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调研纪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黄非红i（ID：bigchamberlain），作者：黄非红i，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爷爷九十九岁高龄，突然有天昏迷不醒，我匆匆赶回老家，守护在爷爷身边，陪他走过人生最后一程。按照老家习俗，家族成员和亲戚都要在老人临终前探望或为老人守夜。我也难得跟各路亲戚拉呱聊天，紧跟调查研究之风，对当下的乡村有了新的认知。

一、快抖和王者

“都市白领看抖音，小镇青年玩快手”，这似乎并不准确。从十几岁的乡村小青年到六七十多岁的大爷大妈，每部智能机上都必备了这两款APP，刷完抖音广场舞再去快手挖黄鳝，切换的无比丝滑。我老爸，去年疫情的时候还打不开健康宝随申码，唯一娱乐就在村头打够级，如今，跟快手抖音的乐趣相比，他觉得打牌再也不香了。

与大都市一样，这些APP，也毫无差别地刺激着乡村的多巴胺，更把他们紧紧地裹进信息茧房里，只是房间号不一样罢了。

刷了会老妈的快手，一会是“属马的注意了，今年运势实在太好了......”，一会是“马云说了，老年人社保/医保有了新政策…...”，我老妈对此深信不疑又乐此不疲，唯有广场舞可与之媲美。

宅点的乡村青年，就呆在家里打王者刷快斗，进取的乡村青年，则领先一步，凭借自己不拘一格的才华，在直播间里收割着老铁们的666。

我大爷边刷手机，边总结说：

农村的娃，跟大城市比，就是“不想事”，“不着急”，真愁人。

二、俄乌与战狼

哪怕是跟这些父老乡亲聊天，依然是很多话题讳莫如深，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地避而不谈。唯一可以毫无禁忌而极端对立的话题就是俄乌冲突，我这群貌似没读过多少书的亲戚，也熟识德国豹式坦克、讲得出亚速营和俄罗斯北溪管道，至于俄乌冲突后面的阴谋论和未来国际局势，更是娓娓道来，逻辑自洽，不输专家。

如果不小心话题拉回到中国，那就会立马团结起来骂美国骂蔡英文，言语间无不充满战狼般的自信和爱国。

最终，俄乌冲突还是被我寡言的大爷给解决了，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刚看了快手，今天败登的飞机一起飞就爆炸了，看来俄乌冲突要结束了。

三、医保和寿命

现在的农村医保和养老保障的确好多了，老有点所养，病有点所医，可还仅限于最基础的保障。村里人生病，却鲜有去市里和县里的大医院，大都去村卫生室，“大病打点滴小病打吊瓶”，往往是最朴实无华而又最神通的治疗方案。至于知不知道打点滴的副作用，就像问他们发芽的土豆能不能吃，所有的病都扛不住“穷病”——医院花费多且大半不能报销。

乡村既期盼着“绿水青山”，却也羡慕着工业和现代，因为这些可以带来收入和就业。垃圾焚烧厂取代堆场，自来水替代深水井，然而便利和现代并不全然带来福音，除了天生长寿基因的可以走出独立行情外，乡村里中老年癌症比例越来越多，寿命结构甚至出现断层。

我大爷举起三个手指，比划着说：

我家里有三种水，一种洗衣服浇菜园，一种烧菜做饭，还有一种平时喝。

四、拆迁与债务

作为前些年经济的发动机，拆迁和征地也成了很多农民翻身的捷径。很多县郊的村子土地已经被征了大半，宅基地也被拆迁了，老百姓租着房子等着搬进楼房里。可三四线商品房卖不掉甚至烂尾，征收的土地对外招商或出让困难，政府手中没钱，安置房也成了雾里花。

与大城市老百姓期盼拆迁征地相反，很多农民也对拆迁致富和“合村并居”并不起劲。朴实的他们对政府的财政收支和债务有其独特而直观的认知，让我大开眼界，做尽调果然还得我大爷。

