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烧烤，一场普通人的市井生活保卫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沉思录（ID：xinchaochensi），作者：天书、刘梦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阵子，淄博烧烤火了，大火。淄博烧烤似乎是这些年来山东少有的一抹亮色。在这几年的网络滤镜里，山东是颇为狼狈的。这几年网络上不断流传浩克山东、酒桌文化、封建传统、天价大虾之类，简直被四面围剿，没几句好话。

但这个和我们记忆中的山东和现实中的山东，恐怕差得还真有点远。传统上，山东是中国的人文高地，自古繁华。近代山东也是革命老区，从抗战到解放，到支援全国，都离不开山东人的身影。所以说，山东有传统氛围，那是不错的，但要说山东人的思想和社会有多落后，这恐怕不对吧。

山东其实是北方制造业门类最全，经济发展也格外好的一个省份，又是沿海农业大省。除了几个超大城市，山东大部分地区的房价物价并不算高。由于物产丰富，工业体系完善，老百姓过的日子一直挺不错的，高端饮食丰富，在民间饮食上也有着北方省份普遍量大便宜管饱的特点。然而相应的优点在网上就少有传播。

山东在舆论上的困境说穿了，只是一个北方省份整体困境上的一个缩影。北方经济最好的省份之一，在舆论中尚且如此被动，何况其他省份呢？像东北，在网上多年如一日地处在被黑的位置，山海关简直成了文明繁荣世界的分界线。

也就这些年网红经济火热之后，像西安这样的城市靠着强大历史底蕴在宣传上找到突破口，跻身于旅游网红城市。或者像河南卫视一样，靠着弘扬传统文化获得年轻人的关注。但这些地方，整体上依旧无法摆脱，落后穷困之类的标签，顶多被认为有点意思，更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北方省份的舆论困境。

虽然按一些人的逻辑，穷的地方肯定是有问题有原罪，但凡事也要讲个因果。中国虽然幅员辽阔省份众多，但媒体权力基本就只集中在三个区域——北京、沪浙、广深。北京因为是首都，可以撇开不论，这意味着尤其是到了全民互联网时代，北方诸多省份在媒介话语权力上是没什么存在感的。

中国不是个散装国家，全国一盘棋。我国的经济版图，特别是早期经济发展依靠的加工贸易起家，难免存在一个先南后北的情形。如果从历史上说，过去几百年来，特别是近代以来，南方也确实在经济上领先，并在舆论上也有一种强势地位。

先富的地区有心理上的优势不奇怪。虽然国家这些年来，经济版图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北方、中部、西南的不少城市都在崛起。但这种人心变化，在长年累月反刍的地域话题，还明显带着一种滞后，甚至是自傲的氛围，富起来之后给自己冠上“我富是因为我优秀”冠冕，并贬低其他地区来强化这种特异性，是一些人乐此不疲的事情。而先富地区的媒介权力对后富地区有时候并不那么友好。

因此，淄博烧烤火起来后，坊间很快就升腾起一些奇谈怪论，力图从各种角度论证淄博烧烤最后会“一地鸡毛”。很多人盯着，盼着淄博烧烤中可能会出现的“砸口碑”事件，一心想着蹭热点。

比如说，上面这个说法就很典型，影响力也很大。像这种暴论，你认真辩经起来会很累，像上面短短几句话，就可以掰扯出好几个问题。更关键的是，媒介话语权不对等的情况下，很多时候辩经并没有什么意义。

淄博并不是缺少工业的城市，过去石化、制药、陶瓷制造业发达，这样的地方从逻辑上也不该缺少产业升级的动力，然而淄博这些年遇到了什么问题呢？

一个明显瓶颈当然是环保政策的压力。这些年不少地方都承担了很高的环保成本，像淄博的陶瓷、家具、化工等产业被大量关停。虽然环保是大势所趋，但大家恐怕也清楚，我国这十来年在环保政策上也存在一些激进之处。

以当年雾霾为核心的舆论战，造成了很大影响，事后看有许多偏颇激进，甚至是别有用心之处。环保问题舆论战背后，对于环保成本的分摊，背后又涉及了多少地域经济配置的不平衡和无奈？

即使如此，淄博仍然保有着相当不错的工业底子和城市硬件设施。反而旅游在淄博并不是占很大经济比例的一个行当。其实，旅游业强如云南省，其产值在一省GDP中也只占小部分，旅游产业是一个不错的经济补偿，也能起到带动作用，但也很难起到支柱作用。当然旅游还是值得鼓励的，它代表了一种美好生活的追求。现代生活发展的意义是为了让每个普通人都能更好地享受生活，旅游休闲享受则是其中很重要的部分。

再说，旅游业对一个地方的意义往往不止在经济层面。如日本、韩国、大阪、汉城两次奥运会都对国家形象起了极大的提升作用，对国内国外都具备巨大的时代象征意义。当然，我们也要看到，旅游并不是一个简单就能上马的行当。它是对社会治理能力的一种检阅，对那些环境承载力较差的地方，旅游也可能带来沉重的压力，甚至是社会治理灾难。

