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摆烂，死于背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头图来自：《红楼梦》

把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来，是件容易的事吗？现代女明星都不容易，何况红楼世界失足少女。

在万事俱备只差婚礼的前夜，尤三姐恋慕了五年的未婚夫柳湘莲终于上门。她满心欢喜终身有靠，不料对方张口就是退婚。听着帘外人花式追讨订婚信物鸳鸯剑，她绝望地承认：这辈子都没有上岸的可能了。

她摘下多日来一直挂在床头的鸳鸯剑。那剑两把合体，一雌一雄，如两痕秋水。她将雌剑藏在肘后，走了出来，泪如雨下，对柳湘莲说：还你的定礼！

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想起电影《荆轲刺秦王》里，周迅演一个盲女，在全家被杀之后，荆轲想留她一命，她说：你杀我吧，不然我这辈子只能跪着乞食，日子不尊严。

婚前调查坏了好姻缘

柳湘莲上门退婚之前，应该还在庆幸，幸亏去贾宝玉那儿做了尤三姐的背景调查，才避免被贾珍贾琏愚弄，做了冤大头接盘侠。

他听宝玉说尤氏姐妹是宁府贾珍的小姨子，两个绝色的“尤物”，一句可在《红楼梦》金句榜中排前十的名言脱口而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在老江湖柳湘莲的质问面前，宝玉毫无招架之力，也很难苛责。试想，一向关系亲密的好朋友要结婚，他的结婚对象，与你家里几个兄弟的绯闻几乎尽人皆知，你要不要告诉他实话？你若是怜香惜玉粉饰过去，他日后因此吃亏，朋友都没的做；但若是坦陈一切，却可能毁掉一桩姻缘。你若是宝玉，怎么选？宝玉不是没想糊弄过去：你不是说只要绝色嘛，果然就得了个绝色，何必再疑神疑鬼？湘莲抓住话柄：这个人你必定见过，不然怎知她是绝色？

宝玉虽然没有直接评论尤氏姐妹的品行，但他说的那句“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简直相当于默认了柳湘莲的猜想。给人做背调的时候，你不使劲吹，还各种吞吞吐吐，独立第三方也能感受到不对劲，何况利益相关方。

柳湘莲和宝玉并不知道，与湘莲结亲是尤三姐本人的选择，他们根据常情推测，背后一定是贾珍或贾琏作主。虽然大家相见时称兄道弟，但对荣宁两府里那些男人的成色，柳湘莲心里有数。他与贾琏关系平常，自认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对方既不像薛蟠一样欠他恩情，又没什么事求自己办，一个两个好色无厌的登徒子，要白白把一个绝代佳人无条件嫁给自己——怎么看，这桩婚事都不像嫁人，更像是嫁祸于人。

《红楼梦》插画

贾珍等人专在女人身上做功夫，这一点连薛蟠都知道：当初宝玉和凤姐被算计生病发疯之时，全书的人几乎都挤到了一个维度空间，可忙坏了薛蟠，又怕母亲被挤倒，又怕妹子被看见，还怕香菱被贾珍们臊皮……自己一转头看林黛玉风流宛转，当场酥倒，自打脸速度太快。

贾敬办丧事的时候，宝玉在宁府跟尤氏姐妹“混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尤三姐对宝玉的印象大好，兴儿演说荣府的时候，说宝玉“疯疯颠颠”“外清内浊”，三姐还为宝玉分辩说：他只是跟女孩子处惯了，人可一点不糊涂，只是一般外人看不懂他而已。但宝玉在柳湘莲的面前，却无法给三姐说出半句好话来。 

靠摆烂谋求新生

其实，尤三姐到底是个什么人设，别说宝玉不知道，尤三姐自己都不知道。

根据《红楼梦》版本不同，其实同时存在两个尤三姐。A版本写三姐是贞洁烈女，看似放荡不羁，实则严守底线，从未让贾珍占到实际便宜；B版本则说三姐确实曾经放飞自我，能当众跟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更有“嫖了男人而非男人嫖了她”这样的前卫观念。但无论哪个三姐，在思嫁柳二郎这件事上，一见钟情是真诚的，抓住上岸稻草的心思更是真的。

很多人奇怪，尤三姐想了柳湘莲五年，居然无人知道。其实这不难理解，那个时代女性本质上是资源，婚姻必须听从分配。薛蟠看上夏金桂可以求着薛姨妈去求婚，黛玉在宝玉赠的旧帕上题几句诗，自己都觉得是在危险边缘探头儿。

随着家道败落，姐妹二人出入宁府，在贾珍和贾蓉的屋檐下过活时，终于酿成“麀聚之乱”的名声——名词解释：父子共享，有如禽兽。

贾琏与尤二姐一见生情，其实给这对姐妹的命运都带来了转机。虽然贾蓉撺掇贾琏娶二姐，打的如意算盘是：贾琏若娶二姐做妾，少不得在外另置房产，贾琏出差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可以瞒着老爹贾珍去跟二姐三姐鬼混。而贾珍听说此事后乐见其成，恐怕也是觉得得了个更隐秘方便的共享偷情会所。说白了，这对父子想算计的“剩忘八”，其实是贾琏。王熙凤听说前因后果之后大发雷霆，恐怕也是看清楚了这层逻辑。

