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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惊蛰青年(ID:wakinglism),作者:桑榆、王中中,校对:黄思韵,原文标题:《“我漫画没画完,合作的三本杂志都休刊了”》,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又一个童年回忆终结了。”
5月初,听闻漫画杂志《知音漫客》《绘心》《绘意》休刊的消息,很多人除了瞳孔一震、鼻头一酸外,也少不了感叹:“这个杂志居然还在。”
对于大部分90后而言,关于漫画杂志的记忆,几乎凝固在了中小学时代。那时还有报刊亭,小卖部有专门的玻璃柜陈列动漫杂志和漫画单行本,堪称校园里最诱人的存在。
在当时,沉浸在异世界冒险里的我们并不知道,这本“制霸中小学生”的《知音漫客》,原来是中国第一本全彩、全原创的漫画周刊,在鼎盛时期,发行量甚至达到了世界第三,仅次于日本祖师爷级别的《周刊少年Jump》和《周刊少年Magazine》。
我在小小年纪就知道了要和零花钱多的同学搞好关系,因为这样就能“第二手”看到最新一话的《偷星九月天》《暗夜协奏曲》《星海镖师》……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能猜到:相比于郑重其事地翻动一页页纸张,人们更习惯滑动手指,在海量信息间轻松游窜。报刊亭逐渐从街上消失,在《知音漫客》之前,曾经一同引领“纸漫”热潮的《漫友》《飒漫画》等漫画杂志,也在2020年代纷纷停刊。
那些未完的或匆匆结束的故事,承载了一代漫画爱好者的青春,也浓缩了一代创作者的心血和努力,除了留下感性的遗憾,也使我们理性地提出疑问:中国原创漫画,怎样才能走向成熟?
是的,我们现在所熟悉的“国漫”其实很年轻,历史不过30年,仍是个在摸索尝试的青涩青年。
创作出《昨日青空》《1区212》、以清新细腻的笔触闻名、有着20余年创作经历的漫画家口袋巧克力,自《知音漫客》创刊号起就与这份杂志结缘,亲身参与过中国新漫画发展历程中大部分的风起云涌。
我们请来了他做向导,往前看中国新漫画的起源,回顾那些最初的热血和弧光,往后看现状与未来,畅想“国漫”能走向何方。
以下,是口袋巧克力的自述。
小镇少年的漫画梦
我在浙江的小县城兰溪长大,从小喜欢画画。在逐渐不满足于稚嫩涂鸦的小学高年级时,接触到了第一批被引入到中国的日本漫画,比如《龙珠》,还有那时候还叫《机器猫》的《哆啦A梦》。
相比当时逐渐没落的传统连环画,日本漫画这种带分镜的画面表现形式,完全是用连贯的图像在叙事,阅读感受就像在看电影、电视。不走严肃写实风的漫画角色,也更贴合少年的审美和想象。
而且漫画故事里的主角往往也都是少年,围绕着他们展开的冒险、成长、青春的故事,也深深地吸引了当时的我。
在每个人的成长历程中,少年时期是开始感受到现实烦恼的阶段,而漫画最初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乌托邦,那时候我做梦都想置身于漫画的世界中去。
上世纪90年代初,让小镇少年大开眼界的日本漫画。(图/受访者提供)
念书时,班上大多数同学的课外读物是小说,武侠或言情类的居多,看漫画是非常小众的存在,因为上中学了还看“小人书”是幼稚的行为。印象里最初班上只有我爱看漫画,后来经过传阅,也有越来越多的同学跟我一起看漫画。
中国新漫画杂志《画书大王》出现后,杂志上除了那些成熟的日本漫画,也开始看到颜开、陈翔、郑旭升、姚非拉等国内第一批新漫画作者的作品,他们大多是长我仅仅几岁的同龄人。
看到同龄人的作品已经在杂志上刊登,包括后来的《少年漫画》《北京卡通》杂志还组织他们去北戴河开笔会,想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少年聚集在美丽的海边畅谈梦想和未来,这样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
那时候我觉得,为了共同的梦想,和同伴一起探索和拼搏,像这样热血沸腾又浪漫无边的生活才符合我理想中的青春。
《画书大王》创刊于1993年,是中国第一本新漫画杂志。被称为“国漫上古三剑客”的颜开、陈翔、郑旭升正是被这本杂志的主编,时年已过60的王庸声老师发掘。在那时,他们都还是十八九岁的青涩少年。但很遗憾,《画书大王》创办仅一年就停刊了,而通过它成长起来的少年们在后来将星星之火传递了下去。(图/受访者提供)
在那个漫画行业完全不存在的年代,前方杂草丛生,我心底其实并不确定怎么才能走上这条路。“成为漫画家”更像是一句模糊不清的口号,是同学之间对未来的玩笑和畅想。
从最初对着喜欢的漫画临摹,到尝试自己画一些原创角色形象,开始写故事,利用寒暑假的时间画短篇漫画,投稿、失败、再投稿……这样一遍遍磨炼自己,这是我当时能做的最大努力。
直到高中毕业后两年,我偶然得到一个去深圳工作的机会,直觉告诉我,这会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尽管是自己第一次出远门,但我二话不说就去了。
