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口服药漩涡：效果、黄牛与医保

本文来自：北京商报，作者：杨月涵 姚倩，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辉瑞的Paxlovid一盒2.2万元，阿兹夫定一盒960元。”“除了提供钱，什么都不需要提供”。每盒不到3000元和300元的两种药，在黑市炒出了天价，也炒出了气势。

1月5日，新冠口服药顶着“特效”大杀四方的同时，人们寄望于2022医保目录谈判的“灵魂砍价”能杀杀他们的锐气。进入此次谈判的药品名单中，阿兹夫定和Paxlovid赫然在列。

感染高峰对抗重症，明星口服药成为风暴眼。供需的天平在短期内迅速失衡，需求倍数放大，供给捉襟见肘。一时间，黄牛与争议中的仿制药兴风作浪。

“特效药”应如何使用？又如何分配？现有医保支付体系下，价格的“不可承受之重”与及时触达最需要的人群，迷雾尚存。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神药，对于进展过程复杂、涉及多种生理学机制的新冠来说，反思“特效药”所掀起的层层涟漪，意义不亚于医治疾病本身。

受访者供图

一、“特效”：共识与分歧

“给老人准备的新冠救命药，希望永远用不上。”

2022年的最后一天，家住北京的李女士收到了快递寄过来的辉瑞新冠口服药Paxlovid。她给Paxlovid拍了张照片，发在了自己的社交媒体上。

抢药的科学是处方，玄学是手速。在京东健康上开好了处方，每天上午10点准时蹲点开抢。12月29日开方，30日下单，31日晚21时40分到货。

综合多方信息，Paxlovid能将住院或死亡风险降低89%，而阿兹夫定病毒清除时间为5天左右。

因此，在“抢药”方面，普通民众很容易形成共识，但在实际用药方面，业界却分歧很大。中国工程院院士张伯礼表示，无论是西药还是中药，都不存在特效药，更没有神药。

事实上，早在2020年，张伯礼就曾提到，特效药应该是疫情阶段性结束后，对疫情进行一个宏观的复盘，综合总结分析疫情救治情况，然后对其中发挥良好临床疗效且副作用轻微的药物进行评价得到的一个称谓。

有接近卫健系统的权威人士向记者表示，一种药物是否到了成熟期，最核心的考验就是安全性和有效性，安全性毋庸置疑，有效性则体现在其是否广谱适用，一方面是对于病程周期的每一个阶段都能够起效，另一方面是是否覆盖诸多变异的病毒。

但对于制药行业来说，则有另一种态度。有制药行业的业内人士向记者解释称，在行业里，人们通常还是习惯于将这种直接作用于靶点的药物称为“特效药”。

新冠病毒上存在一种3CL靶点，其本质是一种蛋白酶，如果能够有一种化学制剂将其靶点“泡”在里面，那么病毒就会因为无法复制而无法繁衍，这便是Paxlovid发挥作用的大致逻辑。

从原理来看，新冠口服药发挥作用的途径大多都是抑制新冠病毒复制，减少体内病毒浓度。海南博鳌医疗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邓之东对记者分析称，抗新冠小分子药物开发有两条主流技术路线，分别是3CL蛋白酶抑制剂路线和RdRp抑制剂路线。

3CL蛋白酶抑制剂是在新冠病毒复制的“前道工序”中发挥抑制作用，在新冠病毒开始复制时进行抑制，辉瑞的Paxlovid、盐野义制药的Ensitrelvir均属这条路线。

RdRp抑制剂则在新冠病毒复制的“后道工序”中发挥抑制作用，在新冠病毒感染宿主细胞后进行抑制，这一路线包括真实生物的阿兹夫定、默沙东的莫诺拉韦等。

上述业内人士称，目前除了辉瑞的Paxlovid外，人们在治疗新冠感染时吃的更多的是感冒药等，这些都是用来缓解症状的，毕竟感冒病毒也是一种冠状病毒。

但这种新型冠状病毒不止会诱发感冒的症状，真正严重的是他会疯狂复制进而使机体产生严重的炎症。所以比起缓解鼻塞、咳嗽等症状的药，行业里更愿意将这种针对靶点，直接阻断病毒复制的药物简称为“特效药”。