贾琏与二姐婚后，某一夜，贾珍果然趁贾琏不在家上门来了——作者怕读者不懂，还特意设计了二马同槽和小厮仆妇们讲H色段子的隐喻。不想尤二姐此时一心只有贾琏，吃了几杯酒后，便只让三姐陪着贾珍，自己借故避席。贾琏归家后，知道原委，又听二姐哭诉说“我终身靠你，我妹子却如何结果”，一拍胸脯自作聪明地表示：我去破了这个例——让三姐和贾珍当场生米做成熟饭。他可能觉得这是在做好事，让贾珍得偿所愿，又能给三姐一个长久名分。

尤二姐和贾琏都看错了尤三姐。你觉得她想要一个title，其实她想摆烂被动离职。

《红楼梦》插画

于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尤三姐那夜一反常态，拿出了一股“无耻老辣”的作派，使出了各种少儿不宜但又欲纵故擒的手段，让珍琏兄弟二人这两个风月场上老手，不但无从下嘴，竟成了受气宝宝，不但气势上被压倒，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作者说，这两人与尤三姐“欲近不能，欲远不舍，垂诞落魄，迷离颠倒”——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三姐竟是这等为人”。

自那夜之后，三姐更加放飞，隔三差五使性子闹事，略有不遂心，就骂贾琏、贾珍、贾珍父子兄弟诓骗寡妇孤女。每日挑捡吃穿，有金的要银的，吃了肥鹅要肥鸭，衣裳不如意就撕，吃喝不如意就开骂——贾珍又输人又输阵，反花了许多昧心钱。贾琏则与尤二姐一商量，决定去劝说贾珍得放手时且放手，赶紧把三姐嫁出去。而贾珍，经过这段日子的鸡飞狗跳，已经断了包占小姨子的念头，恐怕满心里都想着赶紧把瘟神送走。

靠着一腔孤勇“大闹天宫”，尤三姐终于把婚姻的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里。只要她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属，便可从此摆脱对贾珍们的依附，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某天，当着母亲、二姐和贾琏的面，三姐明白表态：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你他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这一世。

贾琏：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

这个阶段性成果，值得大观园的姑娘们集体发来贺电。

死于社会的不容忍

湘莲退婚，对三姐来说，就是眼看着新offer即将到手，没想到栽在了背调环节。

尤三姐猜到柳湘莲坚持退婚的缘由，必是在贾府中听了消息，“嫌自己是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只是她恐怕猜不到，这个负面反馈，来自那个一向维护女孩子的贾宝玉。

《红楼梦》插画

在现代职场，大部分背调环节是不会出问题的，除了“事先打招呼”这种情况，更在于流程的保障。背调关键人物不外乎上一家的HR+上一份工作的直系领导。只要简历没有造假、提供的背调人员身份也没有造假，在前东家没有留下违规记录，这个流程还是容易通过的。倒在背调阶段的人，或者在简历上出现了与事实不符的情况，比如虚构了离职时间或离职原因；或者在提供背调上级的时候找了普通同事充数被揭穿；或者是自己选的人有问题，识人不明，更怨不得别人。

贾琏与三姐收了鸳鸯剑，便觉得事情已经铁板钉钉，可见对于宁国府的名声到底坏到什么程度，他们自己心里是没数的。复盘三姐的悲剧，即使贾琏去找宝玉“提前打招呼”，恐怕也改不了湘莲退婚的决心。

曾听过一则八卦，近代某位知名学者，一群老朋友争先恐后写信反对他结婚，摆事实讲道理地说女方一定是图他有钱，但反对声越众，他的婚反而结得越起劲，坚决捍卫真爱。

但柳湘莲不同，他与三姐既无感情基础可供捍卫，自己又是个自尊心高但自信心脆弱的人。作为没落世家子弟，他虽然混的是高干圈子，但身无余财居无定所，虽自命豪侠，但未必能赢得多少真正的尊重；他偶然票个戏，被薛蟠看做了下海的优伶，便怒不可遏。他下狠手教训薛蟠，恼的不是薛蟠的品行，而是在向世人强调自己的身份。所以，贾琏可以对尤二姐说出“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柳湘莲不行。

柳湘莲有一点没说错，沾染过宁国府的活物，谁都不能自证清白。抄检大观园事件发生之后，惜春“杜绝宁国府”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恐怕也是蓄谋已久。尤三姐为了自由而奋斗的样子，落在别人的眼里，也足够被评价为“淫奔无耻之流”，辩无可辩。

死，成了尤三姐洗刷污名的唯一方式。她已不可能再回到贾珍的羽翼下跪着乞食，也不能把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命运自决权再交出去。

她的死，不是因为情，更像是对自己心盲眼盲的嘲笑——素日认准的知己，原来不过俗物。

若使当时身未死，一身真伪有谁知。别说是封建社会的尤三姐们，即使在现代法制背景下，也有很多遭遇网络暴力的人选择轻生自证。上了道德审判的法庭，很难有人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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