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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作者:收集故事的人,原文标题:《北派舞狮人:我的狮子今年 280 岁,还活着 | 故事FM》,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游客:正定的园博园也天天耍这个玩意儿。
杨敬伟:那叫“练”,“练”这狮子,别说“耍”…… 舞狮!练狮!
这个正在劝说游客不要说“耍”狮子的人,就是我们今天故事的讲述者——杨敬伟。
北京是一座文化底蕴非常浓厚的城市。有些底蕴是有形的,比如历史建筑、文物遗存;有些底蕴则是无形的,比如民俗风情。
过去的北京是一座非常热闹的城市,庙会活动很多。基本上逢年过节都会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民间艺人们会结成各种花会组织参加庙会表演,杨敬伟从小长大的北京白纸坊,就曾是当时花会最多的地区。其中的太狮会更是一度闻名南城,不仅练狮子的人多,看得人更多。
如果听到敲锣打钹 ,尤其还有一串铜铃铛声,各家各户尤其是小孩子们就会冲到街巷上。
因为他们知道,舞狮人来了!
一、礼堂里的大狮子
我叫杨敬伟,今年 65 岁。我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白纸坊太狮”第七代代表性传承人。
“白纸坊两头翘,狮子、胯鼓、莲花落”,这是我们白纸坊地区的一个特色玩意儿。
而且最红火的时候将近 300 多人练这狮子。
老北京人都管白纸坊叫西南城角,它在过去一直是北方的造纸中心,其实你从它的名字上也能听得出来。
在清朝的时候,这里建立了一个度支部印刷局,也就是如今北京印钞厂的前身。
1949 年的时候,印钞厂被人民政府接管,为了全力印制刚刚诞生的人民币,招募了大批的新工人,
原本太狮会的很多舞狮人就是在那时进了厂。
当时的印钞厂是白纸坊地区最大的工业企业,员工多达几千人。各项文体活动办得风风火火,很多国家级团体也经常来厂子里演出。杨敬伟作印钞厂的子弟,没事就往厂子里跑。
我们印钞厂是个特殊行业,就像部队大院一样,家属院都集中。方圆几公里都是我们厂子的。而且我们厂子条件很好,自己就有礼堂,我父亲恰恰就是管礼堂的。这样我就有一个便利条件——我随时可以去礼堂玩。
不管是上托儿所还是幼儿园,我一被接回来,就直接奔礼堂去了,我从小就在礼堂长大。我在礼堂里看过很多老艺术家的演出,像侯宝林、马季等等,他们经常来演出。
逢年过节,我们厂的宣传队、舞蹈队、京剧队、还有民乐队,当然还包括咱们舞狮队都有演出。这些舞狮人我都叫他们叔叔大爷,我特别喜欢看他们舞狮。
我都叫它大狮子,因为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它太大了,那时候我也就三四岁,狮子脑袋往地上一搁,我坐上去都没事。
那时候每次去礼堂,都准有排练的,经过礼堂大门就经常能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每次叔叔大爷演出,我都在后台灯光室旁边坐着,它一出场,就 “哗——”,这铃铛一抖,就吓得我两手紧扒着身边的管子。又激动、又害怕,怕它毛渣渣的,可千万别沾到我的脚。但我有时间,还去看,就想看那狮子。
这礼堂一进门是大厅,大厅旁边有一间房,专门搁置贵重一点的道具,狮子就在里边。那时候不像现在都是航空箱,那时候狮子是放在“圆笼”里,就是像一个大笼屉的那样一个东西。里边先铺上狮囊,再放上狮头,边角掖上狮子服装和鞋,一个圆笼里放一只狮子。
