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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 (ID:cuckoonews),作者:帅芃莲,郭雨辰,编辑:王睿,头图来自B站“黛妮”的毕业视频截图
妮妮正坐在电脑前,用手稳了稳夹在电脑上的摄像头。无需像往常一样频繁地看向弹幕,她直直地盯着摄像头,开始录制“黛妮”的毕业视频。镜头是一个小点,但好像黑得看不到尽头。
屏幕正中只有一个穿着黑色短袖、扎着粉色双马尾的少女形象,在纯黑的背景下依旧灵动可爱。
“准备毕业了,”妮妮开口,“说点什么。”
“黛妮”的毕业视频
毕业,是虚拟主播结束营业的行话,指该虚拟形象将停用,不再进行任何营业活动。换句话说,毕业,即是这个形象在虚拟世界的死亡。
她回想起自己那些精心制作却流量甚少的视频,对毕业视频也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将剪辑好的视频投稿后,妮妮决定不再留恋,注销了账号。
妮妮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毕业视频的播放量在几个月后达到了80.1万。这是她过去47份投稿播放量累加、甚至再翻上好几倍,也远不能企及的高度。在许久的“无声演出”后,世界终于送给她一场盛大的谢幕。
入场
虚拟主播,又称 Vup,是一种新兴主播形式。主播们通过动作捕捉技术实现人物动态的同步,并在直播中坚持虚拟的人设,最终靠粉丝的打赏和周边售卖等方式完成变现。
虚拟主播看似是“二次元”年轻群体的小众爱好,但实际已成为虚拟人技术变现能力相对成熟的版块。B站作为二次元文化的聚集地,是虚拟主播的主舞台。今年10月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虚拟主播行业生态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7月至2022年7月,已注册的B站Vup数量达 23万,同时2021-2022年度Vup相关视频播放总量达603亿。
火热的市场之下,Vup雨后春笋般地浮现,俘获着大批粉丝,妮妮就是其中一员。2020年初,正在英国修读计算机专业研究生的妮妮喜欢上了一位名为“黛灰”的日本Vup。在成为虚拟主播前,妮妮也经常在B站投稿虚拟主播的 “切片”(直播片段剪辑),这是她对偶像“黛灰”的应援方式之一。
2019年7月,黛灰作为虚拟主播团体的一名男性虚拟主播在youtube出道,吸引了大量粉丝。作为粉丝一员,从直播打赏到制作“切片”,妮妮投入时间与精力为他应援, 总播放量高达47万的多个二创作品给她带来了成就感与满足感。至2022年7月,黛灰的粉丝数达到67万,而妮妮一路陪伴了偶像的成长。
妮妮收藏的虚拟主播周边
妮妮研究生毕业回国时,恰逢B站大火的日本Vup社团“hololive”因辱华事件从网站退出,中国虚拟主播市场一下出现大片真空,台下渴望登台的人群瞬间喧嚣。
“其实很多人都是寻找这个机会,看谁能够代替hololive上去。”
在国内虚拟主播行业徐徐展开的图景下,妮妮从幕后的人海走向台前,带着热爱与期待,在程序员的本职工作外,成为了一名兼职虚拟主播。妮妮给自己的虚拟形象取名“黛妮”。她想和黛灰一样,成为带给大家快乐的人。
“都是被逼的!”和妮妮不同,提到自己的虚拟主播生涯,狗哥只能苦笑。
2018年从播音系毕业后,狗哥迅速开始找工作。应届毕业生的求职历程就像一个闯关游戏,而他倒霉地进入了地狱模式。不到一年,他当过电视台的打杂小助理,跑过《少年的你》中的群演龙套,后来又转战活动策划、婚礼主持……狗哥什么都干过。“就业相当灵活。没有办法,得找工作啊!”
