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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孙译蔚、赖钰,编辑:沈佳音,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事实上,在我接触过的网瘾少年中,没有哪个是奔着沉迷去上网的,他们也想在屏幕世界里做对的事,却未必知道怎么去做,从哪儿做起。”儿童青少年心理学家、网瘾症临床和心理治疗专家银子说,“完全靠他们自己去探索如何正确使用电子产品是有难度的,即使是许多成年人也未必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电子使用行为都在合理范畴之内。所以孩子更需要得到成年人的支持。”
银子曾出版过《断瘾》和《呵护云端的孩子:一位心理医生给中国家庭的网络使用指南》。她认为网络不应成为孩子和家长之间的一堵墙,而应是促进交流的工具。“千万不能强化孩子的这个观念:上网是孩子的个人行为或者私密行为。否则,只要孩子一上网,家长就只剩下担忧,什么也做不了。”
而且她发现电子浪潮冲击的不仅是孩子,也包括他们的父母。在成人的世界里,他们一样刷视频、过线上生活,沉溺其中,难以停止,也并不快乐。
这个小小的手机,在短短的几年内,成了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人类一个延伸的器官。手机就是你口袋里的“幽灵”,它时刻需要被放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们握着手机,就像抓着全世界。
她接诊的个案中,有父母与孩子一起成瘾,一起来做治疗的——孩子打游戏,父母玩抖音,或疯狂购物。
“我妈一边打着做微商的旗号疯狂购物,一边禁止我玩手机、聊天,家里每天都要收好多快递。”
“我妈一边追着看婆婆妈妈的肥皂剧,一边却禁止我看动漫。她把声音开得很大,手机吵得很,自己还不知道。”
“我爸一边刷抖音,一边不许我打游戏。他刷抖音时笑得可傻了。他总是一边谴责我不务正业玩手机,一边自己手机不离身。”
成瘾,深深地根植于人性之中,在某种程度上,它影响着所有人。所以银子说:“我们制定的正向电子生活规矩,需要全家人共同遵守,不是只针对孩子。”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V=看天下 银=银子
V:十多年前,你参与制定了《网络成瘾临床诊断标准》,如何界定网络成瘾?
银:我从2005年开始从事网瘾的心理治疗工作,十多年前,无论在国际上还是国内,网瘾治疗都是个新鲜事物,而现在,网络成瘾已是全世界共同关注和面对的难题。
一般网络成瘾者没有主动求助的动机。根据我们治疗中心的统计数据,90%的患者是被父母软硬兼施送来治疗的,54.8%的网瘾患者因上网受到阻拦,采取过暴力手段。
如何界定网瘾,不是说一个人上网时间长,喜欢上网,喜欢打游戏就是有网瘾,因为网络和我们的生活关系十分密切,我们不能说所有这样的人都是有网瘾的。作为一种疾病,网瘾有其病理变化的过程和发生、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
在治疗过程中,我关注到越来越多的病态的上网行为,可见患者本人的痛苦程度,患者社会功能的损害程度,以及给他人造成的痛苦程度,所以我们才慢慢推出疾病的概念。
我们把它定义为一种疾病,不是单纯关注它所带来的痛苦,更大范围的意义是来自疾病对我们的提醒,网瘾的出现让我们对负面电子网络使用有所警惕。
V:青少年为什么会沉迷于网络?
银:青少年阶段是预防成瘾的重点关注阶段,我在临床接触的个案中,以青少年群体居多。青少年对这些成瘾诱惑的抵抗力偏弱,青少年易成瘾的倾向正好发生在他们尝试自己做决定的阶段,而电子科技正是寻求新奇感的一个通道。
大部分孩子最希望通过玩游戏来减少学习压力,以及从不开心的事情中解脱出来,其次才是游戏本身对人的吸引力。
我在《断瘾》里写了12个个案,这些成瘾的孩子都不开心,他们通常在现实中遇见挫折,比如父母感情破裂、成绩下降、转学不适应,以及与朋友关系不良等,导致情绪低落。当他们试图从情绪中获得解脱时,却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径,于是把自己放逐在网络里。
这样内在匮乏的孩子,他玩游戏去寻找什么?满足他攻击或破坏的欲望,或是通过通关获得对自我的肯定。他们上网时精神振奋,全神贯注;下网时却精神萎靡,忧闷抑郁。
除了游戏,还有短视频。短视频有时候比游戏还可怕,它没有胜负之分,一味递送给你想得到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边在获得,一边在失去——人类宝贵的感知觉变得不敏感、弱化乃至迟钝,而且对于时间的感知能力变得很差,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我们可以设置App使用时长,让它每15分钟提醒一次,然后你就会发觉自己看了一个又一个15分钟。只要打开短视频App,除非有外界因素,否则每次最少会浪费一个小时。
V:我曾采访过一些学生,他们也喜欢玩游戏,但却不沉迷其中,并在游戏中进一步发展自我兴趣。
银:我曾为中国传媒大学游戏设计专业上游戏心理学这门课。当时这个课是从游戏策划的角度出发的,讲了一些让游戏变得有魅力的方法,其实也就是探讨游戏如何让人成瘾。
尽管我从事的是网瘾治疗工作,但我认为,玩游戏和戒网瘾这二者之间并不是对立的关系。
我从2007年开始,帮助文化部做国外进口游戏的审查工作。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游戏都是成瘾游戏。游戏可以被分为两种,消极游戏和积极游戏。
消极游戏利用人,满足人攻击、毁灭、破坏、发泄内在需求的欲望。积极游戏则满足人们建设、创造、开放、接纳的愿望,比如我们可以通过多媒体技术表现星空,增加我们对天文学的理解。对很多学科来说,游戏其实发挥着正面作用。
消极游戏其实分很多等级,有些血腥暴力程度更高,像国内早期的射击游戏,会有爆头场景。目前我国还未对游戏进行分级。
V:何时是家长咨询网瘾的高发阶段?
