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小城见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陌生人肖像计划（ID：inlens），作者：几何小姐姐，原文标题：《骑手日记系列：听不懂》，头图来自：《隐秘的角落》

我在湛江古玩市场遇见一个人。她大概只有阿姨的年龄，却有着奶奶一样的皱纹。南方太阳毒，常年在古玩市场出摊，风吹日晒，她的皮肤比同龄人更显老一些。

福建龙岩城中村

1

我借着她货箱的一角，架起了三脚架。两个箱子搭建起来的高度，刚好够镜头拍到街对面的街景。我的游客行为引起了摊主的注意，她走过来，帮我加高了箱子。交流时，我才发现，我们之间语言不通。

她讲的不是粤语，每一个字符我都听不懂。我讲普通话她也一脸茫然。两个语言不通的人，最后只好手舞足蹈比划起来。她的表情很丰富，看得出很努力在搜索她脑海里的汉语字典。后来，她好吃力地一个字两个字地蹦出几个汉字。我就用那仅有的几个字猜她的意思。

她问我从哪里来？问我来这小城干嘛？我在地图上跟她一顿比划之后，她懂了，跟我说：好远。接着又来了一遍手舞足蹈，问我路费是不是很贵？我说不是，打折的时候便宜。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只见她又重复了前面的观点：好远。

她应该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去其它需要说普通话的地方。

她摆摊的那条街，说是古玩市场，其实更准确点来说，是当地老街跳蚤市场。出摊的人虽然很多，但铺在地面的红布上的，除了古钱币，就是镯子和瓷器，没什么东西在卖。

可能对她来说，也没什么风景可言。在她弄懂了我来自很远的地方之后，她朝着老街的尽头，给我指了一个方向。用她有限的普通话词汇，告诉我两个字：好玩。

顺着她指的路走到尽头，看到巷子里有一段台阶。拾阶而上，原来是电视剧《隐秘的角落》台阶那段的拍摄地。

2

我在客家的另一个村里，买了一瓶“标致”牌纯净水。帮我指路小卖部的老奶奶，也是一位不太会讲普通话的老人。我跟她比划“瓶装水”，她也听懂了，比划着让我沿着前面的路往下走，就有一个有水的地方。

那个村子实在是太小了。我路过一所小学，猜测附近应该有小卖部了。但由于是周末，村里小学放假，大门紧锁。也没见到什么人员进出比较多的地方。我继续往前走，没有找到小卖部。等我遇到下一个路人时，对方告诉我，我走过了。需要折返回去，才能看见小卖部。

我在返回的路上，又遇见那位给我指路的老奶奶。她身形佝偻着，走不快。但作为本地人，她是眼瞅着我错过小卖部，越走越远。心里一着急，就跟了过来。她应该比广东的那位老阿姨普通话会得多一些。她说了一句很完整的话：我带你去吧。

小卖部屋檐低矮，开着半扇卷帘门。以至于小卖部老板的脸，都被遮挡在屋檐下。需要低头、猫下腰往里看，才能看见小卖部老板的脸。小卖部开在一个类似于车库那么大的小屋子里，标识是门口张贴的一个小纸条。稍不留神，就错过了。

旁边小学门口，张贴着大红的喜报。看起来是本地学习好的孩子，得到了奖学金和光荣榜的嘉奖。我问她那些奖学金从哪儿来？她跟我说：听不懂。过了一会，她拽来一位同样年长，气质儒雅的老先生。跟我说，你问他，他能听懂。

3

小店年轻的女老板，想卖一双鞋子给我。我从很热的海南过来，在同样热的广东把马丁靴寄回了家。到了福建忽然大降温，而我脚上穿上了一双四面漏风的沙滩洞洞鞋。

老城区主街的门面主要是餐厅。绕过正面，侧面是批发市场和一些小的本地“精品店”。其实一到福建地界，就能明显感觉到这里卖鞋子的店特别多了。隔壁沿海城市，因为有关于鞋的产业链而全国闻名。

我试了一双小白鞋，很绵软，舒适。我都快付钱了，忽然发现，鞋舌那边写着几个字母：adibas。我问老板，阿迪拔丝是什么意思？老板说，她也不认识。她看出我有些不太喜欢adibas那几个字母。转身拿出了另外一双款式相似的：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个鞋舌上就没有那个字母了。

的确。

但我翻过那个鞋子，在侧面的一个装饰性字符条上。发现字母被换成了一串拼音：kuangyeliren（狂野丽人）。我跟老板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一双白鞋，然后不要在鞋上写字母和拼音的。老板说，你要的那种没有。但是这个小小的字母，就是一种装饰呀，有了它更好看呀。