正好有一次我蹬着凳子想打开圆笼看狮子的时候,被我爸看到了。我说“我想看狮子”,我爸说 “你不害怕么,你害怕你还看?”他过来砰咚把盖子打开,我就低着头往里看,想伸手摸一下狮子毛。谁知我爸一推我,咕咚就把我推里边了。我一下就坐在狮子头上了,在里边乱蹬,它稀里哗啦乱响,我一摸又全是毛,哎呦,我这嚎了半天,也没人搭理我,最后还是我自己爬出来的。
那时候就是喜欢,有时间能看着它就行。我也拿不起来它,拿不动。我就想捋捋它的毛,想待在它身边,还一边琢磨着,它这眼睛就这么一直瞪着,眼珠子又不会动,全靠眼皮子说两句话,它怎么一出来就像看着我似的。我再偶尔掰开它的嘴看一看,天天就琢磨它。
■ 练习多年的狮头
二、十年
杨敬伟要上小学的时候,文革开始了。
与庙会相关的活动全部被禁止,白纸坊地区的太狮表演也被当作“四旧”停止了。
而舞狮正因为进了印钞厂,就成了企业文化,得益于印钞厂的特殊性质,才躲过一劫。
文革开始那时候将近五六岁了,看过印钞厂有些人上着班就被抓出去批斗去了。“破四旧、立四新”,白纸坊的蔡伦庙都被砸了,我们这狮子要是放白纸坊胡同里,那连一根毛都看不见了。所以就因为一直在厂子里面,谁也没说敢冲进厂子砸我们东西的,你说谁敢进印钞厂打砸抢是不是?
时代的波涛冲击到了白纸坊的狮子,当然也冲击到了胡同里懵懂的少年们。
杨敬伟的小学只念了四年就毕业了 。等到了初一,他被什刹海体校选拔走,去练举重了。对于那个时候完全没有心思学习的杨敬伟来说,干体育是个让他欣喜的好去处。
但这一离开,他也离狮子越来越远了。
那时候都说“一招鲜、吃遍天”,上学学不进去,相当于文革给我们上学耽误了。
但我现在身体素质这么好,真是得感谢当初选拔我去练举重的什刹海体校。从一个零基础的孩子,给我锻炼成一个比较优秀的运动员。虽然费了不少力,但是给自己练了一个好身体。
1975 年 6 月 14 号,我参加了北京体育馆里举办的全国青少年举重比赛,我是轻量级选手,那次比赛里我就破了当时的北京市记录。
不出意外,接下来杨敬伟就会顺利进入北京举重队,没想到赶上全国要举办第三届全军运动会,八一体工大队又来要人了。
八一体工队是部队的一个体育系统,当时就是为了要举办第三届全军运动会,要临时组建一个举重队,所以就到地方找人来了。我们体校本来是给北京队培养的人,两方僵持,最后就征求我们个人意见,问我们是去部队,还是去北京队。
那我肯定还是选择当兵呀,那个年代当兵可太威风了,家里要是有一个穿军装的可是了不得。
而且按当时部队的体制,新兵蛋子不论是文艺兵还是体育兵,只要干满三年,就可以转干。结果打完第三届全军运动会,赶上军委一号令要给军队缩编,减少非战斗实力。这一下,我就成了裁军的第一份!
我离开军队我就想着去当警察,还想穿这身衣服,那是军装,这是警服,对吧?我就是喜欢这个。结果当警察当了三个月,赶上北京严打,那时候特别危险,夜里睡得好好的就经常被突然叫走,一下一两天都不回家。我妈根本受不了,不让我干了。说我还是找个班上吧。
当兵不顺利,警察也没做成。杨师傅就跟家人赌气,糊里糊涂地应了北钢厂的招工,成了一名炉前工,每天负责给钢水测温。
谁知道去了没多久,有一天把测温杆伸进去测温的时候,溅出的钢水直接飞到了他的后脖子上。
我脖子上本来搭了个毛巾,这钢水给毛巾也打了三个洞,我很快又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也不敢撒手。测完温我把测温杆一拔,师父过来一拽我的毛巾,顺着毛巾啪嗒就掉下来三个钢锭。一看脖子,烫得倍儿深。这我妈一看,更不让我干了,还托了关系,才让我从北钢出来了。
出来之后,就直接回印钞厂了。进厂以后我爸跟我说“你哪都别去了,就在印钞厂踏踏实实呆着吧!”