2019年底,他偶然看到了日本虚拟偶像“绊爱”的视频,动作捕捉技术一下吸引了这位“中二少年”。“为什么不设定一个自己的虚拟形象?”带着这样的想法,他在淘宝花了2000元,约制了自己第一个虚拟形象——一位白发蓝眼的少年。
狗哥重新定义了“自己”:姓名千鹤川、男、来自异世界的小恶魔、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rapper。他让“千鹤川”带着自己大学时期被点亮的说唱梦想,在B站主页挂上了“bilibili地底说唱认证”的标签。
硬抗着初入社会的迷茫困顿,为了从奔命般的生活中找到意义,狗哥迈入了虚拟主播的大潮。
舞台边缘,没有灯光
刚刚起航的新手Vup们难免会有“追梦”的浪漫感觉。但在V圈诸多爆红的故事背后,更多是永远无法挣脱现实引力的人们。
底层小v们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直播间的观众很少。在B站,粉丝们可以通过打赏主播获得“舰长”称号。拥有越多舰长,证明主播人气越高。小v们的舰长很少,狗哥还为此写过一首歌,叫《摆烂鸟精》。掉舰长、流水低的无奈被塞进押韵的词框里,随着曲调变为了戏谑与调侃。
狗哥的翻唱歌曲《摆烂鸟精》
如何应对直播间的冷清几乎是每一位底层Vup的必修课。干聊天是妮妮第一次直播的全部内容,初入行的她什么都不懂:不会做直播间界面的装饰,不会准备完整的直播内容,也不会吸引观众的精妙话术。一张背景图、一排标题大字、一个自己的虚拟形象,这就是直播间的所有。当晚,进入直播间的观众只有寥寥三四个。后来,妮妮约制了专属的背景和logo,把自己的直播间变得“专业”起来。
2020年疫情爆发,狗哥的主持培训公司难以为继,不得已被疫情“倒逼转型”。将虚拟主播调整为全职后,狗哥拾起了以前的技能:建模。被称作“皮套”的Live2D模型是虚拟主播们直播时使用的二次元形象,是直播的必备品。
狗哥决定正式跨入建模行业 ,成为一名“会建模的虚拟主播”。
狗哥的工作桌面
虚拟主播行业不需要出众的外貌,有时甚至不需要独特的个人能力。电脑、摄像头、“皮套”、建模,只要按照流程走一通,好像就可以成功入行。虽然成本有时超出意料,但总归能拿到入场券。
v圈每个月都会涌入很多新人,潮起潮落是这里的常态。“突然间其中一个新人就爆火了,但是下一个月ta可能就没有人气了。”妮妮虽然也希望能有很多舰长,但只要有人来,她就很开心。她始终想为大家带来心理上的安慰,而非单纯逐利。
但在直播间之外,更多的阻碍涌向了妮妮。
她每天八点到家,九点开播,播到凌晨两点入睡,接着又在第二天的闹钟里惊醒。为了避免观众生气,她会一条不漏地回复所有弹幕。即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还没来得及理顺,妮妮仍将“你很棒了”、“你很温柔了”、“很厉害了”的安慰一句句打包好,送到屏幕那端。
但她愈发觉得不对劲了。自己仿佛变成一个免费陪聊的木偶,由观众肆意操控。“听他们的话去做事情,久而久之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不久后,妮妮收到了一位粉丝30元的打赏,作为交换,对方希望获得她每天的私信回复。妮妮婉拒过,可对方并没有明白她的推脱,信息一发就是连续半年。而这寥寥30元,还要经过平台的部分抽成才能进到她的口袋。
这不是某个粉丝的偶然行为,有时她甚至要应对一群人。遇到“信息轰炸”的也并非只有妮妮,她的v圈主播朋友几乎都有过相似经历。
危机也敲开了狗哥的门。身为建模师的他厌恶潜在的坑蒙拐骗,于是在B站动态里嘲讽了行业内无端收取高价的行为——“建模一下午,收别人2000元;建模一两天,收别人近万元”。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网暴。雪上加霜的是,之后的一次直播失误让账号遭到了恶意举报。紧接着账号被平台查封,狗哥失去了直播的资格。
