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达》在2010：中国电影的岔路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蹦迪班长 （ID：MrDisco007），作者：东木褚，原标题《〈阿凡达〉在2010：那一年票房破百亿，到头来只是误会一场》，头图来自：《阿凡达》

2010年，中国电影票房首次突破百亿，中外的卖座电影几乎各占一半，有6.6亿的《让子弹飞》，6.5亿的《唐山大地震》，5亿的《非诚勿扰2》，也有拿下美国电影市场周票房冠军的《功夫梦》。

当然，还有那部连映三个月，拿下14亿票房，影响中国电影至今的《阿凡达》。

前所未见的贺岁档

2009年末到2010年初，中国电影市场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贺岁档，共有50部中外电影涌进影院亮相，在美国灾难片《2012》，张艺谋“转型力作”《三枪拍案惊奇》，以及陆港合拍片《十月围城》的一番预热后，卡梅隆带着《阿凡达》来了。

2009年9月11日，距离《阿凡达》北美上映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国家电影局的领导和《阿凡达》出品方美国二十世纪福克斯的高管齐聚中国电影科研所，观看了15分钟的电影宣传片。

这部耗资5亿美元，CG技术开发了数年的大片震撼了现场的每个人，电影局局长童刚说，“审片的时候我就看了，这是一部非常不错的影片。《阿凡达》呈现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技术上的新奇，IMAX美轮美奂的银幕效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有，它的价值取向符合人们的审美期待。”

局长的评价让在场的中影数字公司领导频频点头，当时北京多家影院正在进行IMAX升级，很多影城负责人估计，有了IMAX的吸引力，《阿凡达》的票房能到5亿，“创造最新的内地票房纪录。”

2009年11月，贺岁档正式开打，得知《阿凡达》要来，多部国产片都选择提前上映。07年的时候电影人还在为市场是否容得下《集结号》和《投名状》两部过亿大片的担忧，短短两年后，《2012》《三枪》《十月围城》《锦衣卫》《花木兰》都挤在一起“厮杀”。

《三枪》制片人张伟平信心满满地对媒体说，“我们这个片子肯定应该是贺岁档冠军，也是最赚钱的。首先我们的投入比那几部片子低了很多。第二我有硬件，我的品牌是张艺谋。北京奥运会之后，他身后站着全国观众，哪个导演在老百姓心目中有张艺谋影响大？”

等第一波观影体验出来后，影评人火力全开，宣泄对张艺谋这部“转型之作”的失望：

“张艺谋所谓的转型和对新类型的探索，实际上并无方向。”

“这个电影很我很惊讶，他都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拍什么样的电影都会有人看，票房再高也不能说明作品本身成功。”

“这不是电影，是二人转。”

上映四天，票房过亿，张伟平一边听着骂声，一边跟媒体怼影评人，“根本就不能让他们影响，让他们给影响咱这电影就瞎了，他们根本就不懂电影，也不懂电影市场，而且这些人根本就不掏钱去看电影……他们道貌岸然地在那儿胡说八道，根本就不用听。”

躲过《刺陵》和《风云2》虚晃一枪后，《十月围城》突出重围，成为《阿凡达》上映前的票房冠军，片中孙中山的一段独白，引发了天南海北的各种恶搞版本。

12月23日凌晨，《阿凡达》导演詹姆斯·卡梅隆带着制片人乔恩·兰道抵达北京宣传电影，北美地区狂揽2.5亿美元票房，以及刷新日本、韩国、英国票房纪录的成绩，让他踌躇满志地开始筹备《阿凡达2》。

当记者问卡梅隆对中国电影有何了解时，他入乡随俗地说，“我是张艺谋的大影迷，特别喜欢《英雄》和《十面埋伏》，很诗意，有美学上的思考，这种美感是好莱坞所缺少的，值得向中国电影学习。”

有人问他怕不怕风险太大时，卡梅隆激动地说，“没错，很多人都说这部电影风险太高了，没有明星，主角的皮肤还是蓝色。但是，拍电影最大的风险就是你拍的电影和别人一样，最大的风险就是你不愿意冒险。”

语毕，台下一片掌声。

接下来的几天，宣发团队对《阿凡达》的预热激发了观众巨大的观影热情，各家媒体的评价也都让人看得心中奇痒：

“《阿凡达》达到了人类电影技术所能达到的顶点。”

“《泰坦尼克号》之后，卡梅隆磨剑15年。”

2010年1月4日，《阿凡达》在大陆正式上映，分为3D、普通、IMAX三个版本，效果最好的IMAX场一票难求，上映三天，票房就破了亿。

在北京，仅有的3家IMAX影院半小时就卖光了票，其它影院晚上11点的场次仍然枪手，130元的票加到了160元，有人形容“比春运火车票还难买”。

在上海，唯一一家有IMAX巨幕的和平影都门口，出现了影迷彻夜排队的景象，工作人员说“三十年来绝无仅有”。

凌晨五点，影院门口已经三百多人的长龙，有裹着被褥的，也有三五成群、自带台灯打牌聊天的，排在前面的人对记者说，“我凌晨一点来的，队伍排头那位前一天晚上七点就到了。”