文革十年,也是杨敬伟的 10 到 20 岁,看似充满了可能性,实际上他却没有多少选择。
但现实中兜兜转转了一圈,杨敬伟还是在他 20 岁这年,回到了印钞厂做工人,也回到了狮子身边。
三、成为尾巴
我进了厂子里的维修车间,做了一名车工。
那时候一进厂子,因为从小就在那长大,一点新鲜感也没有。我就想着,练狮子,才是我的正经差事。
但是那时候狮子队的训练也没有之前那么声张了,都是秘密训练。再加上没有大的活动,狮子队总是那些人,也不扩大,想进狮子队可不容易。
那时候,我们附近建工北里那片也有练狮子的,我没事还去那看狮子。但是一对比吧,活儿差太多了,从小看厂子里的狮子已经建立了审美了,再看别人演的,就觉得没什么意思,看了几次也就不去看了。
狮子队不扩招,杨敬伟只能像小时候一样做个观众,等待一个入队的机会。这个机会一等,就等到了 1984 年,国庆 35 周年前夕。
35 周年大庆,上面指定我们厂的白纸坊太狮去天安门中心广场演出。指示一来,全厂就动员起来了,先给各车间发了通知,说要急招一批练舞狮的年轻人,想要应招的人,晚上下班之后五点半,去礼堂找刘德海,刘师傅。
我一看这个单子,这不就是一直向往的东西么,我肯定去呀。我下了班就直接奔礼堂去了。刘师傅我熟,小时候看我长大的,我就叫他刘大爷。我说“刘大爷,我想练狮子”,老头一看是我,就说“你先去问你爸去吧,看看你爸让不让你练。”
我想着我都上班了,这事也用不着问我爸,我就坐在台下看他们。刘师傅把来的那帮人都叫台上了,一字排开,根本没让我上台。这些人被他慢慢分出一些人站前边,一些人站后边,个头矮一点的练头,个头高一点的练尾,而那些太高的、太胖的就让上一边站着了。
都筛完一遍,他就拼上三对,还单出来一个头,没有尾巴了。看着刷出去的那些人,没有合适的,这时候他就回头看了一下,看到在地上盘腿坐着正看着的我,说“小子,你上来吧,你们俩一对”。
就这样,就让我练尾巴了!
配好对后,师父说“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们说好对子了,你们互相之间要相处的比亲媳妇还要亲。头必须要照顾好尾,如果把尾得罪了,说伤你就伤你。我要求你们二合一,必须做到这点,做不到的话就别练了!”
这是师父教我们的第一课。
■ 扩招后狮子队里的年轻队员(杨敬伟 第二排左三 师父刘德海 第二排左五)
为了让狮子头舞动起来的时候,能有凶猛沉稳的感觉,这个狮子头本身也很有分量,足足有 14 斤那么重。 而杨敬伟承担的狮尾的角色,不仅需要弯着腰配合前面狮头的动作,还时常要在表演中把同伴举起,举高。
一开始,杨敬伟还很自信,自己作为一个曾经的举重运动员,他觉得做起这样的技术动作肯定要比其他队员顺利得多。但很快,他也吃到了苦头。
我们刚开始练的那半年,师父练我们那么狠,那么严。我一个练举重的,之前什么重量没玩过,那给我练的俩胳膊都直不起来。因为总是负重高举,每次练完去我们车间的澡堂子泡着,泡半天才能伸直,等到第二天起床后又伸不直了,就练到这种程度。我都这样,你说那些没有练过举重的,能到什么程度。大家都根本不敢咳嗽,一拍大腿,就能坐地上。
老头说,厂子里二十年都不出来我这么一个尾巴。就因为我之前在举重队练举重的基础,而且这舞狮的很多姿势跟举重很像,只是手里不提杠铃,而是去抓同伴腰间的黄带子了。我任何时候腰都是平的,屁股一撅,狮囊一下子就抻平了。就好像当初练举重,就是为了来练狮子做准备一样。