从“开荒”到灿烂
上世纪90年代,国内的漫画载体和作者都非常不稳定。当时市面上的主流漫画杂志是“5155工程”下的《少年漫画》《北京卡通》《卡通王》《科幻世界画刊》,漫画读者似乎比过去多了些,但基本是看日本盗版漫画的居多。行业和市场都没有成形,原创漫画杂志也随时面临停刊,职业漫画作者穷困潦倒,大一些的漫画团队也随时会因为没有现金流而解散。
当时漫画作者的收入还不如流水线工厂的工人,很多独立漫画人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但却坚信着中国漫画的未来会在自己的一份努力下变得灿烂——即便举步维艰,我们的眼里也依然有光。
在《画书大王》休刊后启动的“5155工程”,是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1995年起实施的中国儿童动画出版工程,即力争在两三年内建立5个动画出版基地,重点出版15套大型系列儿童动画图书,创立5个儿童动画刊物(即《中国卡通》《北京卡通》《少年漫画》《漫画大王》《卡通先锋》)。图为《昨日青空》中的两位主角。(图/受访者提供)
那时大多数漫画作者还在单打独斗画漫画,深圳有一个学习了香港漫画制作流程的漫画团队——金虹漫画,这也是当时内地第一家漫画公司。因为从中学开始就自学漫画,当时的我已有一定的基础,来到深圳第二年,我如愿以偿地以助理的身份进入了这个团队。
公司当时有自己的漫画杂志,叫《漫画原子弹》。我在完成日常的助理工作之余,还创作了以工作室伙伴的日常生活为蓝本的Q版漫画《口袋人手札》。
《口袋人手札》
可能因为Q版漫画造型比较讨喜,故事轻松幽默、贴近生活,受欢迎程度意外比杂志里首推的港漫经典《风云》的人气还要高。于是公司经理一高兴,给我发了几百元奖金,我用这些钱买了好多啤酒,和工作室的伙伴们一起就这么一边畅饮,一边描绘着中国漫画的未来,直到天明。
千禧年的金虹公司,右下角穿格子衬衫的是我。(图/受访者提供)
画自己的原创漫画,在杂志上连载——这基本是当时每个漫画人的小目标,我也不例外。
《口袋人手札》让我实现了这个小目标,我开始不满足于助理的工作,我希望有机会可以创作出更成熟的连载故事漫画。最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更大的目标:希望看到自己的漫画结集出书!
但遗憾的是,千禧年后的中国漫画步入一个至暗时刻。在各种盗版日本漫画书、盗版动画光碟的冲击下,原本就稚嫩的中国原创漫画杂志毫无招架之力,纷纷停刊。包括我当时所在的金虹公司也在不久后,因为现金流断裂而解散了。
当时正值互联网发展的春天,我也因此学会了新技能——使用电脑软件进行绘画。于是我短暂地离开了漫画行业,去游戏行业做了几年美术工作。
“停刊”几乎贯穿着国漫的成长。(图/受访者提供)
时间来到2005年,《知音漫客》诞生,拉开了中国漫画杂志的新时代。
我和《知音漫客》结缘是因为《1区212》这个作品。《1区212》是一个生活向的青春四格漫画,创作信心来自之前画的生活向漫画《口袋人手札》。当时我和几个伙伴在创业,用在金虹公司积累的制作经验,培养了几位助理,以保证日后连载的效率。
最开始,我们团队希望和当时国内最权威的漫画杂志《漫友》合作,可当时的《漫友》因为是半原创半资讯的杂志,篇幅非常有限,加上杂志自身定位等原因,我们并没能和《漫友》达成合作。
于是,我们又找了一家刚创刊的杂志《飞思电漫》进行连载,可惜好景不长,这个杂志在短短几个月后就停刊了。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2005年年末,《知音漫客》创刊。
当时国内比较成熟的漫画作者屈指可数。在创刊前夕,《知音漫客》的主编拜访了几乎国内所有的漫画作者,主编十分看好《1区212》这个作品。但是因为《知音漫客》是准备做一本全彩的刊物,最初是黑白的《1区212》其实已经完成了几话,于是我们又重新着色,变成了后来被更多读者所熟知的全彩版本。
《知音漫客》的创刊号,就是以《1区212》为封面。(图/受访者提供)
据我了解,《知音漫客》创刊初始,各方面条件和资源都很有限。一开始编辑部人很少,基本是一个人顶几个用,加班加点也都是家常便饭。我记得《1区212》第一次出单行本的时候,有责编在吊着盐水上班。
《知音漫客》的创刊号非常便宜,只有2元的定价,后面也只卖4.2元。主编当时的想法是不通过杂志赚钱,更希望用便宜的价格把市场打开,寄希望于从后面优秀作品结集出版的单行本来获利。杂志每期都设立了一个读者调查表,用末位淘汰制来保证连载作品的高人气。
从《知音漫客》前几期封面可以看出,这本杂志一开始的定位是幽默路线。原因在于当时市面上比较长寿的漫画杂志都是幽默类的,比如《幽默大师》和《漫画派对》。
也正是因为如此,《1区212》作为四格漫画的幽默特质才在一开始就被看重。但对我来说,《1区212》不仅仅是一个幽默漫画,它还承载着青春和梦想。所以,我更希望杂志的风格可以凸显出青春该有的梦幻情怀。
