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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谭山山,题图来源:《离了妈和娘,你就不会骂人了吗?》,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想象一下,你在极其愤怒的情况下和别人对骂,脱口而出的,会是什么?
“去他妈的”“×你妈”……不难发现,这些骂人的词语,大多是男性通过性化、贬低女性亲属的表达,来实现攻击他人的目的。1925年,鲁迅在《论“他妈的!”》一文中将“他妈的”称为“国骂”,并以家乡绍兴为例,说那地方通行的“国骂”,“专一以‘妈’为限,决不牵涉余人”。
鲁迅推测,“他妈的”的由来,可能是庶民通过血统来攻击高门大族。那么,为什么是“他妈的”而不是“他爹的”?为什么人们认为“辱女”的表达就能攻击对方?
语言本身,就是“厌女”的吗?
“如果你想羞辱一个女性,就骂她是妓女。如果你想羞辱一个男性,就骂他是个女人。”语言学家阿曼达·蒙特尔在《语言恶女:女性如何夺回语言》一书中开宗明义地点明了语言中的性别羞辱——女性这一性别,似乎一直被视作一个贬损的形容词。
[美]阿曼达·蒙特尔著,李辛译
明室Lucida|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6
细数各类表达,就会发现语言对女性来说充满了恶意。
在语言的世界里,一方面,骂人的脏话中常常隐藏着性别歧视,女性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几乎等同于贬义词——在一名男性看来,被说“像个娘儿们一样”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羞辱,因为这等同于将他划分出男性阵营,代表了他畏缩、犹豫,缺少所谓“阳刚之气”。
另一方面,男性及其所代表的特质则得到褒扬。如果一个女性足够干练,那她可能会被冠以“×哥”“×爷”这样的称号,社交媒体上打扮帅气、有肌肉痕迹的女生会被网友叫“老公”。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电影研究、女性主义研究学者,她被学生称作“戴爷”,而她本人并不喜欢这个称呼,认为它充满了男权色彩。
这些作为形容词的夸奖或贬损还不是最直接的例子,最明显的应该是一系列指向女性性行为的脏话。那些骂人的俚语,大多数是一些令人不快的、针对女性的贬义表达。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项性别羞辱词汇调研发现,在英语中,有关女性的俚语有90%是贬义,而男性所对应的数字只有46%。
那么,语言是天生“厌女”的吗?
答案是否定的。最直接的例子,就是“bitch”一词的词义演变。在现代英语出现之前,bitch和女性没有任何关系。它最初是“genitalia”(泛指生殖器)的代称,经过漫长的演化,被用来形容雌性野兽。而到了现在,它变成荡妇羞辱的首要词语。同理,如果追溯词源,“cunt”“slut”等词也曾经是无辜的。
就连“madam”“mistress”这类原本属于中性的指代性词语,也逐渐染上淫秽色彩——madam变成了秘密情妇、妓女甚至是妓院老鸨的代称,mistress被用来指称“与已婚男子频繁私通的女性”。与此同时,“sir”和“master”这两个词的含义并未发生变化。
adam”“mistress”这类原本属于中性的指代性词语,也逐渐染上淫秽色彩——madam变成了秘密情妇、妓女甚至是妓院老鸨的代称,mistress被用来指称“与已婚男子频繁私通的女性”。与此同时,“sir”和“master”这两个词的含义并未发生变化。
这些曾经无伤大雅的词语,其词义的转变过程,与人类历史进程紧密相关。
当人类处于四处迁徙的游牧时代时,女性和男性拥有多个性伴侣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但当人类停止迁徙,在一块土地上定居时,女性的开放性行为便变得令人难以容忍——因为人们希望将土地传承给拥有自己血缘的后代,男性为了确认谁才是自己的亲生子,就必须要求女性忠诚于一个对象。
自此之后,女性的性自由观念土崩瓦解,连带着女性的性行为也被人厌恶。于是,越来越多的中性词语染上了性化的侮辱色彩,被钉在耻辱柱上。