所谓太狮,就是为了与单人独舞的少狮做出区别。狮头和狮尾两个表演者虽然相互分离,但同披一张狮囊,表演一只狮子,一些配合的动作只通过后者抓举前者腰间绑着的带子完成。
所以很多时候,尾巴的角色都是两手扶着搭档的腰,弯下身子,跟在头的后面。
这样的角色分工,在很多并不成熟的太狮人眼里,是不平等的。很多头看不起尾,觉得自己才是主导。有一次训练的时候,杨敬伟就听到搭档说起了这样的话。
我的搭档就觉得,狮子的美相就是狮子头的功劳,练头的人一直走在前面,而练尾的人一直在狮囊下边,没有人看见,“你只是我的屁股,这狮子好不好,都得看我”。我不爱听这话,我也不和他嚷嚷,我直接就去找我师父去了。
我说您也别找他说了,我就是一个要求,您就说教不教我练头吧?因为师父曾经也说过,练头的,能把尾巴踏踏实实教出来,但练尾巴的想要学头就没戏。但因为我爸跟他关系好,他说“这样,我先把几个基本动作要领告诉你,因为你之后也往下传。”
就这样,在师父家,师父先教了我几把活儿,等他一看确实是那路子,这才给我往深了教。教完了头,他还教了我乐队,怎么打鼓敲锣,我全会了。
杨敬伟用行动向师父证明了自己,正因如此,他也成了唯一一个被师父亲自指点过全套技能的人。
四、师父
扩招之后,狮子队的队员将近三十个,他们都来自印钞厂的不同工种,那个时候一有活动,他们就可以从各自的岗位上抽调出来,脱产训练。
他们每天下班都会准时聚在礼堂,不知疲倦。和他们一样乐此不疲的,还有当时已经年近六十的师父——刘德海。
十几岁的时候刘师傅就带着弟弟开始在太狮会学艺,当年也是他把白纸坊太狮最纯正的技艺带进了厂。
在杨敬伟的印象里,只要有表演,师父舞的狮子永远是最出彩的那只。
而在师父所处的那个社会动荡、物资匮乏的时代,练成舞狮技艺,过程更加艰辛。
师父走出来的狮子,说像小娃娃吧也不是,说它像木偶吧,也不是,但就是让你看着真喜庆。又高兴,又带着沉稳。
师父是从小就跟着老前辈们练,他和他兄弟两个人那时候,都是自己拿着当时给孩子们烤介子的那种烘炉当头,扣到头上,把大被子当囊,就在床上耍着玩。他那时候还去动物园看狮子的姿态和步伐,通过琢磨这些细节,把自己的体会和老前辈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怎么优美怎么来。
他进厂之后一直在张罗这个事儿,一直没有搁置。包括中间厂子不太重视的时候,他都会去跟厂子提意见。舞狮的道具没有了,他就找到我们厂子的家属联,找到那些给集团洗大布的老太太们,用大布和毛重新缝制出新的狮囊。
■ 刘德海曾学艺的白纸坊太狮会合影
像狮子,是舞狮最基本的要求。
舞狮中模仿真狮子爬高、戏水、打滚、回头,所有的套路,都是围绕着狮子的各种动作形态演化而成。
除此之外,早期的舞狮常常走街串巷为大家表演,沿路的居民就会拖出自家的桌子,摆上吃食,犒赏表演者。这个时候,为了答谢观众的热情,“狮子”就会围着方桌跳上跳下,而这套经典动作也一直延续了下来。
因为难度较高,方桌的动作也成了一种能力的象征,只能是队里独一无二的黑狮子来做。
而这样千载难逢的学习“方桌”动作的机会,有一天突然提前砸到了杨师傅和他搭档的头上。
因为我们前面还有师哥,我们没熬到能学方桌的资历,如果让师哥们偷偷看见师父给我们俩说这个,这不属于呛行么?所以师父就避免矛盾,让我们上他家里去练。
