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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高贵宾,主播:@寇爱哲,制作人:小聂,文字整理:沈延凝、小聂,策划:牧原、也卜,头图来源:高贵宾
这几年,“内卷”和“倦怠”成为城市生活的普遍情绪,越来越多人无法接受在大城市里被挤压的生存空间,选择离开北上广,去到三四线城市或者回到家乡生活。
今天的讲述人高贵宾,就是其中一位。
2010 年,高贵宾随大流从河北邯郸的农村来到北京工作,从那时起,他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介于城市和乡土之间的漂浮感与撕裂感。随着他北漂的时间越长,这种漂浮感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因此,2020 年,33 岁的高贵宾选择辞去北京的稳定工作,结束十年北漂生活,回到家乡邯郸开一家独立书店。
这是一个听上去有点冒险的决定,回邯郸开书店,真的能解决他的身份焦虑吗?他的身份焦虑,又到底来自于哪里呢?
从乡土世界连根拔起
我叫高贵宾,1987 年生人,现在在河北邯郸开一家独立书店,名字叫人间食粮书店。
我从小生活在邯郸市底下一个县的农村,家里边没有人阅读。我的第一个文学偶像是海子,那时候我在高中课本上读到海子的一首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那种天才故事常常感召我,让我很着迷,我会幻想自己也是那样的天才。某种程度上是海子击中了我,或者说把我带入到了阅读的世界。
但高中的时候我学习不太好,高考只考上了一个本地的专科。上大学后,我也不好好上课,天天泡图书馆,老师在上面讲法律,我在底下看卡夫卡。
我那时候还写诗,自我感觉挺良好,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写作者或编辑,也有了一个很模糊的目标,想要找跟文字相关的工作。
但到了北京之后,我的那些幻想全部被打掉了。
那时候刚到北京,我和一个大学同学在一个城中村里,花三五百块钱,租了一间自建房顶层的房间。我们两个人挤在那个房间里,大概就放了一张床和一个桌子,因为房间之间是木隔断,基本上能听到隔壁的声音。
我拿着打印好的简历,每天去人才市场投简历。但是过了大概三个月,一直找不到工作。
找不到满意的工作让高贵宾很是受挫,为了生计,没办法,高贵宾只能把目标转向其他职业。最后,他去了一家 KTV 做服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客人带到包间,为他们上果盘,开酒。
那时候,高贵宾经济上不怎么宽裕,第一次离开邯郸的他,更是觉得自己和北京格格不入,有种强烈的异乡人的感觉。好在高贵宾并没有放弃阅读,也是通过阅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在北京遇到的挫折,是因为乡土经验进入城市之后,是失语的、失效的。
一直到上大学,我的生活经验都是乡村的生活经验,但那些乡村经验进入到城市之后是完全失效的。看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之后,我清楚地认知到了这种失效。
费孝通用了一个名词概括乡土经验,就是差序格局。它是指乡土社会里,我们和别人的关系是由血缘关系逐步往外递减的,我和父母的关系是最亲的,之后是亲戚,再之后可能是同学、村里边的人、外边的人等等。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找工作处处碰壁,也不知道可以通过网络找工作,还是要去人才市场,其实就是乡土经验造成的。之前的生活经验或者说惯性告诉我,我要这样找工作。
我从农村来到北京,是把自己从乡土经验里连根拔起,直接扔到城市这种陌生的生活经验当中,这中间没有过渡,也没有血缘关系帮我,我只能靠自己摸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漂浮与撕裂
那,要怎么面对这种乡土经验的失效呢?高贵宾选择了努力接受城市生活的经验,而这种经验的获得,他是通过阅读和逛书店完成的。
每到周末的时候,高贵宾就去图书馆、书店等各个地方参加沙龙、讲座、新书发布会。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城市的生活方式,好像当他身处书店的人群里,他就可以假装或者忘记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
我在物质上,或者在融入城市生活的过程中出现困顿的时候,是逛书店以及参加书店周末的沙龙,填补了我心理上的缺憾。参加这些活动,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学会了一套城市的话语,或者说让我习得了一种表面的城市生活方式,或者说文青的生活方式。