就比如说，烧烤是个市井烟火气很重的小行当，对市容市貌来说压力是不小的。如今，淄博在城市治理面上，应对暴涨的人流，恐怕也有不堪重负之虞。在这个狂暴的五一，旅游中的大小问题一定会出现，但我们又不可否认，这是一个树立城市形象，带动新产业发展，真金白银的机会。而最近这段时间，淄博的一系列真诚表现，也让我们对他们能力和态度有所期待。

理想状态下，我们当然希望旅游能更日常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过度的集中式爆发。全国哪一个城市都有值得去玩的价值，普通人想什么时候出门旅游就可以更自由地休假，而不是集中在有限假期，人山人海。但现实毕竟离理想还有很远的距离，当前我们也只能谈当前的问题，顺势发展，逐步过渡。

但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觉得应该通过旅游来促进各地人民的相互理解，而不是强化，甚至去煽动一种地区歧视，更不该把旅行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比如说，旅游业的顶端是出境游，而出境游的顶端往往又是一些奢侈项目。在美国打猎、在欧洲滑雪、在巴黎看展、在帕劳潜水，这些当然很高大上。但吃些地方小吃，挤挤苍蝇馆子，撸串烧烤卷饼也是一种人间风气，并不会更低。双方各行其是，各有所好，没什么不好，没必要挑动不同人群，阶层的对立，去营造一种，你非做些高大上的事情，否则就做不成人的氛围。

普通人的生活与市井文化是值得尊重的，而不是鄙夷。有些人，觉得淄博如今的烧烤，很不上台面。特别是在山东这样一个各种旅游文化资源丰富的地方，火起来这样不高大上的东西，那肯定是药丸啊，是某种大问题的折射啊。

这其实不奇怪。当代国内流行文化的基调是大众，而不是精英。过去的旅行是一种精英阶层的特权，而如今我们的旅游群体，主要还是一般老百姓。当代所流行的是更市井的东西，这是一个时代特点。

这里没必要贩卖产业升级的忧虑，难道大公司的白领、科研民工就不吃撸串了？难道三十年前流行的生猛海鲜就特别值得歌颂，那不也透着一股暴发户气？当然，有些人既看不起生猛海鲜，也看不起撸串烧烤，他们就是吃洋面包喝红酒，中产小资就是这样，上下不靠，唯我独尊。

其实，撸串烧烤、小酒、小火锅，这种东西是和有一定闲钱和余裕的劳动人民有关系的。历史上，市井文化积淀比较厚的，比如说天津、成都，甚至是广州，会穷吗？并不会吗？恰恰是一般人有点余裕，虽然上限不高，但好歹迈过了下限，才能搞这东西。

烤串这类东西真要说，确实是形成于国有体制比较稳固，工人有闲有钱的时期。而烤串配啤酒在国内的兴起，则是伴随着一般人生活的好转，才遍地开花的。这种东西做得好、卖得旺，是过去几十年市面相对景气的自然产物，而不是相反。

这种好，你要说好的不够，就像老吃食很多是碳水雕花，我们承认。但要说是恶兆，那恐怕就想多了吧。而且，我们说一句实话，如今很多地方吃烤串并也不便宜，一顿大几百，真要经济疲敝，买的人大概有，一般工薪还真吃不起了。

当代中国社会是有点俗气，但一切这种狂飙猛进的社会都是俗气的。高层办公室穿西装的打工人，前二十年，说不好还在泥里帮家里插秧呢，没什么好高雅的。

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普通人的市井生活是整个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然而由于经济和媒介话语权力的配置，市井生活在媒介话语中又是没什么分量的。在媒介话语中，它总是该给各种“先进”“文明”的生活方式让路，比如地摊和苍蝇馆子影响城市体面，比如吃狗肉野蛮，比如吃烧烤不健康还会挨打……每件事情背后，你总能看到媒介权力挟持公共议题，影响大众认知的影子。

当然，用工业化来衡量餐饮业是否发达也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工业化这个事物首先是在资本主义世界产生的，它是现代文明的基石，同时生来也带着自毁的基因，因为资本主义世界的工业化，根本上还是以逐利目的为根基，这必然导致工业化最终出现自我反对和解体的趋势。金拱门是工业化产物，疯牛病和瘦肉精也是工业化产物。没有把“人”放在核心位置的工业化，也很容易变成一种剥削手段。

笔者在2015年左右在一家农业电商公司，赶上国内农业电商第一波创业潮。当时头部的一些公司，起初的思路是帮夫妻小店买菜采购，做净菜处理，帮他们节省人力和时间成本，赚取中间服务。然后搞来搞去发现这活太脏太累，而且在小商贩和夫妻小店身上也刮不到多少油水，因为如果你的服务太贵，人家就不会在乎人力成本。后来这帮公司就转换思路了，净菜直接升级成料理包半成品，服务对象也从传统夫妻小店变成连锁机构和网红餐饮。

