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西与中国直接本币结算谈起，我们真的了解货币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王绍贝，编辑：罗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3月30日，环球时报引用多家媒体报道，巴西政府周三表示，巴西已与中国达成协议，不再使用美元作为中间货币，而是以本币进行贸易。这条消息，很快冲上了社交媒体热搜榜第一，并引来网友热议。美元作为世界霸权货币的地位，又一次面临挑战。

货币，作为一种流通工具、交流媒介，在我们的衣食住行中充当着重要的角色。虽老挂在嘴边，但我们对货币，真的了解吗？

去年，由贝页图书出品，美国法律与经济人类学学者，加州大学尔湾分校（UCI）社会科学院院长比尔·莫勒（Bill Maurer）领衔主编的《货币文化史》套装（全六卷）中译版分册系列陆续上市。六卷各自以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帝国时代、现代为历史语境，将货币的丰富性、复杂性、趣味性娓娓道来。

其中深刻的学术思索与广阔的学术视野交织，最新的学术前沿与古老的学术传统辉映，不仅补充汉语读者的思想世界，也促使我们抚卷沉思，发出最熟知而又最无知之问：何谓货币？由此，我们或可抵达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以及人性内在的明暗交错。

尽管今天货币的形式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其变动的剧烈程度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但对于货币本质、货币与人类之间关系的思考，通过阅读《货币文化史》，依然能给我们无尽的启发。

《货币文化史》六册 

一部跨学科、跨国界的货币文化史

货币是为数不多的至今仍然在影响我们生活的古代伟大发明之一，目前考古发现的最早的严格意义上的货币，出现在公元前七世纪的小亚细亚西部。人类对货币的认识也充满了爱恨交织的情绪，西晋鲁褒的《钱神论》就是典型地表达了对世俗拜金主义的不满，但同时又不能不承认货币对于便利人类贸易和生活，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美国跨学科的学者、金融人类学的元老比尔·莫勒主编的6卷本《货币文化史》堪称今天在货币文化领域研究的恢弘之作，该书采用了集体创作的方式，集合了各国、各门学科顶尖的专家学者，综合运用了各学科最前沿的研究成果和方法。

跨学科、跨国界的特征丰富了本书的研究方法：身处多样化制度环境之中的社会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货币历史学家、艺术家和文学家被汇集起来，共同致力于揭示人类货币景观细微的奇异之处。

虽然是集体创作，但这套书在结构上非常整齐，遵循同样的结构和主题，每卷都大致分为概述、货币及其技术、货币及其理念、货币宗教与仪式、货币与艺术、货币及其阐释、货币与时代等若干章节，因此读者既可以按照6卷的历史顺序来纵向的解读货币文化史，也可以从横向的货币与人类各方面的影响和联系的角度，横向解读货币文化。

由于每章都是相关领域不同的学者所写，因此读者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章节跳着读，而不影响前后的理解，有些章节不同的观点还可以激发对货币文化的辩证解读，引发读者的想象力和激荡的思考空间。

一、前沿考古学成果重新诠释货币的起源

大多数主流经济学家今天仍然认为，发明货币是为了取代以货易货的贸易，让交易更便利。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最早提出这个观点：“钱币的发明是出于交换的需要。”但这一论断事实上却遭到今天古代世界史专家的有力反驳，在《货币文化史》第1卷中，作者综合现代学者考古学相关研究成果坚持认为，战争才是货币创新的驱动力。

钱币的铸造主要是出于军事目的，这在罗马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在希腊的考古成果也渐渐明晰起来。在近代福利国家出现之前，军费开支一直是任何文明或国家预算中开销最大的项目。从西方古代考古结合历史文献研究发现，大规模的钱币发行通常与战争有关。

其中最佳研究案例是本都国王密特拉达梯六世发行的钱币，从这些钱币的发行时间（精确到年月日）可以确定，他们的生产节奏与密特拉达梯六世和罗马人之间发生冲突的节奏完全吻合。将军在战争之前与之后铸造钱币，而非战争期间。

按照西方古代史及考古研究的成果来看，贵金属钱币的流通通常被认为是出于军事目的，用于支付军队士兵的薪资。通过更广泛的希腊区域考古研究发现，近乎一个世纪（约公元前150～前20年）内的钱币，全部投入流通的货币绝大多数是以军事为导向的，剩余部分（约10%？）才是真正的民政铸币。

这也可以解释，在亚历山大大帝生命的最后几年在某些港口城市大量发行钱币的根本原因，这些钱都是计划用于支付雇佣兵薪酬的，为防止士兵在归国途中奸淫掳掠，发生意外，让他们在归途之前，只能领取某些沿海城市的钱币作为报酬。

《货币文化史Ⅰ：希腊罗马时期钱币的诞生与权力象征》

[美]比尔·莫勒  [德]斯特凡·克姆尼切克 著 / 侯宇 译/ 贝页·文汇出版社

2022年6月

二、用观念史解析西方近代的货币变革

从思想史和观念史的角度，解读货币文化现象是本书的又一大特征。《货币文化史》第4卷“启蒙时代货币泡沫与价值反思”的特点就在于全方位解读启蒙运动时代的背景下，启蒙思想家和财政政策制定者们，对货币本质和观念的反思，大大推动了现代货币和金融制度的出现和形成。