由于当时杭州没有IMAX影院，很多影迷看了3D版感觉不过瘾，特地赶到上海或无锡观赏IMAX版。

在东莞，有场次出现画面和声音完全不同步的状况，现场的500个观众不干了，有人大喊，“我买了黄牛票还是请假来看的，退票！赔偿！”

为了平息众人的怒火，影院经理承诺全额退票并两度下跪致歉，观众不买账，双方僵持两个小时，电影院最后加赔每人200元路费才了事。

影迷激动，黄牛狂欢。两百块一张的IMAX票在淘宝炒到了一千二百块，还有开价三百替人排队的代购。

电影火爆，网上的盗版也猖獗异常，据美国BT网站统计，《阿凡达》两天内被下载万次，是当时史上被盗版最严重的电影。

《阿凡达》长达两小时四十二分钟，先看完的观众还给后面的人总结了四处最佳如厕时间。

让山峰“改名”的阿凡达

走出影院，人们对《阿凡达》的热情并未消散。

社会学家发出天问，“中国人为什么拍不出《阿凡达》？”

学院派教授把问题归结到了观众的身上，“中国电影缺乏想象力不能只怪电影人，《三枪》都能收获票房和一部分影迷的好评，谁还会花大钱冒险去创新？！”

导演陆川在博客中里说，“《阿凡达》让我知道，一直在扭曲阴暗扯淡的纠结的庸俗中奔走狂欢的我们，距离梦想还有多远！面对《阿凡达》的纯净，我们应该羞愧。”

影评人在价值观上找到了原因，“入世后，我们保护了10年的国产电影，保护的结果是电影人的集体堕落，他们学会了技术上的杂耍和营销上的炒作，就是没有用真心拍一部尊重观众的电影。2009年贺岁档电影的集体沦落让影迷对国产片已经没有期望，在这个寒冷的1月只有《孔子》与《阿凡达》同台竞技，当美国为人类创造出一个未来世界时，中国只有两千多年前的至圣先师迎战，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无能。”

“牢骚”谁都会发，要说格局还得看领导，主管电影的官员就从《阿凡达》上看到了希望，童刚局长说，“《阿凡达》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但我们也不要妄自菲薄，毕竟我们的起点不同。2009年我们有12部国产影片突破亿元票房，其中《建国大业》超过4.2亿元，平均每天增加1.7块银幕，这些数据的增长速度在世界电影史上都属罕见，中国电影正进入“黄金机遇期。”

严肃讨论之外，影片里蓝色皮肤的纳美人刮起了一股时尚风潮，一款名叫“阿凡达变脸器”的软件悄然走红，只需上传一张自己的照片，就能变身为潘多拉星球的纳美人，网友除了自己变身，还把当年的很多红人变蓝了，在名人版阿凡达的热帖里，李宇春、姚明、郭德纲、小沈阳、曾轶可都被网友PS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阿凡达》的热映也带火了旅游业，甚至传出了中国山峰改名的新闻。卡梅隆曾对记者说，影片里悬浮山“哈利路亚山”的灵感来自黄山，“我们只是把黄山抬到了空中而已。我们有剧组人员专门来到中国采景、拍照，回来后做成动画。”

此言一出，湖南省的地质专家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两山的地质成因与结构完全不同，黄山是花岗岩，形成不到两亿年；而张家界是砂岩，形成不少于四亿年，悬浮山可以看出很明显的张家界砂岩峰林地貌特征。”

“悬浮山”的淡紫红色、山顶灌木、天生桥和天门，都带有张家界特征，山顶的树木，其类型也偏张家界的灌木。黄山最著名的是黄山松，整个影片中都未出现过。“

专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家界再不出来“承认”就不合适了，当地旅游局宣传干事经过反复比对，认定哈利路亚山就是张家界景区“三千奇峰”中的乾坤柱，并在网上发帖《明明是张家界，“阿凡达”导演偏说是黄山》。

这个帖子引起了网友猛烈反响，乾坤柱景区甚至还举行了改名仪式，工作人员把一块写有“阿凡达哈利路亚悬浮山”的木牌立到了观景台上。

此举引发热议，连央视新闻1+1都参与了讨论，白岩松评论道，“乾坤柱改名哈利路亚山，隐藏着一种巨大的文化不自信。”名嘴一表态，当地景区赶紧给木牌加了两个字，“阿凡达哈利路亚悬浮山原型”。