在这个过程中，传统小商贩小餐饮自然就成了互联网创业者个人眼中需要被“革命”的对象了。就好像国内最近一次互联网热潮是要干掉菜市场一样。纯由资本引导的这种所谓“产业革命”，听起来往往很美好，但结果很可能是干掉一大堆小生产者，获得垄断优势后，普通人也并没有获益。

很多人都以为现在一些一二线城市餐饮水平的退化，本地中小餐饮的消失只是由于地租问题。实际上这是中国入世后高速发展二十年来资本扩张的一个缩影。对于那些和商业中心捆绑的连锁餐饮机构来说，地租并不是核心成本。本地中小餐饮衰落了，商业中心里的连锁餐饮们的品质有没有越来越好呢？显然没有。

在这个产业链条中，商业中心通过餐饮维持人流基本盘，上面提到的那些公司通过预制半成品帮助餐饮机构大量节省成本并获得服务收益，美团、抖音等平台帮助餐饮机构吸引流量，打造口碑并获得流量费用，餐饮机构通过绑定商业中心和在平台上砸钱获得现实和网络中的双重流量。这中间有哪一点不工业化？这非常符合资本主义互联网时代的工业化。

那请问消费者在这里获得了什么？

装修精美、菜品千篇一律的网红餐厅，用虚高的价格得到加热过的半成品，越来越少的选择，越来越低的品味。毕竟这样的产业链条里，只要能让普通人物美价廉的选择够少，差异化和真实口碑就不怎么重要了。不是说料理包不好，但它对普通人的价值是廉价快速的选择，而不是需要花高价品尝的垃圾。

而像一些人鄙夷的烧烤行业这个事。它确实是脏活累活，并不是所谓的体面工作。普通中国人的餐饮生活就是由无数这样的脏活累活构成的，而这又构成了中国底层最重要的工作谋生岗位。中低端餐饮不体面、不工业化、费效比太低，但它是中国底层社会的重要稳定器。

站在道德干岸上的人会说，你消费廉价餐饮，就是用餐饮从业者的血汗维持自己的低成本生活。其实我不介意每天买料理包自己做，但我这样做了，社会就会为餐饮从业者们产生更体面地工作么？显然不会。干岸上的人又愿意把自己的体面工作让给其他人么？恐怕他们只会抱怨物价更贵了不如润了。

大幅提升中低端餐饮业的服务费和人工费呢？目前群众们已经给出答案了，这并不符合中国国情。水多加面，面多加水也不是一个好选择，要想让大部分人都不辛苦不卷，正确的方向应该是逐步降低资产价格，缩小阶层差距，而不是继续灌水。这个话题这里就先不展开了，以后再聊。

有些人看不起中餐，尤其看不起中餐里面中低端餐饮这个脏活累活，但一个中国普通人努力生活，我想起码应该在条件允许下有想吃什么就选择吃什么的权利，而不是只能选择瘦肉精和糖油混合物。我国也不可能像美国德国那样雇一堆老墨或土耳其人在体面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承担脏累工作。

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探讨如何让现代城市与市井生活更好地相处，而不是为了体面去贬低他们干掉他们。让中低端餐饮在尽量保持物美价廉的同时，让从业者们更有社会尊严，获得更稳定的收入，这才是社会治理需要去攻克的问题。

如今，淄博烧烤的火爆是个好事。这不只是一个省份的问题，在经济、文化和媒介话语权全面向沿海发达地区倾斜几十年后，整个北方，或者说所有经济欠发达地区都需要话语权和影响力上的突破，这需要国家的宏观引导，也需要地方自身的探索。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淄博很努力，也做得很好。

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发展中国家，在发达地区引领中国经济整体增长外，也需要有很多内陆地方，去提供一片能够中和一二线城市高度资本化内卷化生活的空间，给很多不那么想或没办法拼命努力的人喘息的机会和退路。去时常对发达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提出一些反思，让发达地区在高速发展经济的过程中不要忘了初心，不至于飞得太远，甚至飞到天外，飞到脱离了自己的兄弟们。

在很多北方城市的中低端餐饮都有物美价廉这个属性的前提下，淄博烧烤能火起来的客观因素，除了淄博自身的努力，对机遇的完美把握外，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山东省在北方各省中最发达的经济地位和最优越的地理位置。所以其他城市想复制，暂时并不是那么容易。

甚至说淄博烧烤最后冷淡下去，或者如一些人预想的那样会“翻车”也不无可能。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为了保卫普通人的市井生活而发声。起码在这个春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烧烤是属于平民的美食，它和其他平民美食一样，就应该物美价廉、诚实公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潮沉思录（ID：xinchaochensi），作者：天书、刘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