银:在每个长长的假期开启之前,我都想由衷地嘱咐家长们一句:对电子产品要多加注意,假期之后是家长咨询网瘾问题的高发时段。
家长的督导要落在更多的细节和实处,而不仅仅是对使用时间的控制,说一句“时间到了,该下网了,关机了”,这样闹铃式的电子教养远远不够。家长要了解孩子的网络活动轨迹,如电子产品里安装了什么软件,在每个软件的停留时间,以及在社交媒体上的交往信息,等等。
家长可以用软件使用控制、网站屏蔽、实时定位、安全围栏、手机使用报告、远程截屏、亲情号码等办法对孩子的手机进行全方位的限制。当然,更简洁的做法是直接在手机里设置访问限制和屏幕使用时间,这些功能一般可以在手机的“设置”里找到。
引导教育孩子如何游泳、注意哪些安全措施,比把他直接放在水里,让他自己注意安全,更为妥当。
V:您能否具体介绍一下防止孩子网络沉迷的措施?
银:我可以用一个例子概括一下。小菲妈妈发现自己正在上五年级的女儿,情绪不高、有黑眼圈,这引起了她的警觉。孩子后来承认自己半夜玩平板电脑。
她们直接来找我咨询。原来,小菲只是在假期这半个月开始放松,玩了半个月,情况并不严重。我让她们研究自己的屏幕使用情况,并出具报告。
母女研究了各自在电子产品上花费的时间,找出过去大半个月两人的电子使用规律。因为放假,小菲的生活规律被打破,自己没控制住,每天花5个多小时和朋友用微信聊天、追剧;小菲妈妈则把很多时间浪费在阅读今日头条推送的内容和抖音上。
我让她们在自己的手机上设置了几个时间上限,并相互偷偷在对方手机上设定了限制密码。和小菲商量后,妈妈为小菲设定的规则是每天只能玩15分钟微信、追剧15分钟。
最开始的两天,小菲感到气愤,可能和朋友聊得正高兴,微信就不能用了,她只能傻傻地盯着屏幕。她希望妈妈能增加她假期中的在线时间,并且承诺,开学以后就不这样了。妈妈找我咨询该如何处理,我鼓励她坚持,遵守定下的家庭规矩。同时我在咨询中,帮助小菲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妈妈没有同意增加在线时间,她向小菲表达自己理解她想增加在线时间的感受,但认为她应继续坚持,并给小菲展示自己坚持的结果。之前下班后,在公交车上,小菲妈妈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设定了时间限制后,因为密码在小菲那儿,便只能盯着车窗外,慢慢地她注意到路边的花开了,看到了穿得漂亮的路人,眼睛也舒服了很多。
又过了一周,小菲完全适应了,给自己安排了看书、画画、跳舞等闲暇时间的活动。她喜欢上自我控制的结果,最终适应了“限额”的方式,并且在咨询中也慢慢体会到熬夜的习惯和自己身体之间的关系。
另外,通过网络轨迹追踪,还能了解到小菲在爱奇艺上看了许多男欢女爱的内容,这些内容并不适合小学生,小菲说是同学向她推荐的。
在咨询中,我让她谈谈她对男女情爱的理解,以及该如何去看待这方面的影片,探寻她目前除了学习,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结果,小菲最感兴趣的是和闺蜜的交往,之所以看这个剧,是因为小菲想和朋友有更多共同语言,而这个剧是朋友推荐的。看完这个剧后,视频网站又为她推荐了另一部恋爱剧。在青少年模式下,这些情爱剧都是会被屏蔽的。在小菲的同意下,我们开启了此模式。
通过对孩子网络轨迹的探寻,我们了解了小菲的心态,能够有的放矢地教养,这是交流的良好契机,可以谈到对朋友、闺蜜的认知,对什么人可以成为朋友的认知。从这个意义上,网络是不是也是“情报员”呢?