《泰坦尼克号》与广场上的光头

关于《阿凡达》的热议贯穿了2010年一整年，无论主管部门、电影人还是老百姓，都没有回避当时国内电影市场存在的问题，也都对国产电影的未来抱有希望。

2010年1月25日，《阿凡达》上映两周后，国务院发布了《关于促进电影产业繁荣发展的指导意见》，开篇第一段写道，“电影是深受人民群众喜爱的文化娱乐形式之一，大力繁荣发展电影产业，对满足人民群众精神文化需求、扩大中华文化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具有重要意义。”

“意见”指出，要大力繁荣创作，还要鼓励国产电影“走出去”，这让很多影人看到了希望。

美国大片《阿凡达》让中国电影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文化冲击，这场冲击的源头始于1999年。那年，中美进行了中国入世的最终谈判，在签署的协议里，关于电影的条款主要有两条，允许外商进入中国的电影放映业；每年允许以分帐方式进口20部外国影片。

这两条协议经过了激烈的讨价还价，谈判期间，中方代表还集体到中影观看了陈道明主演的《我的1919》，当看到对西方列强说不的情节时，有个代表激动地说，“应该拍个续集，就叫《我的1999》。”

当年面对好莱坞的冲击，中国电影人感到了彻骨的悲壮，几乎同时，韩国电影也遭遇了好莱坞的“黑船叩关”。

为了抗议政府迫于美国压力把本土电影发行配额从至少占28％缩减到15％，韩国电影教父林权泽带领从业者坐到美国大使馆门前，对着镜头把自己的头发剃光，在韩国，比剃光头更严重的就是自焚了。

“光头运动”迫使韩国政府改变了决定，同期上映的《生死谍变》也在票房上击败《泰坦尼克号》，创下韩国票房纪录。

1999年，有包括《星球大战前传》在内的多部好莱坞大片登陆中国，但都在冯小刚的贺岁片前败下阵来。

其实，面对工业体系庞大的好莱坞，中国和韩国当年选择了同样的突围之路，那就是“拍好莱坞拍不了的电影”，更民族的，才是更世界的。

可是，中韩两国电影接下来的道路却越走越不同，一个选择主旋律大片带来的数亿、数十亿票房，另一个则醉心用本土语言讲述世界故事。

回到2010年，1月的《阿凡达》，7月的《唐山大地震》和12月的《让子弹飞》让全年票房首次突破100亿，全年有17部票房破亿的国产片。

《阿凡达》带来的视觉震撼和文化冲击一度击溃电影从业者的信心，有人说我们没有被美国大兵俘虏，却被美国电影俘虏了。

此后的十年间，中国电影不断创造着票房纪录。2012年，《泰囧》突破了10亿；2015年，《捉妖记》突破了20亿；2016年，《美人鱼》突破了30亿；2017年，《战狼》突破了50亿……

而另一边的韩国，2019年的《寄生虫》包揽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2021年的《鱿鱼游戏》更是造成了全球传播的文化现象，连早韩国一步文化出海的日本都在焦虑，“如何把日本的影视剧推向世界”。

载誉归来，《寄生虫》导演奉俊昊受到时任总统文在寅的接见，文在寅说，“奉俊昊导演打破语言的壁垒，成为国际社会承认的优秀导演，令人感到自豪；同时，我也对《寄生虫》展现的社会不平等问题，感到心焦。”

今年6月，韩国现任总统尹锡悦宴请林权泽、宋康昊等韩国影人，尹锡悦说，“我们的文化艺术政策基调是‘给予支援，绝不干涉’……为促进电影产业的发展，只要大家有需要帮助的事情，我们会努力积极地去帮助。”

总统的表态背后，并不是韩国电影产业的大而不倒，而是历代影人的接力抗争，参与“光头运动”的林权泽说过，“看上去好像是我发起了那次运动，实际上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年轻人，我不是第一个剃光头的人，‘光头运动’也不是唯一一次为韩国电影进行的抗议活动。”

2010远去12年后，《阿凡达2》来了，与12年前不变的是，市场仍然视之为救命稻草，变化的是，票房纪录傍身的中国影人已不再感到危机。

还有一点没有改变，仓库里面未能与观众见面的电影越来越多了。

今年3月，电影局发布了“十四五”电影发展规划，“到2025年，银幕总数超过10万块；展望2035年，我国将建成电影强国。”

参考资料：

卡梅隆抵京宣传新片 首次来华待不满24小时，天天新报

"电影强国"之梦：中国大片何时让外国山峰改名，中国新闻网

广电总局电影局局长解读国产电影“黄金机遇期”，《瞭望》新闻周刊

《十月围城》票房2.74亿 催生网络“围城文化”，新浪娱乐

《三枪》骂声高涨 张艺谋引各种羡慕嫉妒恨，天府早报

韩国电影的“秘密”：韩国九大导演访谈之林权泽，南方都市报

PS版《阿凡达》风靡网络 明星都成纳美人，重庆商报

巧借《阿凡达》 营销张家界，人民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蹦迪班长 （ID：MrDisco007），作者：东木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