受访者供图

二、格局：“1（国产）＋2（进口）+N”

“重症患者救治是当前疫情防控工作的重点。”2022年12月27日，在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介绍新冠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措施有关情况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司司长焦雅辉表示。

重症风暴眼，市场会选择自动搁置分歧，新药持续涌入。

“在没有办法获得Paxlovid的时候，我们有没有替补选手？”在病毒学专家常荣山看来，Molnupiravir（莫诺拉韦）的获批进一步满足市场需求。

2022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默沙东公司新冠病毒治疗药物莫诺拉韦胶囊（商品名称：利卓瑞/LAGEVRIO）获批上市。

这款默沙东旗下的药物于2022年6月传出递交上市申请的风声，但最终上市晚于Paxlovid近10个月。

后来者如何居上，价格是提高药物可及性的又一因素。Paxlovid此前的医保支付价为2300元/盒，阿兹夫定的挂网价为270元/盒。院外市场需要自费，价格相对高昂。在医联平台上，一盒Paxlovid的价格为2980元。

莫诺拉韦将会如何定价同样备受关注。据报道，默沙东的莫诺拉韦海外定价为700美元一个疗程，约合人民币4700元。

关于价格，默沙东相关负责人对北京商报记者表示，默沙东致力于在获得授权或批准后，加速提升莫诺拉韦广泛、公平、可负担的患者可及；在中国，这一承诺不变。

市场上供不应求的Paxlovid，价格之外，供应同样是焦点。辉瑞相关负责人向北京商报记者表示，辉瑞正在积极调拨全球资源，保障中国市场迅速增长的临床及用药需求。

国产新冠口服小分子特效药争夺战，也正争分夺秒地进行着。

阿兹夫定之外，与莫诺拉韦获批前后脚官宣的消息是，全球权威期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在线发表了君实生物旗下的口服核苷类抗新型冠状病毒药物VV116。

VV116和辉瑞新冠口服药Paxlovid的头对头试验于2022年4月在上海瑞金医院开展。“头对头”就是试验药物和有效药物做一个直接的比较，而不是通过跟安慰剂做对比来评估药物的疗效和安全性。

结果显示，研究主要终点达到设计的非劣效终点，相比Paxlovid，VV116组的临床恢复时间更短，安全性方面的顾虑更少。

因Paxlovid开展临床试验时，新冠疫苗未大规模接种，且病毒还没有产生像奥密克戎那样的变种，特定人群的住院率和重症率均较高，这项VV116和Paxlovid的头对头试验也有颇多争议声。

不过，早在2021年12月，VV116已在乌兹别克斯坦获批使用。据报道，VV116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售价为185美元，约合人民币1243元。

从国内企业竞争情况来看，目前国内共有100多家企业参与新冠药物研发，涉及研发项目150余个。包括先声药业、开拓药业、众生药业等在内的超10款新冠口服药在研，III期属于研发进展第一梯队。

“江苏药品监管”日前消息，江苏省药监局召开先声药业新冠治疗药物SIM0417（先诺欣™）研究进展专题调度会。2022年12月16日，该项目Ⅲ期临床已完成全部1208例患者入组，进度处于国内3CL靶点药物第一位，预计最快于2023年2月上市。

作为国内3CL靶点口服小分子药物首个II/III期临床研究入组完成的项目，目前先诺欣™的II/III期临床研究正处于数据读出和分析阶段。

在给北京商报记者的回应中，先声药业表示，目前公司已经为先诺欣™的产能准备了原料药厂以及集团旗下制药基地作为一旦获批后的生产，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们也将根据疫情态势的变化和临床需求，随时动态调整产能。