V:你在书中谈到,小学阶段是和孩子树立关于电子方面素养的一个关键阶段。
银:因为在小学的时候,孩子还和父母经常待在一起,所以更能听进去父母说的话。而到了青春期的时候,孩子会受到很多外来的影响,比如说同学,或者说网络文化,这个时候,父母想要再去影响他会比较困难。
所以我说要“深根固底”,在孩子还小的时候,把根扎得深一点。比如说我会和我的孩子探讨对游戏的看法。
我认为对于家长来说,当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阶段,自己也需要提高一些媒介素养,而不是一天到晚说“你不许玩”。比如有的家长可能会说“不许看网络小说,一天到晚在看谈恋爱的”,但是家长得去想,如果不让孩子看网络小说,孩子要看什么,不能简单了事。
V:你提到,网瘾发展的三个阶段中,“过度使用”阶段是一个转折点。如何判断这个转折点?
银:最简单的判断办法,就是去关注孩子的上网时长,超过合理时长的现象,就是孩子的求救信号。家长应该对孩子的上网时长保持足够的敏感度。
在“过度使用”的早期阶段,也就是每天非工作学习的上网时长达到1到2小时的阶段,家长可以有所作为,通过改变教养方法,调整亲子关系,关注孩子的情绪和在校表现,增加日常活动,充实孩子的生活,观察孩子是否还有增加上网时长的倾向。
如果孩子发展到每天非工作学习的上网时长达2到4小时,家长最好寻求专业的心理帮助,因为这时孩子的成瘾倾向比较高,家长应当机立断地把孩子从成瘾边缘拽回来。这个阶段,孩子需要住院治疗或常规门诊治疗,需要通过评估具体情况,再确定治疗方式和频率。
从专业诊断角度来说,根据我所在的北京军区总医院推出的诊断标准,平均每日连续使用网络时间达到或超过6个小时,且符合症状标准已达到或超过3个月,即可诊断为网络成瘾患者。
一旦到了这个阶段,一般也会有共病特点,如同时伴有抑郁、焦虑、社交恐惧、强迫人格改变等精神症状和心理障碍。如果这些潜在的心理病症不解决,孩子很难从网瘾中走出来。
当孩子陷入电子产品的泥潭中,很多家长觉得无奈,甚至对孩子绝望。如果到了绝望的地步,那证明家长已无计可施,那么,没招就不要再使招,因为一用就是错招。
V:在《断瘾》中谈到了很多重度网络成瘾患者,他们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早期干预非常重要?
银:提前预防非常重要。如果你只是爱上网,这还谈不上是网瘾,家长的意识比较强,那时开始做治疗或心理干预的话,效果会非常好。
早期干预的疗效要远远好过成瘾严重后的疗效,因为早期患者对治疗的排斥不是那么强,治疗周期短,复发率低,并且预后良好。是否复发,除了与他自己的心理能力有关,更与治疗以后病人所处的环境有关,包括家庭环境及社会环境等。
当然,这也对家长提出了更高要求。现在很多家长忙于生计,没有太多时间管孩子。
V:你可以讲述一个网瘾患者及时得到干预的案例吗?
银:小明初二转学后,无法和同学、老师相处,认为同学和老师都欺负他、孤立他,便开始逃课上网、玩游戏,从网络游戏中寻求权力感、成就感、归属感和满足感。他在校上课时打瞌睡,不完成作业,不遵守纪律,经常与别的同学打架,曾把别人的脸部划伤,缝合数针。别人多次合伙欺侮他,他奋力还击,经常单挑团伙,被人打伤。初二下半学期,小明被学校劝退,从此辍学在家玩网络游戏,每日上网10个小时以上。
他与家人敌对,尤其是和父亲敌对,一次父亲限制他上网,小明就拿菜刀威胁要砍了父亲。
小明入院时的心理绘画投射测验,树小而无根基,树枝零乱,人物没有五官和手足,其自画像,画了一片漆黑。小明出院前的心理投射测验,在对线条的控制力、线条的流畅性和力度等水平上有了显著提高。关键是,他画的是美丽诱人的热带风情,小明走出室内,到了户外,在海边休闲、看书。这也意味着,小明从自己警戒多疑、充满防卫的内心走出来了,封闭的心灵开始望向外面的世界,淡漠的情感变得丰富且有生机。
小明出院后继续去上学,恢复了社会功能。如果小明没有得到及时干预,他的偏执型人格和网瘾持续交替,将发展到更严重的阶段。
V:除此之外,对于防止网瘾,你还有哪些建议?
银:在现代社会,我们经常长时间面对一个屏幕,再不主动增加运动量,身体是要退化的,会出现各种问题。所以一定要开一味“运动处方”,选择合适的运动方式,从爱自己的身体开始,重新爱上自己。
青少年的健康意识需要觉醒,过分安逸的生活,也会产生焦虑。与其被情绪裹挟或在大脑的胡思乱想中飘浮,不如从劳动的直接性或者运动的愉悦性中体验生活。未来对于青少年还有点儿远,但他们可以从当下的事做起,这就是身体力行。
家务劳动也是种运动,在孩子生命早期就要培养他做家务劳动的习惯。家务活意味着习惯、勤劳、对家庭的责任心,要想培养一个人的责任心,关键是让他付出。归属感必定来自共同耕耘和奋斗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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