名字被书写为女巫、黑死病幸存者和疯女人,但在本人的生活中,她们是助产士、寡妇和女裁缝,只是出现在了历史转折的缝隙中,毕生命运就发生了改变。
在位于苏格兰东部的家乡,助产士兼村医艾格尼丝·桑普森一直拥有良好的声誉。她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詹姆斯六世(后来的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遇到的一次海上风暴会改变自己的一生。
1590年,艾格妮丝被指认为“女巫”,操纵天气在海上掀起了可怕的风暴,意图谋杀国王。
猎巫曾是欧洲中世纪最黑暗历史的一部分。受《圣经》中所说的“女性邪恶本质”的影响,女性被认为更容易受到魔鬼的引诱,成为“女巫”。关于女巫有很多在今人看来荒诞不经的特征:身体上的痣、皮肤较黑,甚至像艾格尼丝一样,只是比其他女人懂得多一点。
当时最流行的关于女巫的“指证”
在露西沃斯利看来,艾格尼丝仅仅是“在错误的时间做错了工作”。
首先是那个年份,苏格兰因异常天气和土地制度造成了大面积饥荒,吃不上饭的百姓迫切需要人来为此负责——女巫显然比国王合适。其次,刚刚继承伊丽莎白一世王位的詹姆斯国王迫切需要一桩政绩,来证明自己“神圣的新教代言人”的地位。
两方面因素叠加,在16世纪紧张的宗教改革氛围中,女巫成为了一切灾难的替罪羊。而艾格妮丝在社区的广泛声誉,是正在进行宗教改革的教会最为忌讳:一个拥有一定“权威”的女人。
根据审讯记录,艾格尼丝遭受了大量酷刑,包括但不限于:剃光身上所有的毛发,被用针穿刺,寻找“魔鬼的印记”。可怕的是,这些酷刑绝非特例。
福弗尔这个苏格兰村庄的账本中记载了一些猎巫开销:两枚长长的钢针,用于穿刺女巫的身体;给看守者买蜡烛的费用,以剥夺“女巫”的睡眠。露西走访的历史学家朱迪斯意味深长地指出:即使是同期的杀人犯,也不存在这笔被剥夺睡眠的开支,这意味——被指认为“女巫”,比杀人犯的待遇更惨。
参与研究的历史学家朱迪斯同样义愤填膺
酷刑之下,艾格妮丝最终“坦白”,被判决为女巫,于1591年被吊着烧死在火刑柱上。她被迫指认的另外59位“女巫”遭受了同样的虐待,最终被株连者多达数百人,并开启了之后百余年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
在读到艾格妮丝所受的种种酷刑时,露西·沃斯利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整个故事中唯一的一丝好处是,与许多其他人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知道并可以纪念她的名字。”
女性幸存者偏差
玛格丽特·尼科尔森是三个底层女人中“曝光度”最高的名字。她因请求经济援助未遂,于1786年试图刺杀英国国王乔治三世,最终被判断为精神病患者,囚禁于贝德拉姆精神病院。
按照一般的历史叙事,会突出国王的仁慈(他当场下令“不要伤害她”),或者追溯玛格丽特的一生。但《历史调查真相》给出了一个新的比较框架:同样是身患精神疾病,作为国王的乔治三世和作为失业女裁缝的玛格丽特,所得到的治疗手段是何等的天差地别。
当时媒体对待发疯的国王和发疯的女裁缝的报道表现截然不同
乔治三世和玛格丽特的相遇,发生在精神病学变革的关键时刻。对乔治三世的治疗手段,最初仍维持了中世纪的习惯,用水蛭吸血放血,“将精神从肉体中驱除出去”。但在新的精神科医生的建议下,国王更多地被带到阳光下,呼吸新鲜空气,恢复平静安宁的心境,这也让乔治三世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
如果说乔治三世得到的治疗是超越时代的,那玛格丽特在贝德拉姆精神病院中所经历的治疗则严重落后于时代。
和手铐相比,柔软的束缚衣已经可以被视为进步
在医院中,她被囚禁于“不可治疗”病房区,可能也像乔治三世一样被吸血放血、催吐,甚至很可能被铁链锁在墙上。即使五年后玛格丽特被认为已经恢复到不需再被铁链囚禁,也仍然没有被释放。
因为国王的康复和反复发病,他的臣子意识到精神疾病所带来的痛苦,开始调查贝德拉姆的患者处境。当时的院长习以为常地声称“锁链只适用于贫穷的疯子,而非一位绅士”,这种双重标准引起了普遍的愤怒——19世纪早期,经历了启蒙运动,自由及平等观念已成为社会共识。
1815年,医院中那些耸人听闻的治疗手法(或者更准确地说,虐待手法)被强制整改。但改革来得太晚了,已经无法改变玛格丽特的命运。但根据记录显示,晚年的她似乎痊愈了,在宁静中度过了晚年——她死于1828年,比乔治三世多活了8年。
在近两百年后的这部纪录片中,记录了她曾经是个爱读《失乐园》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名字被记录于史,仅仅是因为“幸存”。
奥利维亚·克兰默,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黑死病的获益者。
黑死病是英格兰人的集体灾难记忆,这种致死的传染病于1348年至1349年席卷英格兰,杀死了近一半人口。萨福克郡的一个村庄中,农妇奥利维亚因此失去了丈夫、父亲和兄弟——也就是说,所有男性继承人。活下来的她继承了田产,成为一名农民和女商人,也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供后人透视——一个14世纪的普通女人,要有多么幸运,才能活得终老。