休息时间的严重不足使妮妮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在一个被肚子疼醒的早晨,她少有地向公司请了假,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直到半夜仍不见好转,父亲赶紧拉她去了医院急诊,结果是急性肠胃炎。那晚,深圳的夜不像往常般闷热,甚至有点凉意。半夜的医院大厅空旷,人很少。妮妮挂着吊瓶,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直播间。
妮妮没有放弃,病好之后,她选择立刻复播。她说,那时候还有观众看,所以她要继续。
2022年中,寒冬席卷了互联网行业,时代的灰尘重重地砸在了妮妮头上。带着一纸刺眼的辞退通知,她成为了从互联网行业“被毕业”的一员。缺少了这份薪水,支撑她虚拟主播之路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此消散。
从“皮套”、模型到海报、视频,倒贴钱是她运营路上的常态。妮妮计算过,做虚拟主播一年半的收益大概一万元,但自己却至少投入了两三万。惨淡的直播,找不到的工作,父母的担忧,自己的失望……铺天漫地而来的糟糕情绪彻底击垮了妮妮。
想给大家带来快乐的初心,在一次次直播里逐渐消散。入行的第16个月,妮妮在直播中几次提到她对Vup事业的过度投入,被观众们批评“过度涉及三次元(现实)”。“(直播)本来是很快乐的,”她说,“但现在,我不知道谁会因为这件事情而快乐起来。”
身体本已欠佳的妮妮再次被医生诊断出中度抑郁,而在资金上,她更不愿拿父母的钱去支撑自己没有出路的梦想。至于粉丝,妮妮说:“基本上,当时也没人在乎了。”
毕业,是她唯一的出路。
“毕业,挺好的”
八十万的播放量成为一枚闪耀的荣章,却早已找不到它的主人。创作者的头像只剩下模糊的灰影,灰影下是“账号已注销”的字样。
黛妮是B站用户池鸦“送走”的第20位底层小v。
从茫然到理解,池鸦已能平静地面对小v的退场。他自嘲是“B站守墓人”,而在每一条毕业视频下,都有无数的“守墓人”自觉“哀悼”主播的离开。池鸦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平时刷不到小v的营业视频,但他们的毕业通告却会自觉地推送给他。“毕业视频,感觉变成了B站吃小v最后红利的棋子。”池鸦叹气,“但还是请努力地去和生活对线吧。”
“B站守墓人”发送的弹幕
惊讶、感动、感谢。这是妮妮对毕业视频播放量的第一感受。但一想到自己曾为每个视频绞尽脑汁,约最好的插画和剧本,不顾时间和金钱的投入,最终换来的是几乎不被看见的结果,她的难受和不甘仍无法消退。
虽然自己也是毕业退场的一员,但妮妮承认,优胜劣汰仍是这个行业的生存法则。她最终说服自己,“为爱发电”或许是可行的,但没人能许诺这样可以走多久、走多远;相反,带着商业化目的去做虚拟主播,才是可以实现上升的动力。
另一边,封号后挣扎了很久的狗哥,终于也在六月,这个真正的毕业季宣告了“千鹤川”的退场。他打开手机备忘录,并没有特意去雕琢辞藻,用半个小时把情绪全都写进歌里,创作出了原创的rap《请你记得》:
“当这夏夜吹来了/一阵阵晚风/别再颤抖了/快醒来吧/都会好的。”
系统显示,这段副歌被播放了近二十万次。作为一个以“躺平”为人生信条的佛系青年,狗哥对高播放量表现得非常平和。他觉得毕业视频只是“蹭”到了其他主播毕业和说唱的热度,而19万的播放量在他看来也只是“上升期的起步标准”。只不过,这个“起步”遗憾地发生在了毕业时刻。
狗哥认为,毕业视频的异常高播放量不仅是算法推送达成的。打开毕业视频,提高它的播放量,是观众对无数看不见的v圈底层者伸出的最后援手——底层小v的“盛大落幕”是观众的同情心与算法共赠的礼物。就这样,毕业视频成为了一场令人感动但又饱含遗憾和荒谬的闹剧。
“我做了一场好梦。”妮妮为自己毕业视频留下了这句话。
她有时会想起偶像黛灰。在她毕业后不久,由于与公司理念不合,黛灰也选择了毕业。这样相似的结局让妮妮疑惑:从一开始单纯的喜欢黛灰,到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给大家带来快乐的虚拟主播,“追逐理想,为爱发电”的运营理念是不是早就注定了毕业的悲剧?以热爱入行的虚拟主播,在观众离去后,是否只留下退场这一条路?“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懂啊,怎么样才会火。”妮妮叹气道,“大概是要问那些火的人。”