我走了。

4

隔壁小服装店老板，按照她的审美。给我搭配了一身衣服。卡其色的超短裙，加了一件黑色高领袖子还透明的黑色打底衫。外面，还给我加了一件黑色的PU皮短款外套。

原来本地的时尚是这样的。

我跟老板说，我进来看衣服，是因为我冷。保暖的话，不能穿透明的那个渔网一样的衣服。能不能给我找一件有袖子的，保暖的衣服。对方爽朗地笑：说只是今天大降温，过几天就会暖和过来。她给我递衣服的时候，手指冰凉，她身上穿的是羽绒服呢。

过了一会，她给我找了一件黑色衬衣过来。光泽很好，一点褶皱都没有。她跟我说，这是真丝——桑蚕丝的。我说桑蚕丝的面料，确定是一条褶皱都没有嘛？对方马上改口说，这个也不是百分百的桑蚕丝，也是有一部分聚酯纤维的。就是那种，更有质感，不起皱的，复合面料。

她说的好像很有道理。我低头系上了所有的扣子。哪知道那还没完，老板说还有配饰。说着，从一边拿起一个小领带，套衬衣脖领的地方。亮晶晶的配饰果然让衣服闪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小领带上两个倒扣在一起的字母C，问老板，这是CHANEL的标吗？

老板说，呀，我也不认识。

5

本地外卖生意最红火的，是一家小罐汤。那家店线上线下人气都旺。每次路过，都能看到很多人在排队。在外卖系统，我看到那家店的销量是9999+，超过了一万单，系统都不再显示详细数据了。

小罐汤门口的骑手大叔说，那家挺好吃，建议我等店里人少的时候，去尝一尝。他说本地特色就是喜欢喝汤，所以他们的外卖单，很大一部分来自这家店。我说很奇怪，我来到本地，也想干点众包。但我的系统一个单都接不到。

大叔说，不应该呀。他也是兼职的，可以在大厅里抢单。我们在同一个LBS，一个有订单，一个没有。

系统和算法的神秘，捉摸不透。

6

开车带我去村里的出租车司机说，那些卖东西没有品牌的小店主，专坑我这种一打眼就是生面孔的外地人。

我说店主一件没有牌子的衣服，给我的报价是八百。司机就乐，他说，你想一想，本地平均月薪只有2000~3000块钱。那种私营小店，他们的报价，你照着三分之一砍价，可能还给高了呢。

他40多岁，有一个16岁的马上要中考的儿子。他说自己没读过书，感觉赚钱分外艰难。所以到了自己孩子这代，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孩子把书读完。

他的小孩被家里照顾得很好，三餐周到，不准点外卖。我说小孩偶尔吃一次炸鸡有什么关系。他说，本来外卖也不是不能吃。只是本地是矿区，产铜和黄金，水质不是一般的差。家里做饭都要用过滤水。如果天天点外卖，吃那种没过滤的水，几个月就能得肾结石。

他说他的小孩18岁前，家里会一直管的很严，绝对不会放手。考大学的话，最好考到隔壁最近的城市厦门，方便家里照顾。我说孩子大了，你也要管得这么严格。他说，一看你就是非常平顺地长大，没遇到过什么挫折。

——现在的小孩不管能上天。

他说他出租车开了七年，现在是职业的。别看他们平时开车不动声色，但城里那帮年轻小孩混成什么样，出租车司机，知道的比他们爸妈还多。

有一次他开车接到一个本地技校男生，一上车，那个同学就跟微信那边两个女同学打语音电话，聊生孩子的事情。看起来是意外怀孕想自己生下来。这边的男生语气着急，说你们得去医院，太危险了。

司机说，他们说话声音太大，导致两边对话他都能听到。电话那端的两个女孩，好像在出租屋。一个临产，一个在一旁帮忙。她们意外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谁自己都不知道。羊水破了，俩女孩也有点慌，于是打电话求助关系好的，这位正在打车的男同学。

那一单他接的很崩溃。一路上，他就听后座和电话那端，三个他眼里还是孩子的人，在讨论生孩子的事情。最后，快到目的地了。后座的男生问电话里的女孩：（生下的）孩子怎么处理？

隔着听筒，他听到电话那端轻描淡写的一句：冲下去了。

——冲下去了。

他说那一瞬间，他崩溃了。他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一路的对话，他宁愿自己听不到，或者，听不懂。

他说做了父母的人，听不了这样的话。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陌生人肖像计划（ID：inlens），作者：几何小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