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文艺青年,物质上贫乏,但精神上是丰富的。它给我建造了一个像毛姆所说的避难所。
当然,高贵宾也不仅是寻求精神上的避难所。经历了最初的受挫之后,因为高贵宾始终没有中断阅读和写作,他最终还是如愿以偿进入了文化行业工作,和图书以及作家打交道成为了他的日常。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生活方式、言行举止也越来越像一个“城里人”,但从他来北京之初就感受到的那种漂浮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
以前在跟别人聊天的时候,我经常会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是农村出身,以及大专学历这样一种身份标签。这其实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对于农村老家有一种强烈的身份上的归属感。
但在北京的最后几年,我奶奶去世了,等于说我在农村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人在了。我心目中的老家,心中最深处的认同,已经崩塌了。
但是,北京,它是我的家吗?我始终无法认为在北京租的房子是我的家,而在北京看似安稳的生活,所谓的朝九晚五,实质上是一种漂泊的生活。
如果要用《乡土中国》的方式表述的话,就是乡土的归属感不存在了,但是城市的归属感又没有建立起来。这让我处在一种夹缝当中,生活没有支点。
■ 高贵宾在回邯郸的路上
吃饭与阅读
这种撕裂的、没有支点的生活,表现为一种麻木和倦怠。高贵宾越来越觉得某些工作过于机械和乏味,生活中也缺少社交,周末也不再出门逛书店、参加活动。每天下班就是在家里宅着,什么也不干。这让他起心动念离开北京,去别的地方、通过别的方式寻找归属感。
思来想去,高贵宾最终选择回到自己的家乡邯郸开一家独立书店。毕竟,他近几年的工作一直是和书打交道,自己别无所长,好像只会做和书相关的事情了。并且,在北京最困顿的那几年里,是书店和阅读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持。
他盘了盘自己和妻子的存款,二十多万,在邯郸开一家书店足够了。他和妻子筹备了将近半年,2020 年 9 月,人间食粮书店开业了。
开业第一天,高贵宾在门前放了一张圆桌,桌上摆着一本《存在与虚无》,旁边还有一碗大米,暗示这家书店将要长久面临的两难困境:存在与虚无,吃饭与阅读。
但让高贵宾没有想到的是,很快,书店的困境就显露出来了:根据他算的账,书店每天的流水如果能有 500 块,那么书店就能活下去。但别说是 500 块了,很多时候,书店一本书也卖不出去,甚至一整天过去,连进来闲逛的人都没有。
而造成这个困境的最大原因,就和很多的实体书店一样:没有价格优势。
在书店刚开始的时候,其实走了很多的弯路。比如说,我觉得我的选书品位好,即使不打折,你是有理由在我书店买书的。但是时间长了,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想法蛮幼稚,或者说这纯粹是出于一种想象。
可能刚宣传的时候,来了一波支持者,越到后边越不行。没有人会长期为原价书买单,因为随手在网上搜一下就是五折、六折。
■ 高贵宾在桌上摆的《存在与虚无》以及一碗米
除此之外,我对于书店的很多想象也都落空了。
比如,我还想象作为一个书店,需要卖一些文创。所以我们也卖一些精选的粮食,像五常大米、小米。我给书店起名叫“人间食粮”,就是想说在书店里边有我们吃的粮食,也有精神上的粮食。我还给书店起了一个 slogan,“要吃饭,也要阅读”,我觉得这两件事并不一定互斥,它们应该是并存的。
我还有一些天马行空的创意,比如说用我们书店售卖的粮食换取读者手中的二手书,用物质的粮食换精神的书。我希望能构建起人和人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既有实体的交换,又有精神上的互动。从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与商业隔绝开的一种行为。
但这个活动也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效果。
我记得第一个来换书的,是一个老板模样的大哥,手提蛇皮袋,袋子里装满了书。左脚一踏进书店,就急切地询问,这些书可以换多少粮食。我把他带来的书从袋子里一本本拿出来,十有八九都是关于商业奇谋的,单《厚黑学》就有三个版本。我从中挑拣出了三本,可以换两斤大米。
接过大米,大哥推门而出,怏怏地高声喊了句:早知道不费那么大劲了。
最后,这个活动半年之后就取消了。
我还希望人间食粮是一家和社区形成互动的书店,所以我也在书店开辟了一个空间作为自习室,希望能营造一个公共空间。如果办理会员,可以借阅图书或者在这个空间自习。我们每周六还会放映电影。
但最终办理会员的人很少。
我们还在装修的时候,小区有个医生,在我们书店办了第一张年卡会员。她说,只有在阅读的时候,她才能卸下工作、妈妈、妻子的身份,成为真正的自己。但她在那一年里可能就来了三次。
