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益唐到冯诺伊曼家做客

本文作者普林寸草，农业博士，现任某太阳能企业CFO，数学家张益唐的朋友。不久前，作者陪张益唐及夫人在普林斯顿拜访冯诺伊曼之墓，有了下面这个有趣的故事。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硅谷生活家（ID：silicon_valley_life），作者：普林寸草，头图来自：作者提供

从墓地出来，载着益唐兄跟着带路的车辆驶往冯诺伊曼家时，我有点忐忑。问平兄：“我们是不是太冒昧了？还没问清人家名字呢。”平兄说：“没事没事，去吧去吧。”益唐夫人亦有顾虑，说：“我们在门口拍张照就走。”益唐没说话，尽管他是主角。

明媚秋光下的普林斯顿小镇，行人依然稀少。一片片枫叶，红的、黄的，在风中飞舞，从蓝天白云，翩翩飘落窗前。

沿Nassau街南行四五百米，右拐进206道。眼前是一个缓缓的下坡，就是当年冯诺伊曼时常飙车出事的地方。斜坡的尽头左拐，就进了Westcott路。

带路的主人，贴着一排青松，开进了左边第三栋白色别墅的边道。因为路窄，停车不便，迟疑中，我跟着主人，把车开到了边道尽头的车库前。就这样，我竟然把张益唐带进了冯诺伊曼家的后院。

刚出车门，主人从车库里大声说：“来屋里坐？你们随便到处看。”

从院子走向后门时，我突然有一个感觉：冯诺伊曼也在场！于是打开手机，跟在最后，视频录影，正好录下张益唐走进冯诺伊曼家门的一刻。

本来，此刻我应该在去华盛顿的路上。因为益唐兄来普林斯顿，我才改下午离开。中饭时，益唐说：“昨天去普林斯顿墓地找冯诺伊曼的墓，没有找到，有点遗憾。”我说我知道啊，一会儿带你去。

当我们在冯诺伊曼的墓碑前照相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美国人，问我：“你们在这干什么？”我说：“我们来向冯诺伊曼致敬。”他说：“我住在冯诺伊曼家。”我惊奇地问：“你是他儿子？”他说：“不是。我爸爸在我六岁时买了冯诺伊曼的房子。我在那个房子里住了66年。”

（张益唐在冯诺伊曼墓碑前）

在普林斯顿，爱因斯坦故居在哪里，纳什故居在哪里，广为人知。但从来没有听说冯诺伊曼故居在哪里。原来早就成了私宅！

我拿出手机，在谷歌上输入张益唐的名字，让他看新闻报道*。第一条英文新闻是今天（10月17号）刚出来的：“数学家张益唐称已证明黎曼猜想”（其实，不是证明黎曼猜想，而是证明和黎曼猜想有关的朗道-西格尔零点猜想。）

我问他：“你听说过孪生素数猜想吗？”他说：“不懂。”我说：“没关系，”指着张益唐：“就是他，证明了孪生素数猜想**。他是冯诺伊曼之后人类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关于他，有部纪录片《从无穷数起》***。他今天来和冯诺伊曼相会。我是会面的经纪人。”他笑说：“我也是，”然后问益唐：“要不要去冯诺伊曼家？离这儿不到五分钟。”就这样，偌大一个面积几十英亩、历史260多年的空荡墓地上唯有的两辆车，一前一后，转来冯诺伊曼家。

进门前，我请教主人名字。他说他叫Archie。以前是房地产律师，已经退休。两个孩子，大的也做律师，上周刚考过宾州的律师执照，小的在读大学，学金融，明年夏天毕业。正说着，Archie的太太从楼上下来，还没弄清我们什么来历（我猜想她以为Archie重操旧业，我们是客户），就问我们要喝什么。

Archie坐进客厅沙发，开始讲这栋房子和冯诺伊曼家的故事。因为涉及隐私，转述不便。可以说的一个情节是：冯诺伊曼去世后（53岁零两个月），高等研究所的同事们非常怀念他，定期在冯诺伊曼的忌日或生日在这栋房子里聚会，怀念和冯诺伊曼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大家知道，如果“冯诺伊曼是人类历史上最聪明的天才”这个说法有争议的话，那么，“冯诺伊曼是人类历史上最广交朋友的天才”应该没有异议。他是电脑理论和博弈论的奠基者，在近十个不同的数学和科学领域有重大贡献。没拿诺奖，是因为死得太早太突然。