处于III期阶段的还有开拓药业的新冠口服药普克鲁胺、众生药业的RAY1216。进口药物方面，平安盐野义于2022年12月将已在日本上市的抗新冠病毒口服药物Ensitrelvir在中国大陆的独家市场推广权授予上海医药。

受访者供图

三、网售：买药，抢药，倒药

尽管新药蜂拥，但在有效触达患者之前，供不应求的市场让黄牛生意红火异常。

“除了提供钱，什么都不需要提供，都从医院给你倒过来了，还要什么证明”。对于是否需要准备相应的材料，一名号称从事医疗服务业务的人员表示。

据该人员反映，辉瑞的药没有现货，因为太贵没人敢压货，只有交钱之后才能从医院出货，代购价格为2.2万元。

对于药物的真假问题，对方表示，“我本身也不是卖药的，是搞医疗服务的，主要就是做挂号、检查、住院、协调医院关系的，这个药肯定是从医院出来的，大夫不从医院里弄谁也弄不出来这个货”。

他仍建议记者购买阿兹夫定，“效果也不错，960元一盒，看你要几盒，多了没有，少的话可以”。

2022年12月中旬，市场便已传出Paxlovid和阿兹夫定开始网售的消息，但消息一经曝光Paxlovid便被火速下架。此前一个月，阿兹夫定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情况。

新冠口服药遭遇网售“半日游”，外界众说纷纭。储备量不充足，优先保障重点人群的使用，谨防药物滥用造成隐患，以及价格过高等均在列。

以上考虑，从社区卫生中心可以看出端倪。以北京地区为例，Paxlovid的购买渠道包括医疗机构发热门诊、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以及互联网医院，阿兹夫定则可以通过医疗机构发热门诊及互联网医院。

元旦前后，记者咨询了包括东城、西城、朝阳、海淀等在内的多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多数均表示Paxlovid有货，但硬性要求是65岁以上老人，感染时间在5天以内，有基础疾病，同时要携带医疗机构发热门诊开具的相关证明。但也有卫生服务中心表示，需联系老人户口所在地的家庭医生，不可以跨区购药。

1月2日，京东健康的互联网医院发热门诊界面已提示，阿兹夫定片和Paxlovid已无货，暂不支持医生开具处方。当晚，也有医生向记者提到，近期平台缺货，已经三天没有货了，具体情况还要等通知。

北京商报记者在与李女士的复盘中判断，12月30日可能正是上述平台现阶段销售的最后一批货。1月3日早上7点，该医生再次提醒，当天无货。

此外，还有人将目标盯上了Paxlovid的印度版仿制药。有代购向记者表示，目前印度版仿制药分为两种，一种是绿盒的Primovir，预订价为1600元，另一种是蓝盒的Paxista，预订价2000元。现货价格通常更高，但已经没货，在途的也仅有少量剩余，“基本路上就会被订完了”。

不过近日，华大集团执行总裁，华大基因副董事长尹烨公开表示，有朋友在购买新冠仿制药后，经由公司质谱平台进行检测，却未检出重要成分Nirmatrelvir（奈玛特韦）。他提醒，尽可能通过官方或可靠的途径来购买药物，远离不靠谱的非法代购渠道。

四、买单：定价下探，医保出力

1月5日，被称为“灵魂砍价”的国家医保药品目录调整现场谈判开始。根据此前发布的《关于2022年国家基本医疗保险、工伤保险和生育保险药品目录调整通过形式审查药品名单的公告》，阿兹夫定片、奈玛特韦片/利托那韦片组合（即Paxlovid）、巴瑞替尼片皆在其中。

2022年3月国家医保局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九版）》中，Paxlovid已在抗病毒治疗药物之列，同年8月，阿兹夫定也被纳入上述方案之中。另据国家医保局的消息，凡被列入新冠肺炎诊疗方案的药品，可以临时性纳入医保支付范围。

与此同时，北京市医疗保障局明确将Paxlovid等疫情防控药品，临时纳入医保基金支付范围。有消息称，辉瑞Paxlovid医保支付价格已由2300元/盒下调至1890元/盒。