还有人办了会员之后信誓旦旦说每周要借多少书的,刚开始能维持,后来热情就消散了,感觉跟办健身卡似的。
刚开业的一个晚上,书店进来一位大概三四十岁的女士,在看书的过程中,她的两个孩子打来微信视频,问妈妈你去哪了?她说,我在外面办点事儿,一会就回去了。我后来才明白,这位妈妈其实是不想在家带孩子,想找一块清静的公共空间。但她也只是做一种短暂的逃离,因为她后来没有再来过。
这种公共空间,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市里边,并不多。这个城市大部分人的时间花在了家庭或者其他方面,没有办法拿出额外的时间给自己,没有个人的空间。
我后期将借阅,将这种空间全部去掉了,现在只是以售书为主。
■ 人间食粮书店
转型
想象与现实的落差,让高贵宾感到挫败。但他没时间沉浸在挫败里,他必须想办法转型,让书店活下去。
在半年的惨淡之后,高贵宾开始拓展二手书业务,这不再是以粮食换书的行为艺术,而是实打实地用钱来收购低价二手书,再以比收购价稍高的折扣卖出去。
在电商的普遍低价里,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生存策略,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很快,也暴露出了它的问题。
书店的选书是有自己独特品位的,盗版不收,成功学、心灵鸡汤不收,计算机等等行业类的书不收,教材教辅也不收,而且到最后还得看我自己的判断。所以二手书的来源很成问题,很难维持书店长期的经营。
后来,我又和其他城市的独立书店建立联系,共同去找出版社协商,以低价买入出版社积压的全新库存书,再以和电商同等,甚至更低的折扣销售这些书。这样一来,货源稳定了,低价的问题也得到解决,人间食粮开始向特价人文社科书店转型。
再加上开业半年之后,我就试着建立微信群,后来又开了线上书店,慢慢地线上的营收也好了起来。
到 2022 年夏天,书店每个月线上线下的流水加起来能达到一万二甚至一万五。现在可以说,我终于找到了经营书店的一条路,或者一点点小节奏。
开书店真的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有很多想象,到最后会发现并不见得能够实现,或者说想象和事实永远会有落差。但如何把这种落差及时地调整过来,这可能是开独立书店背后一个巨大的引擎。
■ 高贵宾在书店
归属感
高贵宾所说的支撑他不断试错和调整的引擎,究竟是什么呢?
当然最首先的,就是书店是他安生立命的一个营生,他得靠书店吃饭。与此同时,也是因为书店给他带来了一种确定性。
经营书店是很具体的生活。它跟不了解的人的想象不一样,我们并不是一天到晚坐那儿看书,它很具体也琐碎,涉及到选书、搬书、上书、介绍书、卖书等等,并不清闲。
经营书店确实提供了一种确定性,一种掌控感。这是我在北漂或者说在我过去的经验里都没有的。我可以自己决定几点上班,卖哪本书,以及如何去介绍它。
当我真正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它既是实体的,又有精神上的憧憬,这就构成一种完美的确定性。
在决定离开北京之前的那几年,因为失去了生活的支点,高贵宾曾经考虑过努力奋斗,然后在邯郸买一套房子,再生个孩子,去过一种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生活。
但当他开了书店,重新找到生活的确定性之后,他想要通过传宗接代来获得某种归属感的想法也渐渐变淡了,他发现,在书店、在阅读中,有比传宗接代更永恒的价值,这才是他的归属感所在。
开书店之后,我常常跟别人说,其实是书店拯救了我,至少是拯救了在北京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我。开书店这个事儿让我觉得我有了价值,我被它拽着向前走了。
我在北京最后几年其实蛮痛苦。到一定年龄阶段的时候,过去的经验在拼命地把我往回拽。来自我父母的乡土经验告诉我,不管是为了传宗接代还是老了有个依靠,都必须要有个孩子。在乡土的这种惯性的经验之下,我肯定会要一个孩子的,不管我自己喜不喜欢小孩,也不管把他(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不负责任。
经验的思考其实是很容易骗人的,但哲学,或者说像费孝通用社会学理论提炼出来的东西,它某种程度上可以超越经验。或者说《乡土中国》这本书,它是一种方法,教我们厘清个人,以及时代施加的,还有时代和个人之间的互动。
我现在不会完全让乡土经验驱使我去做某件事情,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因为乡土经验而认为我必须依赖亲情和友情。我现在更加坚信我可以在阅读、写作和书籍当中找到永恒的东西。
我也不会再以一个城市划定我是否有归属感,我宁愿把归属感寄托在我的书店上。我觉得书店就是我的家乡,书店就是我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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