早期的《知音漫客》封面,很多被《1区212》承包。(图/受访者提供)
《1区212》是当时《知音漫客》上最受欢迎的作品,前两年的杂志封面基本都是它包揽的。所以每次在封面绘制时,我和主编都会因为偏幽默还是偏青春,争执、拉锯。现在回顾杂志封面变化,不难看出,青春的一面逐渐盖过了幽默。
《知音漫客》也慢慢找到一条有别于幽默这条赛道的路线,实现了弯道超车。
2010年代初期,《知音漫客》创造了以往国漫人难以想象的辉煌。据说最高一期的月发行量在700万册以上,而创刊号只有不足4万册的销量。
一方面是国家对于盗版打击力度的加强,使得国内原创漫画拥有了比较良性的土壤。另一方面,杂志坚持服务读者的读者至上办刊理念,也满足了当时一批中小学读者的口味。杂志销量逐步上升,发行间隔也实现了从月刊到旬刊(半月刊),再到周刊的转变。
接棒《1区212》,成为后来《知音漫客》的“扛把子”、承包了无数人青春的《偷星九月天》,走的是热血幻想路线。
《1区212》连载后期,《知音漫客》已经在尝试从月刊变成旬刊。尽管我为杂志销量的提升而高兴,但从创作者角度来说,我对当时整个杂志的理念:过度迎合读者生物本能般的口味感到不适。
直白点说,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读者想看什么最好就画什么,不是读者最想看的你侬我侬,就往后靠甚至腰斩。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内卷”了,但“卷”的衡量标准失衡。
一个好作品,包括一个好平台,想要保持发展的良性阶段,应该考虑好漫画家创作、编辑办刊理念和读者口味之间的平衡。
我理想中的杂志平台,应该想办法和作者一起打造出经得住时代考验的作品,并以这样的标准来引导读者。这个方向在当时的《知音漫客》是找不到的,不停地迎合市场,增量再增量,这也让我比较遗憾和厌倦。
《1区212》完结之后,我对自己后面的创作提了一个要求——关注和探索自己的内在,便有了《昨日青空》。这个充满了小镇少年的浪漫和遗憾的作品,它的出圈像是一朵浪花,融入了一批人集体怀旧的浪潮。
2010年,知音集团又创刊了主打绘本漫画的《漫客绘心》和《漫客绘意》, 弥补《知音漫客》所不能触及的题材和市场领域的空白。因为方向相符,口袋巧克力继续和《绘心》《绘意》合作了《昨日青空》等作品。有趣的是,口袋巧克力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如何画好肥大的运动校服。这部青春校园物语在2018年被改编成动画电影,同名歌曲也广为传唱。(图/受访者提供)
AI出世的年代,漫画怎样生存
我不太会去感叹“纸媒已死”,我认为书籍目前还是有收藏价值的。
当下智能手机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首先被取代掉的,就是那些泡沫化、碎片化的廉价阅读,首当其冲就是报刊了,这基本是必然的。
2000年我就接触互联网了,那时候起我就有在一些社区、BBS上建自己的作品集,和网友们互动,和现在本质上没多大区别,只是人更多一些、更下沉一些。只是现在说话要更小心一些,怕无意间伤害到一些敏感的人。
口袋巧克力在社交网络上的分享和回复。(图/网络截图)
作为一个职业漫画家,我最近两年的状态算不上合格,我的故事漫画创作已经停了有一年多了,这个故事——《印刻流年》还没完成,我对前两年创作的内容不太满意,在思考和尝试怎么画才能更好。
今年AI绘画都出来了,外界信息太多、太杂乱了,关注不过来,不如多关注自己的内在。于是,这两年我画了不少插画,感受怎么画自己最开心。
我尝试把这些画发在微博、小红书等不同社交平台,发现喜欢的人也不少。我想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的愉悦,他人也是可以感受到的,这样的探索挺有必要。
口袋巧克力的插画总是能捕捉到平凡生活中的温馨瞬间。(图/受访者提供)
时代一直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我们都需要一直学习、接受新知识、新事物。
十几年前杂志连载、单行本出版的模式基本萎缩了,而漫画App平台应该还在摸索。前一阵听说漫画App不固定给作者每一话打稿费了,而是采用全平台分发、每一话向读者收费的方式合作。但因为App的展示位有限,所以还得作者自己吆喝,用自己的私域流量来宣传作品。
不知道具体是不是这种情况,如果是的话,我建议每个作者都经营好自己的自媒体。
关于过去的杂志时代,除非有人想向我了解杂志连载某一块的信息,否则我不太会主动叙述太多,也不会标榜杂志时代多么多么地好,因为这会有一种老态的酸腐感。
在未来,我希望大家不再不管合不合适,都削尖了脑袋往一个坑里钻,希望看到不同类型的作品都有其生存、发展空间的那一天。
回不去了,就往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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