那天下了班,我们俩骑车到师父家。我们那天想着,去师父家嘛,得穿得干净利落些,就都穿了皮鞋。等见了师父,师父低头一看,“你们俩来干嘛来了?”那意思就是,我们怎么没穿练功鞋。“呦,忘了穿了!”“把鞋脱了!”就这样我俩赶紧脱了鞋。
师父把方桌从屋里拉出来,往院子里一放,我俩就穿着袜子,在院子里光脚练。我们哥俩脚丫子都冻成那样了,师父还是一样叮咣给你说活儿,该跳一样跳,该上桌一样上桌。
都练完之后,我们俩脚都冻木了。进了屋,师娘给我们弄了面条,吃完之后师父才问“暖和过来了么?你们俩穿皮鞋来耍什么呀?”我俩连忙说“记住了,记住了”。那天是六点到的师父家,走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就为偷学这方桌。
师父表达认可的方式,就是给你说活儿,不喜欢你,你问他他都不告诉你。当年很多师哥,会在中午午休的时候,给师父送饭、买火烧夹肉、买酒,就为了让师父高兴一点就能给他们说活儿,我在旁边看得真切。
五、藏
杨敬伟本身是一个好动、爱闹的人,就算现在他也一样。师父虽然对他偏爱有加,但在狮子外教了很多师兄弟的自家本事——通臂拳法,唯独没有教他,就是因为怕他出去惹事。
但学狮子与学功夫不同,在练习狮子的过程中,杨敬伟发觉舞狮本身就不能是一个张扬个性、 争强斗狠的事,因为成为狮子的第一步,就是先学会把自己藏起来,不但是身体,还有任何不属于狮子的情绪,包括恐惧。
披上囊之后,只能看到脚底这一块,一开始很不适应。空身练怎么练都好说,一披上囊,桌子知道在哪也不敢上了,因为不知道深浅了。就像你看这个桌角,要是蒙上你眼睛,让你跳上去,你想想这是什么感觉。但是多走几遍,把害怕的心理克服就好了。
因为里边什么样,外边什么样,里面有多怂,外边就有多怂。只要你一把狮头扣上,就要一瞬间从人变成狮子。
杨敬伟印象最深的一次表演也是他心里最慌的一次,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和他的老搭档拆对儿,就在舞台上出了意外。
只要上场,就有一个规矩,你自己有什么事情都得先搁在一边,扣上狮子就只想狮子的事,这就是一个人心态问题。
89 年有一个中日联欢,日本岛根县的一个民间艺术团体来演出交流。它们也带了他们自己的狮子来。那年队里刚把我提成练黑狮子尾巴,因为我大师哥的尾巴岁数大了,有点软,这一场就让我和大师哥组队。
我大师哥一直有晕高的毛病,登高表演中间他就突然头晕,再加上我俩力量配合并不熟悉,他一下没站住掉了下去,弄得我措手不及,也被带着掉了下来。那时候舞台观众和背景灯之间有一个大的挡板,我在掉下来的过程中腿肚子一下子就磕到了挡板上,哐叽一下腿立刻就肿了。
落地之后也顾不上疼,马上再跳到前面给观众谢幕。等大幕一落,我的腿就弯不了了,直接坐到地上。想看看伤口,裤子也拉不上来,鞋带也解不开,全肿了。拉到医院之后,人家拍了片子,说骨头没伤,就是血管那里猛得一下被压扁了,然后给我糊了药。
麻烦的是,第二天还有一场呢,我说甭着急,没事,我能上。好在第二天是晚上,我还有一天多的时间,没有伤到骨头我就放心了嘛,肌肉撕裂那种疼,没关系。
所以第二天脚能稍微踩地了,就上场前喷了两瓶“好得快”,喷得我从膝盖往下都没有知觉了。我就一直跺脚,因为要能控制抬腿高度才行。
演出谢幕之后,他们日本代表团的日本人都过来围着我,他们身上有戴那种小鬼脸,那是他们的护身符,他们摘下来给我搁在我胸口,然后拍拍我说“你真棒,真棒!”