《历史真相调查》中展示了沃尔舍姆村于1349年5月至6月的法院记录,上面记录了119笔死亡税——通常是一头牛,用于赔偿庄园领主。而妇女或儿童的死亡甚至不配被征税——在经济价值上,她们被视为无限接近于零。
直到黑死病让人口骤降,由于男性工人或者怕死,或者要求更高工资,在劳动力极具紧缺的情况下,女性的经济作用才开始显现。奥利维亚在接管家庭土地后,很好地经营它们,并在年老后转租出去,平静而富足地度过了晚年,年过六旬才去世。
年轻时的奥利维亚很可能是个恋爱脑,法庭记录上记载了她因未婚生育而支付了罚款。但从记载来看,这位寡妇没有再婚也没有生育——如果她生活在2022年很可能是个爽剧:要事业不要恋爱,不婚不育得永生。
无论如何,要说黑死病给奥利维亚带来了一个中世纪女性梦寐以求的生活,大概不为过——也是这场灾难记忆中一片雪花的小小安慰。
她让历史变得有趣
《历史真相的调查》是史学视角现代化的成果:告别传统精英视角,转而去调查那些历史中的不知名者经历了什么。而最特别的是露西对于无名女性的观照,以及她在走访过程中透露的丰富情绪,或愤怒或悲哀,或辩解或追忆。
某种意义上,这部纪录片的制作也同样在书写着当代的历史——一个女历史学家,如何让自己“被看见”。
按照世俗标准,露西沃斯利的职业生涯堪称一帆风顺。她是一位富有学术地位的历史学家,也是历史皇家宫殿馆长,负责管理一切属于女王的皇室宫殿。2001年她和BBC合作推出了自己主持的第一部历史纪录片《王者之躯:亨利八世健康恶化之谜》,一战成名。其后的《亨利八世的六个王后》、《英国史上的弥天大谎》等纪录片,也以一种幽默而不轻浮,睿智而不枯燥的风格而闻名。
通过穿着当时的服饰,体验当时的人怎么睡觉和上厕所,露西开启了一种全面沉浸式的还原视角,让观众被带回到历史曾存在的现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把手伸到尿中去洗亚麻尿布,以让它变软——据露西体验,这真的有效。
也许作为历史学家的生涯堪称辉煌,但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露西却差点和她纪录片中那些女人一样默默无闻的度过一生。
露西的父亲是一位出色的地质学家,极力反对女儿学历史,并警告她最终“会以打扫厕所为生”。当露西的节目播出后,资深的男性历史学家给予轻蔑的评价,认为历史学家应该关心的是崇高的“宪法历史、政治史和外交政策”,只有女人才会如此关心历史的琐屑。
露西反驳说:“这些崇高的事情无助于让任何人深入了解正常人的日常经历。……这是让自己沉浸在人们的世界中,并了解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及为什么’的方式。”
为此,在露西所参与制作的历史纪录片中,人们了解到那些著名女人的生活切片,如亨利八世的六位王后们曾有过怎样的求生欲并为此做过哪些努力,同时也会了解到这些在正史上写不够一行字的普通女性:艾格妮丝、奥利维亚、玛格丽特。
露西·沃斯利承认,即使在当代史中,女人也不可能拥有一切,总有什么需要被放弃。就像她所凝望过的奥利维亚一样,露西主动选择了不要孩子,“我很幸运,能够以一种‘如果有孩子就无法做不到的方式’致力于我的工作。”
对于今天的女性而言,所拥有的社会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公开自己对于成功的渴望和雄心勃勃,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好的地方,“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回到开篇的老问题,这个世界会好吗?也许正如露西在采访中所回答的那样:“历史让你感到没有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过去不是未来的指南,有时事情会倒退,但历史告诉我们,它不一定非得是这样的。一旦你意识到一切都在变化,他们就会希望也许有一天——世界会再次变得更好。”
参考文章:
《An interview in Good Housekeeping to celebrate THE AUSTEN GIRLS》
《The survivor, the "incurable" and the scapegoat: Lucy Worsley on the extraordinary lives of three ordinary women》
《Dr Lucy Worsley: 'I’m just an historian who wandered into TV'》
《Lucy Worsley: 'Lots of historians are sniffy about re-enactors》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igure (ID:FigureVideo),作者:Ling,编辑:许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