Archie说，他父亲有一个台湾朋友，这个朋友的三个女儿都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朋友拜托他父亲，家里有科学家聚会时，让他的三个女儿过来帮忙，目的是物色对象。果然，其中的两个女儿后来嫁给了在场的大科学家。

我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客厅，保持摄影全局所需要的距离。益唐兄默默坐在客厅里冯诺伊曼的沙发上，听主人讲故事，偶尔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依稀记得很多年前（肯定在2013年他证明孪生素数猜想前），益唐兄在平兄家一纸一笔，跟我讲过那个零点猜想。我哪里听得懂。

2013年，益唐兄应邀来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举办特别讲座，连续三天，解释证明过程。讲座的第一天晚上，平兄、必大兄和我，在大千美食林为益唐兄庆祝。他们三人是朋友，年龄相仿，经历丰富。我是小弟，他们的粉丝。

不久，益唐兄再来高等研究院工作时，给了我那篇论文的单印本，并签上他的名字，上写请我指正等等。那论文对我来说是天书啊，后来不知放到哪去了。

今天中饭时，我问益唐兄为什么这次来普林斯顿要去冯诺伊曼和哥德尔的墓。他说，因为决定投入零点猜想，就是在八年前，就是在高等研究院。

他又感叹说，普林斯顿，人间仙境，富有仙气。也许冯诺伊曼和哥德尔在益唐兄的精神世界里启示过什么灵感吧。冯诺伊曼英年早逝，哥德尔一生坎坷，益唐兄在Subway切了多年的三明治。杜甫曾咏：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不知怎地，Archie说到冯诺伊曼杰出的独生女Marina，从书房拿出她写的回忆录（《火星人的女儿》2013年出版）。翻开书，看书里的照片。啊，就是在我们站着的这个客厅，冯诺伊曼，80多年前，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和朋友一起谈笑风生。

Archie把书合上，递给益唐兄，说：“给你！” 

告辞时，我问Archie最近在忙啥。他说，去年和朋友在普林斯顿周围买了几百英亩农地，正在建太阳能光伏蔬菜农场。我问，项目用的光伏组件是哪家的？他说记不清楚，好像是一家德国公司。我心想：哪有什么德国公司生产光伏组件。因为急着要走，我不想另开一个话题，就跟他说，我从华盛顿回来再找你谈光伏农场的事。心想，哦，我这经纪也不是白当的。

三个男人进了车，益唐夫人却还在屋前草坪上，给别墅照相留念。这时，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冯诺伊曼家的全貌。这栋在普林斯顿到处可见的平凡小屋，在人类文明史上，却是极不平凡。而今天的遇见，在概率上，应当怎样计算呢？

设：屋主一年去一次冯诺伊曼墓，停留5分钟。张益唐十年去一次，停留5分钟。求：冯诺伊曼屋主和张益唐相遇的概率。

我更愿意相信有神。是神，让两个有趣的生命，跨越时间相遇。正如冯诺伊曼临终前对他母亲说的：“There probably has to be a God. Many thingsare easier to explain if there is than if there isn't.”（更可能有神，因为很多事情，有神比无神更容易解释）。

P.S.我忘了问Archie为什么今天去墓地。又突然想起20多年前在华尔街面试时曾被考过这样一题：A和B相约8:00-9:00在普林斯顿火车站坐火车去纽约，先到者，等10分钟后即可先行登车。每15分钟有一班火车。求：两人坐上同一班火车的概率。

注释：

*https://pandaily.com/mathematician-yitang-zhang-claims-to-have-proven-riemann-hypothesis-problem/

**张益唐尚未证明狭义的、即间距为2的孪生素数猜想。他证明了间距k之内的孪生素数有无穷多对。这个k，过去的9年，已经从7000万缩小至246。张益唐的突破性贡献，已被列入孪生素数猜想的维基条例。https://zh.m.wikipedia.org/zh-hans/%E5%AD%AA%E7%94%9F%E7%B4%A0%E6%95%B0%E7%8C%9C%E6%83%B3）

***纪录片：从无穷数起 --- 张益唐和孪生素数猜想。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BADiHU_0Wg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硅谷生活家（ID：silicon_valley_life），作者：普林寸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