北京有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人员告诉记者，最终医保报销后的价格仅为200多元，一名北京居民也证实了这一说法。此外，阿兹夫定也已纳入医保支付范围，在全国31个省、市、自治区完成医保挂网，挂网价为270元/瓶。

根据果壳硬科技估算，按2021年医保谈判入围药物的61.71%平均降幅计算，Paxlovid还有降价空间。如果以1890元/盒计算，医保目标价约为730元/盒；以2300元/盒计算，医保目标价约为897元/盒。

辉瑞方面未正面回应降价的消息，对方仅向北京商报记者表示，“辉瑞一直致力于配合政府和其他相关合作方，积极提升创新药物可及性，以持续满足中国患者的临床需求”。

在定价方面，先声药业董事长任晋生曾表示：“结合我们的成本优势以及中国的国情，我们的定价应该会比P药大幅度降低，这样才能覆盖更多的病人，这是先声企业使命感和存在的价值所决定的，我们必须帮助更广大的人群。”

目前医疗机构对于新冠口服药的使用尤为谨慎。《中日医院成人Omicron病毒感染初始诊疗方案》（以下简称“中日医院版《方案》”）曾列出了Paxlovid药物相互作用的速查表，其中超过40种药物被列为禁止何用或存在明显相互作用，最好停药或换药，涵盖降脂、抗凝/抗血小板、免疫抑制剂等多种类型。

在新冠治疗药物剂量调整标准中，中日医院版《方案》中提到的药物包括Paxlovid、巴瑞替尼以及托珠单抗。

在门诊新冠病毒感染患者的治疗推荐中，《北京协和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新冠肺炎诊疗参考方案》（以下简称“协和版《方案》”）则出现了糖皮质激素、Paxlovid、瑞德西韦以及莫诺拉韦。

对于病情稳定，即使是需要吸氧的出院患者，协和版《方案》提到，不推荐出院后继续使用瑞德西韦、糖皮质激素或巴瑞替尼。在该《方案》的住院新冠病毒感染患者治疗流程图中，糖皮质激素、瑞德西韦、托珠单抗、巴瑞替尼皆在其中。

中国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秘书长房连泉对北京商报记者分析称，一些新冠口服药对于重症是有着一定预防效果的，临时纳入医保也是为了应对当前的情况，毕竟有些重点人群的风险会比较高。

他同时指出，这种药也不是滥用的，哪些人可以用、什么情况下用都有一定的规范，去开药也会对其情况进行筛查、鉴定，用以判断是否符合用药标准，避免造成医保资源的浪费。

盘古智库高级研究员江瀚则分析称，几千元的新冠口服药纳入医保，对医保的影响还是比较明显的，相对来说几百块的新冠口服药影响相对有限，大部分比较普遍的重症药基本上也就是这个价格。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商业保险能够缓解一部分医保面临的难题，但商保要想完全在这方面发挥其作用也还需要时间。

2022年12月9日，北京银保监局印发《关于加强金融支持复工复产相关工作的通知》，其中便提到，要求保险公司加快设计开发价格普惠、适宜人群广泛的新冠病毒传染病相关责任险种，保障新冠病毒导致的重症、危重症和死亡风险。

事实上，不只是盛传的“特效药”纳入医保，近日，多地陆续出台新冠相关医保政策。1月5日，有媒体报道称，近日浙江省医保局将新冠病毒感染治疗药物和居家治疗常用药物中，尚未列入医保支付目录的复方氨酚烷胺胶囊等15种药品临时纳入医保支付范围。

此前，安徽明确新冠感染门诊费用报销比例统一为70%，福建晋江门诊、住院皆可报销，比例在50%～80%不等，陕西将234种新冠用药临时纳入医保，湖北将36种新冠用药临时纳入医保，云南将41个药品临时纳入医保，广西规定15种新冠用药可刷医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