如语言学家舒尔茨所写:“回顾语言的使用历史,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一个用来形容女孩或女人的无辜词语,最初可能具有完全中性甚至积极的含义,然而它渐渐地有了消极色彩,一开始或许只是轻微的贬损,但一段时间之后它变成了脏话,最终变成了性别污名和侮辱。”
被污名化的小姐、三八和小仙女
性别偏见在语言中的表现方式极其隐蔽,却出没于我们日常使用的词语中。
以中文语境为例,小姐、媛、三八、妇女、小仙女等针对女性的词语,已然在使用过程中被污名化。
媛,在《诗经》《说文解字》中指“美丽的女性”,如今的社交媒体上,它被用来描述矫揉造作、卖弄身材的女性形象;嫖,原意为身形轻便、动作敏捷,后来才用来指代以金钱等物质手段和卖淫者发生性关系的行为,即嫖娼。
语言中的造“媛”运动层出不穷,从“骑行媛”到“茶艺媛”,从“健身媛”到“学术媛”,即便展现了再多专业素养,仍会有人用已经被污名化的“媛”来概括她们。
除了逐渐被污名化,语言还有可能受到过时思想余孽的影响。翻开目前通行的第12版《新华字典》,“玩”字项下,关于衍生词“玩弄”的释义,有一条写的是“玩弄女性”。有网友表示,自己家里的1960年第2版《新华字典》就是这么写的,到现在也没有改动。
词语的先后顺序也暗含了权力的流动。学者欧阳洁在《女性与社会权力系统》一书中提到,语序在汉语的表意系统中,占有重要位置。
比如痴儿怨女、一儿半女、孤男寡女、夫唱妇随等成语,都是男性角色在前。实际上,在老子的道家语言系统中,“雌雄”“阴阳”等词语,将阴性词语放置在阳性词语之前。之后儒学将这类词语改造成泾渭分明的语言系统,像“父母”“夫妻”等词,便把阴性词语不可逆转地后置。从中可以看出,性别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引进国外作品的翻译上,语言中的性别不平等也可见一斑。
一些原本女性担任主角的影片,译名中突兀地加入了男性家人角色。比如原名为“摔跤吧”的印度电影《Dangal》,中文译名加上了“爸爸”,变成了《摔跤吧,爸爸!》;德国、瑞士合拍的电影《Heidi》,中文译名则加上了“爷爷”,变成了《海蒂和爷爷》。
如果说“刻意加入男性角色”的译名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原片风貌,那么直接“隐去女性主角”的译名,则更容易让人感到对女性视角的刻意忽视。例如讲述史上第一位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女性的电影《Young Woman and the Sea》,原名直译为“年轻女性与海”,主体是女性,不知为何,中文译名舍去了女性这一主体,翻译为无性别的《泳者之心》。对比其他中译名如“女人与海”,显然,片名含义已发生变化。
语言帮助人们传达观念,表达想法。但当这套语言系统本身就暗含性别偏见时,很难保证,在性别不平等的语言的浸染下,人们能对两性有公正、准确的认识。
是时候把“女性”变成一种褒义词了
在“男女”“夫妇”这类词语被默认为约定俗成之时,或许我们不应忘记:任何语言及其使用方式都是由人所创造和决定的。收复并再定义那些被污名化的词语,是重建女性主义语言系统的可行步骤。
bitch一度被用作“荡妇羞辱”,随着女性运动的兴起,妮琪·米娜、碧昂丝等女性艺术家把它写进歌词,主动用它来形容女性,赞颂自己的性别,从而夺回对这个词的定义权。
可喜的是,一些改变也正在中文互联网语境中发生。
有女性主动“去污名化”地使用“媛”字,自称工作能力很强的“程序媛”;在称赞其他女性的成就时,有网友也不再使用“像雄鹰一样的女人”表述,而是用“像雌鹰一样的女人”来代替。
挑战我们最习以为常的语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意味着半数以上的人口需要放弃有利于他们的语言系统。
试想一下:当我们怒急骂人的时候,把用了许多年的“他妈的”改成“他爹的”,是否会觉得一丝不习惯,抑或是不适?藉由这个假设,也许我们就会意识到,许多司空见惯的语言习惯里,可能或有意或无意地包含着偏见。
这些小小的不适所带来的一次又一次反思,通向的将是更大、更深的思考。这就是撬动那些固化的语言方式的开端。
参考资料:
[1]欧阳洁.女性与社会权力系统.
[2]刘笑敢.关于《老子》雌性比喻的诠释问题.
[3]简单心理.Bitch洗白史:从“骂人的脏话”到“女性主义赋权工具”.
[4]阿曼达·蒙特尔.语言恶女:女性如何夺回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