■ 杨敬伟指导两名穿着狮裤狮鞋,披着狮囊的女狮队队员训练
六、走出去
说起舞狮的好年头,杨敬伟对那些荣誉如数家珍,87年~93年连续七届花会大赛夺冠,97 年他们受邀香港回归庆典,同年在广州的南北狮王争霸赛他们也获得了北狮王的称号。
但在这一年的 10 月,师父突然离世,对于狮子队来说,时代好像也随之翻过了一页。
2000 年以后,生产性企业减员增效,效率第一。当年和他们一起参加工人运动会的其他单位的一百多只狮子,都逐渐消失了。
印钞厂狮子队一直还在,自国庆 35 周年庆典之后,连续参加了五次的天安门广场国庆活动。但他们信心满满为参加 70 周年庆典做了准备,最后却没有登台。
前面都好着呢。等到 70 周年大庆的时候,我们连身份证号都报完了,马上就到演出日被通知节目被拿下了。那次他们用的是塔沟的少林武校的 200 名小孩子,他们拿着南狮的头,也没披囊,头里搁上灯,就这么个表演,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们练了半天,就这么变了,没了。
■ 白纸坊太狮队参加 60 周年国庆表演
杨敬伟说他还在厂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虽然训练少了,但是表演和荣誉一直都在,每次表演的观众也仿佛没有减少过。
直到有一天狮子队竟然招不到新人了,他才意识到,世界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在动荡岁月里,保护了白纸坊太狮的印钞厂,也将太狮困在了这里,仿佛困在一座无人光临的动物园。杨敬伟意识到,他必须要带着狮子走出去。
后期最难就在抽调人这方面,所有队员都在,最大的已经 46 岁了,他们要演出,都能演,只是没有恢复体力的时间,也没有再去厂子外演出的机会。
一旦有事需要练习也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工作时间脱产训练是很难了,再加上这几年疫情,演出也都停了。现在新招入厂的都是大学生、研究生,你想想他们毕业都多大了,什么样的身子骨,而且都是来当领导的,跟你来玩狮子,那可能么?
其实早在 2008 年,也就是杨敬伟退休这年,白纸坊太狮正式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但这份荣誉显然抵挡不住时代的变化,非遗告诉他太狮不能死,但没告诉他要如何活下去。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在厂子外找到可以长久学习的,把太狮传承下来的人。
他去过军队,因为军人们身体素质好,学得快且能吃苦,但两年之内刚掌握点经验就要退伍了。他也去过大学寻找好苗子,但大学不能聘请他们直接教大学生,只能是先教会大学的老师再间接地传授。
他还去过杂技团、武馆,看到难得的苗子,他便不愿意撒手。
我想在厂外也找到一两个能跟我长期坚持练下去的传承者。
当时北京杂技团排一个剧,剧里有一个神狮,就把我请过去做顾问。团里就有一对演员,说到狮子他们觉得感兴趣,我当时对他俩信心挺大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专业的,登梯爬高都是技巧相当不错的人。
这么专业的人都在练习中感觉到舞狮很困难、很累,但他们确实领悟得快。只是因为专业和专业之间的差别,他们脚底比较轻,有点像踩在棉花上的感觉。这俩孩子真喜欢也真钻研,但团里边管得很严,没有足够的时间,这让我挺失望的。但我到现在也没放弃,一有活动,我还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俩。但是也必须考虑到人家杂技团的事是他们分内的事,咱不能砸人家饭碗是吧。