《货币文化史Ⅳ：启蒙时代货币泡沫与价值反思》

[美] 比尔·莫勒 (Bill Maurer)  [美]克里斯蒂娜·德桑（Christine Desan） 著/连城 译

贝页·文汇出版社

2022年9月

18世纪是一个西方货币和金融发展历史上重要的转变时期，启蒙运动对货币的态度有了转变，在理论上将货币视为一种能够设计和重新设计的制度。英格兰银行进行了一场“金融革命”，它促成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金融实践：现代货币与流通公债、资本市场和商业银行的协同运作。

在此之前，西方与东方的货币金融体系几乎没有本质的差别，而在此之后，西方货币和金融走上了一条迥异于其他文明的现代金融制度的快车道。英格兰银行发明了以付款承诺的形式放贷，将其发现的银行券借给政府，政府花掉这些银行券，最终，政府用税收和其他款项来偿还银行贷款。

人们可以拿着银行券使用而无须在银行存有硬币，这样的银行券就可以作为“一种等同于货币……即现金的信用。”银行正是通过扩大其有效货币储备的方法，才能“使其如此低成本地运营”，“用更少的货币流通更多的信贷”的做法使得银行可以“更好地造福公众”。中国历史上的王莽改革、元代宝钞、山西晋商……未能实现的信贷扩张却可控的金融模式，最早在欧洲英格兰银行出现了。

为了理解现代世界，我们必须理解启蒙时代的货币，要理解启蒙时代的货币，必须理解启蒙时代思想家、活动家们的货币思想、观念。

与中世纪时代，教会反对现世享受，以追求进入天堂为最高快乐、谴责高利贷相反，启蒙时代随着信教思想的传播，加尔文主义为合理的放贷利率正名，“自私”从中世纪一个严肃的神学问题，上升到近代早期社会中一个有益的激励因素，货币和私有财产一道，被认为是经济繁荣、国家形成和商业网络全球化的必需品。

关于货币的本质，有些思想家如霍布斯，就认为货币的本质不在于其金属价值，信用才是货币的运作原则，所有形式的货币都是以信用为核心的，货币的本质是交换其他商品的能力；以约翰·洛克为代表的思想家则坚持认为，硬币的内在价值决定了其交换价值，政府必须通过坚持货币标准和严惩货币操纵者来重建货币的权威和信用。

按照洛克的说法，这些操纵者对英国的安全构成的威胁比路易十四的武装部队还要严重。其实洛克并非反对发行纸币的信贷扩张行为，而是担心盲目的信贷扩张会使得金银外流。

虽然启蒙思想家大部分肯定货币的工具价值，但他们对货币本质及其道德属性的辩论，却呈现复杂的分歧。

以洛克、孟德斯鸠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倾向于认为，货币促进经济发展、通过市场分散权力以及逐步完善道德，孟德斯鸠说：“哪里有温良的风俗，哪里就有商业；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温良的风俗。这几乎是一条普遍的规律。”

但作家斯威夫特、卢梭等却倾向于认为，金钱在社会道德沦丧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卢梭认为，因为有大量财富的国家，食品的价格往往更高，贫富悬殊也越严重，金钱还会刺激人的贪念，使人腐化堕落。

三、从社会学和社群主义角度理解货币的本质

在《货币文化史》第5卷“帝国时代殖民主义与货币大变革”第4章《货币与日常生活》中，作者从社会学角度解读了货币文化的一个经典案例——“胫骨贴膏”。

在19世纪美国内战之前，美国人可以自行印钱，只要人们认可这些货币，它们就可以在商业中被使用。包括店主、商人、酒馆、餐馆，各种各样的企业，甚至私人，都会印刷小额纸币，面额通常不到1美元，被当作零钱使用，这些“铺币”有个绰号叫“胫骨贴膏”。

顾名思义，这些小额货币类似贴胫骨的膏药一样，被与疾病、肮脏、垃圾等联系在一起。出现这种现象首先是因为当时底层民众金属货币的零钱极其短缺，穷人、黑人不得不发明了这种交易手段。这些用破布片、劣质纸等材料制作成的零钱之所以能流通，完全依托社群中的个人信用，如果信用不佳就无法流通，离开特定的城市、社群也无法流通。

《货币文化史V : 帝国时代殖民主义与货币大变革》

[美]比尔·莫勒 / [巴西]费德里科·奈堡 / [英]奈杰尔·多德 著

金朗 译

金朗·文汇出版社

2022年11月

胫骨贴膏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另类的经济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底层阶级——妇女、有色人种、穷人——设计了他们自己的交易工具。这些工具之所以能够发挥作用，是因为处于类似困境的人们同意接受他们。

胫骨贴膏和纸币代表了一个由穷人和“声名狼藉”的人组成的社群，他们努力维持生存、改善生活。他们代表了对个人的挑战，呼吁对其使用者所在的群体及其人性的认可。每一张胫骨贴膏都承载着关于其发行者的价值、劳动力、抱负和潜力。

我们现代的货币形式是渴望标准与坚持社群的奇怪组合。美元的霸权地位标志着美国在“二战”后的几十年里所处的优势地位，以及由美国军事力量所维持的自由世界秩序的强大力量。与此同时，美元不再与黄金挂钩：其价值来源是美国的军事实力和国民生产总值。

换言之，美元可以被看作胫骨贴膏货币的延伸：一种自我印刷的货币形式，其价值来自对其所代表的社群和人民的价值的普遍认可。胫骨贴膏的历史提醒人们，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彼此依存的社群中产生的。尽管今天货币的形式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其变动的剧烈程度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但对于货币本质、货币与人类之间关系的思考，通过阅读《货币文化史》，依然能给我们无尽的启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王绍贝，编辑：罗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