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婚姻故事，早已不是出轨那么简单了

 

《婚后事》里写小说的Tim / 图片来源：《婚后事》

 

出轨，全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但无论落到谁的头上，都不亚于在他身边掀起一场世界大战。

 

作家总不免写下发生在自己或他人身上这种激烈的情感，于是我们的文学史拥有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也有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而最近热播的TVB剧《婚后事》之中的男主角潘善仁Tim，将自己的苦闷诉诸了笔端，却引来风波滔天……

 

他中文系毕业，年近四十，拥有一个家——妻子创业，女儿上小学。Tim在大学时期就是公认的才子，然而才子并不适应“有钱大晒”的社会，临到中年都只是一个高校里的流浪讲师，期间出版过几百个人买的小说，曾有机会跟随教授深造却因女儿刚出生而放弃，也想搏正职又因照顾孩子为重而作罢，郁郁不得志的文青，在人生路上奔到中年危机，却因一场似有若无的出轨恋情而闹到离婚收场。

 

当潘善仁一夜未归而被妻子张明芯Emma抓包以后，所谓出轨就不再是他一个人在暗处自娱的回忆，而成为了一个家庭的悲剧，战争一触即发。妻子越想越不平，自己辛苦养家，帮衬丈夫一家，到头来她却成了虎妈、悍妻、工作狂，女儿非但不亲自己，丈夫竟然还有二心。当张明芯看到丈夫私下写的小说《婚后事》，字字诛心，犹如在她心里剌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这场婚姻是互相凌迟的酷刑，叫他即使想起那个女人，亦不至内疚，甚至感觉活着，乃至于重生。”

 

这就是《婚后事》起初的剧情，由一本小说引发的离婚官司，此后便是一出爱情罗生门，各人从不同视角讲述对这段关系的感受，犹如一颗泡腾片沉入杯底，炸毁了日常的平静。

 

在Tim看来，他出轨以后已经极力修补与妻子的关系，而自己多年以来尽心照顾女儿，为家庭而在事业上做出让步，不可谓不是好男人。但是，在Emma眼里，却是她要为公公婆婆治病还债，而不得不外出赚钱，做一个职场妈妈，为不能全心陪伴女儿而永远愧疚，最后还落得个丈夫负心的下场。女儿悦悦都有她的心事，不希望一个家被拆散，便费力讨好爸妈。而Tim认为那场短得不能再短的婚外情，是他一生中最大错事，情人Mira却认为他们之间有着对于文学的共识，发生的是爱情。至于Tim夫妇的好友Davey和Gina看似是这段婚姻的旁观者，却也卷入了情感漩涡，他们各自的独白同样是对他人的控诉……

 

《婚后事》最大的看点就是人物多重视角对感情的呈现，令他们的心理活动展露无遗，也让观众能够钻进一个人的心里，寻找自己的影子。这种方式的好处是一下子就可以让剧中人物变得立体，因此即便是最普遍的出轨离婚事件，也能因不同当事人的叙述而铺满悬念，我们用上帝视角观看之时就对角色生出很多慨叹。同时观众亦能更贴近人物，在不同的角色里找到最像我们自己的那个，由于其心理独白而引起强烈的共鸣。另外都能让男性看到女性的痛苦，女性看到男性的烦恼，从而让我们对生活中的对象多一点理解。

 

但是，多重视角叙事的缺点在该剧中也很明显。常常一个事件和场景，由于要展现不同角色的视角，所以不断闪回，导致剧情推进得很慢，以至于观众有时会感到沉闷。其实有几处翻来覆去讲的地方，人物没有太多微妙的心理变化，完全可以在剧情编排和剪辑上设计得更为精巧。

 

其实，此前香港也有一部爱情小品剧《叹息桥》就是以多重视角为特色的，但显然它比《婚后事》更为细腻，镜头语言也十分独到，人物在不同的视角里回忆、诉说，还加入了记忆偏差这个概念，不同人因为情绪的不同而对同一件事留存了不同的记忆，不仅悬疑感拉满，而且如同剥洋葱般将克制的温情缓缓展现，观众又能在多处留白之中咂摸那些对话、细节，以补完全景。同样有质感的还有《玛嘉烈与大卫：绿豆》，也是林保怡和周家怡主演，他们扮演着在香港最普通的一对爱侣，相识、相爱、分开，白开水一样的爱情底下充斥着暗涌，白描到过度真实。

 