大爷忧心地说：

新闻说，大学生不好找工作，所以号召大学生回家乡，来这里能有啥活可干，谁给他们发钱？带着拨款来，还差不多。

五、开工与就业

我老家虽是东部四五线小县城，却有五六家上市公司，这些上市公司也就成了当地吸纳就业的主力军。

与前些年不同，如今每年都有不少985和211毕业生回乡考公或就业，一下子拉升了全县的学历水平。名校回来的年轻人却并未找到降维打击的优越感。

在这里，好学历只是面子，人情和关系才是里子。

我几个正值壮年的亲戚，有在本地小工厂的，有在江浙做外贸的，也有在华南电子厂的，企业订单不足或公司裁员，春节后大多赋闲在家。有些转而跟着当地工程队去打工，可开工的项目也是僧多粥少：没利润，结款还慢。

我大爷说：

年后一个多月了，居然村里没有一户人家要盖新房，从未碰到过。

六、嫁娶与养老

乡村里的优秀女青年基本都去了更为现代的都市，留下的女青年也自然而然成了婚姻市场上的绝对甲方。

女青年们已不满足在宅基地盖的几层小楼，结婚也大多要求在县城买上一套商品房，支撑起碧桂园们最后的倔强，一百多万，加上彩礼，让很多男青年不堪重负，可即便如此，很多男青年也未必能找到对象，甚至条件放宽到二婚三婚的女性。

至于为什么农村依然对嫁娶和生育这般执著，并不完全是血脉继承的老旧诉求，大多还是因为养老。

“养儿防老”依然是农村养老最为现实的出路。自爷爷90岁以后，身体日渐衰老，饮食起居，后期卧床陪护、喂食擦澡等等，都得儿女每天轮流照顾，县城养老院床位少且照顾不周全。我大爷说：

年纪大了，饿了有人给喂口馍，拉了有人给换裤子，就够了。除了自己的孩子，谁肯给支使。

七、教育和风水

从小镇做题家到大城市勉强混个温饱，我本人就是教育的直接受益者。跟村干部聊天，这十几年来，村里居然鲜有985或者211的大学生了，而我们当地最好的高中，也连续多年没有考上清北的学生。

“寒门再难出贵子”，我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为什么城市的孩子比农村的孩子更内卷以及阶层固化等等。

我大爷打断我，意味深长地给我解释道：

我觉得根源是——风水，咱祖坟搬到这块地的第二年，你就考上好大学，后面还接着考上好几个，后来为什么十几年没有了，跟这些年大兴土木动了风水有关，得琢磨琢磨迁祖坟才行。

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了上香，求人和求己之间，选择了求佛，莫非教育的尽头真是风水？

八、内耗与积淀

去年有个很火的视频《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别人看的是温馨，我看的是无奈。在农村，单从概率上讲，都不乏二舅这样的人才，可未必有二舅那么好的精神洁癖。这个时代给予的焦虑和内耗，无论是城市和农村，早已遍布每个人的内心，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但人不能只内耗，还得有所积淀。

像我爷爷这样经历过一个世纪的人，抗日战争、淮海战役、三年灾害、人民公社、改革开放和二十大，内耗和灾难使得他的人生比我更丰富，也有更多的积淀和故事。

大部分身在大都市的人，即便见多识广，可总也摆脱不了按部就班的平淡和蹈矩，在各种内耗中消磨自己的岁月，最后发现什么都不剩。

我想，等我们90多岁的时候，我们有什么可以讲给我们子孙的故事，能不能在家人的陪伴下，无病无痛地溘然长逝。

离开城市看乡村，才能发现，原本我们很多人瞧不上的乡村早已非你所认为的，城乡二元化的很多不对称也在逐步消解。二元归一，乡村和城市碰到的深层次矛盾都极为相似，也许乡村只是个低配版的城市，或者城市只是高配版的乡村。

象牙山大呲花说：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只是不再是你记忆里的大爷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黄非红i（ID：bigchamberlain），作者：黄非红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