还有一个外边的徒弟,之前是以练南狮为主,平时以营业性演出营生,叫小张。我让他自己比划一下,他确实都是南狮的架子,不好改,还不如他什么都不会,反而更好教一点。但他确实很下功夫,只要有时间就来找我,现在我已经把那些技术动作都教给他了,只是还存在一些动作习惯问题。
所以说只要你喜欢,作为师父来讲,我没有保留。你肯吃苦,我就全都教给你。
■ 杨敬伟在军队教授舞狮
七、走下去
狮子里没人,就活不了,而没有观众的狮子,也活不长。
杨敬伟发现,相比于通过多年与老百姓打成一片,深入他们的生活而建立起的非常好的醒狮生态不同,依赖于节庆表演的北派舞狮,在时代的变化下,更要寻找属于自己的新观众。
这五年里,他每一天都很忙碌,普及的工作,占了他生活中的大半。
他尝试拥抱了很多新的艺术形式,包括京剧、话剧,也去了很多幼儿园、小学、初中,希望能在孩子们的心里至少留下一个种子,就像小时候他遇到狮子时那样。
■ 杨敬伟在幼儿园为孩子们表演舞狮
采访这天是个周三,杨敬伟本来要去一所中学教课,但录制快结束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记错了上课的时间。
杨敬伟:小印,不行,四点十分上课。
发现之后我们匆忙结束了采访,赶到学校,一到门口有几个腰间绑着黄带子的男孩跑出来认出了杨敬伟的车,问杨敬伟,怎么才来?
杨敬伟:马上就补上。
学生 A:是拿我们时间补么?
杨敬伟:可不拿你们时间补么?
这堂课是作为学校的一门兴趣课,由学生们自愿选择参加,选课的有十几个初一的男生。
看上去他们也早在最初被杨敬伟分好了头尾,刚开课杨敬伟想让他们按头尾一组站好队伍,就花了很长时间。
学生 B:老师,他屁股没了!
杨敬伟:没关系,互相都练练,会练头,会练尾,这才全面发展的。
学生 C: 啊!我的尾巴来了!
杨敬伟:快点!
为了避免孩子们觉得枯燥,杨敬伟压缩了基本功的训练课时,每节课都会主要教学生们一个舞狮的重点动作。而这节课的内容就是——打张,也就是学生们口中的打滚。杨敬伟一遍一遍地亲身示范,但围着他的孩子总是只有几个,其他的四散开来,闲聊、打闹。杨敬伟的声音时常淹没在少年们的叫喊中。
学生 D: 老师,他们在解决问题。
杨敬伟:都在没在听啊?我给一个人讲,大家都听着,我不可能挨着个去讲的,明白吗?
杨敬伟:下礼拜三咱练高举啊。
学生们:高举!我举得动他么!!
孩子们对高举这个舞狮的经典动作很有热情,纷纷想要尝试,杨敬伟就在讲解完要领之后,把感兴趣的同学一个个举起来让他们站在自己的腿上。
杨敬伟:加油!蹬直了!
学生 E :老师我站不住!
杨敬伟:坚持住!
(举起来了)
学生们:太帅了!!
学生 E:啊谢谢老师, 老师您没事吧,
杨敬伟:我没事,我什么事都没有,
学生 E:老师我给您拍拍吧。
在同学们的一阵欢呼声中,站到杨敬伟腿上的孩子们反而都会在跳下来后变得有点拘谨,蹲下来要给杨敬伟擦裤子上的鞋印。
这只是北京校园里非常普通的一节兴趣课。我们不知道这些孩子未来会和狮子产生怎样的缘分。但把学生们成功举起的那一刻,我们看到了杨敬伟这一天里最开心的样子。
杨敬伟:好歹是成功了,哈哈哈,行……
■ 杨敬伟在中学上课
走出校园,杨敬伟又一个人开上了自己的小车,后座一直坐着一只狮头。
像是种逃离,逃离一座只要望得够远,就能看见的博物馆,博物馆里一片安静,铜铃声也不再响起。
也像是一种奔赴,去载上更多的人,扣上狮头,放下自己,然后,成为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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