显然，《婚后事》导演林肯都有志于拍一套见众生见自己的香港爱情故事，循着男主写的小说章节〈离婚〉、〈不忠〉、〈错爱〉、〈修补〉展开剧情和人物心理活动，虽然不及《叹息桥》、《玛嘉烈与大卫：绿豆》那么文艺，但胜在够现实，让人很有代入感。虽说还是难以避免好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的老套桥段，也落入了开头吵得不可开交结尾大团圆的TVB窠臼，但相比起通俗剧，仍旧多了几分质感和匠心，且对当今时代的婚恋问题有所思考。

 

令我意外的是，通常这类电影或剧集都会停留在“离婚”这个场景上作为结局，比如《婚姻故事》火爆大争吵以后就是达成离婚共识，又或者《坠落的审判》，以丈夫的坠楼事件在庭上审判妻子展开回忆，众人窥私这家人的婚姻矛盾，哦，他俩还是一对作家。但《婚后事》老让我觉得，怎么还不结束？错爱以后竟然还有修补这一章，但其实这才是人生啊，痛苦不是戛然而止，而是在绵长的岁月里不停修修补补，才会逐渐复原。

 

至于，为什么说无论已婚还是未婚甚至于失婚的人，都应该看这部剧？是因为看完以后，未婚者或将打破幻想，而已婚者必将找到共鸣。

 

《婚后事》塑造了很典型的男性形象——伪君子和真小人。Tim中年文青男，英年早婚，自以为伟大又顾家，却其实禁不住偷吃又觉得是对方勾引自己。Davey白手起家以后就成为了昭告天下的浪子，每一次出轨以后就买限量手袋给女友，手袋塞满了一柜子还不肯结婚，女友同他一起日日似吞针。还有一个后生仔天晖，dating app重度使用者，在空虚的时代后知后觉撞上爱情。

 

而其中的女性形象，看似都很独立，扮贤惠扮大方扮文艺，其实个个都痴心绝对，都不免让人叹息一声“傻女”。Emma想过原谅Tim，却在发现小说以后彻底崩溃，还摇着女儿的手臂教她，女生一定要读书，长大后有能力保护自己。Gina一直假装大度，其实哑忍到心里裂缝，看清Davey对Emma深藏的感情后，离开时留下所有手袋和珠宝，告诉他看似她想要物质，实际上这一件件东西都在提醒她自己有多不快乐。Mira虽是小三，世人误解她放荡，但其实她根本是纯爱战士。

 

经典的男女形象便造就经典的男女关系，就是剪不断理还乱。如果相爱这么难，为什么大家还要爱来爱去？剧中有一幕很说明问题，Emma离婚之后，起初还觉得重获单身的自由，但晚上约姐妹出门喝酒，一个两个不是要照顾小孩就是要照顾父母，40岁而单身，连有家有室的损友都不再同她厮混，个中寂寥只有当事人知其冷暖。

 

这不禁让我想起李碧华在《青蛇》里的一句话——万念俱灰，死灰复燃。李碧华总是喜欢乱用成语，但这八个字，真是道尽女人那种死不悔改地在爱里下注的瘾头。在她改编的故事里，许仙负心，白蛇为之抢灵芝为之遭天谴，伤得那么重的白蛇千年之后却仍不悔改，又娉娉婷婷走向人间，因为无涯的时间真是难捱，做什么都比不上同另一位许仙制造再一段回忆。

 

何况爱情从来不只是消遣，而是足以升华成巴迪欧指出的——爱是最小单位的共产主义。齐泽克则认为，“坠入”爱河是一种令现代人惧怕的能力，如今人们总想要没有糖分的可乐，没有酒精的啤酒，但爱不是满足你的需求，而是我决定为了和你在一起而做出根本的改变，是在一个平常的人身上看到永恒的美。而他这位大哲学家如同在爱里下注的赌徒，几度离婚再婚，实践着“婚姻是与某人共享世界的承诺”。

 

最后回到《婚后事》想说的，并不是批判谁渣谁不渣，而是人性在感情里、在婚姻里就是很复杂。如果TVB从小都教我们要独立，那么我现在觉得，“独立”两字其实男女都适用，不过“独立”的背后从来不是封心锁爱，而是直面自己的感情，拿得起放得下。爱的时候不妨全心投入，如若时刻害怕受伤，过度保护自己的感情，便也无法享受感情的乐趣。但在成熟的过程里，我们如果真有什么长进，那或许是当任何关系陷入低谷之时，我们该知道怎么去修补或者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