“如果没有人再支持了,毕业,也挺好的。”
许多旁观者都在警告,虚拟主播行业已经饱和,市场的蓝海已转向红海,但一波波入场的底层小v们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底层虚拟主播的赛道本不宽敞,如今又愈发拥挤。
狗哥不太赞同v圈已经入“红海”的观点。v圈较低的入场门槛和拥挤的主播群体造成了市场拥挤的假象,但行业的前景发展并不是暗淡的。今年10月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虚拟主播行业生态研究报告》显示,2021年中国虚拟主播市场规模约3亿元,同比增长103.1%,2022年市场规模预期达到6亿元。元宇宙概念的兴起也使虚拟主播行业收获了大量资本关注,行业在软硬件和内容产出方面都呈现出爆发式增长。
但行业的风向并不能及时拂及底层,小v用来吸引粉丝的还是老一套。在狗哥的印象中,自从2020年“下播忘记关麦”的梗走红后,直到现在,还有人在玩这个旧桥段。
“有专业有想法有能力的年轻人太少了。”狗哥认为,“红海”固然能形容虚拟主播行业的激烈竞争,但“新的思路没有打开,不代表市场饱和。市场已经饱和,也不代表不能创新”。在他的接触中,毕业的底层小v大多是青年群体,而虚拟主播是他们走入社会大潮前的一次“试水”。合理的计划和投资是“入海”前必不可少的步骤,年轻人只有考虑得更多元,才更有可能成功。
“失败是一件好事。如果一来就成功了,你就永远不知道如何失败,永远不会知道如何去处理失败的情况。”
我、真实的人海和海的远方
告别“千鹤川”的角色后,狗哥选择继续他在v圈底层的旅途。
他新的虚拟形象更换了发型与衣装颜色,但更多地保留了原形象的细节:眼下的痣、红蓝的异瞳、挑染的头发,这些都是狗哥性格表征的第一部分。他很清楚剥离虚拟形象后,“皮套”下的永远是身在人海中最真实的他自己。
10月18日一早,狗哥的粉丝群里很热闹,大家纷纷祝贺他一把考过了驾照。粉丝们兴奋地起哄道:“那么公务员考试也来个一杆过怎么样?”
正像粉丝们祝愿的那样,狗哥未来准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考公务员。“至少不用天天加班,能有更多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他喜欢旅游,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国,他很怀念高中毕业骑行去了玉龙雪山。现在的他很想攒到钱,能租一个小帐篷和女朋友去芬兰看极光。
狗哥还很羡慕一位友人,她凑够一百万在东北买了房,边画画边收租。“从小过家家的时候她就喜欢当包租婆,”狗哥笑了,“她跟我讲这个计划的时候,我以为是在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做到了!希望我也能多一些精力,来多看一些东西。”
妮妮彻底与虚拟形象“断联”后调整好了心态,重新回到了现实的生活。她在日本找到了工作,继续做一个认认真真敲代码的程序员。
即使被虚拟主播行业的潮浪狠狠拍湿过,她也很确认那些浪边拾贝的日子是有意义的。现在的她,依旧会在空闲时看看虚拟主播的直播。她说:“有百舰长、千舰长的人,被很多人喜欢,应该会很快乐吧。”
妮妮毕业视频最后的一句话
当谈到未来的梦想,妮妮先是安静了一会,然后才说道:“以前想要一万粉,现在……想要现实生活过得好一点!吃得好睡得好,天天开心!”
但好像又忽然觉得这么“直白”不太好,于是,她又小心地补充道:
“是不是很无聊的梦想?”
或许对于曾在虚拟世界浪边拾贝的人,这样现实的梦想刚刚好。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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