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日本人都不能白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纵横日本（ID：zhrb2019），作者：东鉴君，题图来自：《入殓师》剧照

2019年4月19日，87岁的飯塚幸三在驾驶丰田汽车行驶到东池袋站附近的路口时，汽车突然失控加速。

坐在副驾驶上的妻子大喊“危险！这是怎么回事？！”，飯塚幸三一边紧握方向盘一边绝望地回应“这到底是怎么啦！”

很快，在连闯两个红灯疾驰150米后，丰田车以100公里的时速闯入了十字路口，并与清扫车相撞，后翻滚旋转，对整个路口的行人和车辆造成了大范围伤害。现场一片狼籍，最终导致包括驾驶员在内的12人死伤，其中一对母女双双重伤身亡。

死者：莉子（左一）、松永真菜（左二），右一为丈夫和父亲松永拓也

一年来，这起事件在日本互联网上引发了强大振荡，直到前天，这起事件终于在一年多后划下了一个阶段性的逗号。

2020年7月11日，事故所属地的丰岛区区长高野之夫，与当事人松永拓也一起，在事故附近的公园揭幕了纪念这起事故的“慰灵碑”。在这个高1.6米的碑体上，刻有“让因交通事故而失去平静生活的人变为零”的碑文。

整个碑的提议和建造施工都由丰岛区负责，建造费用则是来自全国寄来的1140万慰问金。

高野之夫：右，松永拓也：左

这起事件的起因是什么？为何获得了全国如此高的关注度？立碑为何也只是一个逗号？

“油门回不去了！”

事故发生后，驾驶员飯塚幸三立刻给儿子打了电话：“油门回不去了，我撞人了！”

然而，警方从车辆记录仪上发现，这辆车直到事故前没有任何刹车迹象，车辆本身也没有任何故障，所有部件都在正常运转。因此警方推断，是驾驶员犯下了经典错误——把油门和刹车搞混了。

而从医院传回来的信息更让人心惊胆战，飯塚幸三早在一年前就因为身体不便而必须要使用拐杖走路，当时医生就判断其有帕金森综合症的嫌疑，并向其传达了“不允许开车”的建议。

然而，就在事故当天，已经预约了法国料理的飯塚幸三为了避免迟到，在道路中连续多次超车，不仅高速过弯，还进行了“蛇行式换道”。最终因生理或心理因素导致犯下大错。

飯塚幸三

2019年11月，此案终于被送检，在面对记者时，87岁的飯塚幸三说到“虽然对自己的体力有自信，但的确是有些过于骄傲了。”

“不要让两个人白死”

在故事发生后的第一个月里，松永拓也几乎什么都没干，一直坐在事故现场旁边的长椅上思索（长椅后来被拆掉，建造了慰灵碑）。他一边看着人们在现场献上的花，一边感叹“今后该如何生活呢？怎么才能减少这种痛苦呢？”

7月份，松永拓也在附近的公园开始征集签名，“为了避免这种事故的发生，必须要严惩驾驶员”。在接近两个月的签名活动中，近40万日本人为松永拓也留下了名字，松永拓也随后将这些签名递交到了东京都地检交通部。

为何东京人这样关注松永拓也的遭遇？正如当时现场调查的一位警官所言：“只要活着，谁都会变老。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很多人对这次事故有切身之感吧”。而松永每次面对记者都会说的话是“包括因高龄而认知能力衰退的人在内，希望大家能停止在危险状态下驾驶”。

事故后，对2000名老年人进行了一项调查，有80%的被调查者认为，现行驾驶证制度的确是应该改变了。

伴随着警方迅速剥夺了飯塚幸三的驾驶权，仅在事故后第二周，东京都就有1200多位老年驾驶员自主交还了驾驶证。据警方统计，在半年内，3万7千名东京驾驶员自主放弃了驾驶权，同比增加了80%。

在慰灵碑开幕式上，松永对媒体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和加害者，这就是交通事故”，“今后，我的行动也许可以防止一件交通事故的发生，现在活着的某个人也许就可以因此避免遇难。如果能这样，那么母子二人的生命就没有被浪费。”

松永并没有将自己的痛苦止步于“要个说法”和“惩罚凶手”，而是希望借此反思社会存在的不合理问题，并对其进行变革，以避免同类痛苦再次上演。

如今，日本对相关法律的修改讨论，以及对高龄驾驶员的管理方法都走上了日程，正因有松永拓也这样的人不断注视着，直到真正改变这一切的句号到来前，他都不会放弃和忘记。

去改变，方能不饮恨

在日本，松永拓也绝不是个例，甚至可以说，他是千千万万个“在亲人朋友遭遇不测后，并未就此失声，而是努力推动变革”的日本人的缩影。

随便在GOOGLE中用日语“死を無駄にしたくない”（不希望白白死去）检索，就能得出来横跨几十年的海量案例。

比如以下这本书《轨道：福知山线脱轨事故，改变JR西日本的战斗》。

本书简介：2005年4月25日，福知山线上行驶的快速电车脱轨，与沿线的公寓发生巨大冲撞，最终造成107人死亡，562人受伤的惨剧。本书是一部纪实文学，讲述了因事故而失去妻子和妹妹，女儿也身负重伤的浅野弥三一与JR西日本（日本国有铁路巨头）展开战斗的故事。

其实，在这起巨大惨剧过后，有很多日本人在不同方向努力着。比如失去了女儿的大森重美，花了15年时间，就为了改变起诉制度。他希望能够在某个企业导致的事故后，让整个企业都成为被告，这就可以倒逼企业在平时就真正用心对待安全方针，降低事故几率。

大森重美

当然，大森面对记者时肯定少不了那句“娘の死を無駄にしたくない”（不想让女儿就这样白白死去）。

再比如这个网站——“浜名湖赛艇翻船事故思考”

这个网站的建立背景，是整整十年前，2010年6月18日时，爱知县丰桥市章南中学在静冈进行赛艇训练时，因为遭遇恶劣天气导致翻船事故，初中1年级学生西野花菜在事发后两个半小时才被发现死于艇中。

其父亲西野友章随后建立了这个网站，并推动了丰桥市教委、静冈县教委、小学馆集英社制作会社、国土交通省运输安全委员会等机构进行了反思和制度变革，以防止类似事故再次发生。

甚至直到十年后的今年6月，章南中学依旧会邀请西野友章前往学校，给学生和老师们讲述安全要点，敲响警钟。

西野友章

同样，在面对师生时，西野友章也会说出那句话：“花菜のことを忘れないでください”（请不要忘记花菜所遭遇的事情）。

再比如这位名叫稲垣智恵美的妈妈，他的女儿同样在5年前死于一位80岁驾驶员的轮下，那位老年人同样犯下了搞混油门和刹车的错误。

最终，收集了数万签名支持的稲垣智恵美和松永拓也一道，为降低老年驾驶员危险驾驶而努力着，并在今年3月推动内阁决议了道路交通法修正案，让老年驾驶员必须义务化检验驾驶能力等对策已经开始实行。

……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再写几篇文章恐怕也无法尽述。但除了感叹这些日本人心中的坚定与暖意，以及为公共事件不懈奔波的大爱与决心外，还不能忘记一件事：只有在一个提出诉求不会被当成闹事，向媒体痛陈悲苦不会被删贴的社会，才有这些人推动变革的可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纵横日本（ID：zhrb2019），作者：东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