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难忘的旅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罗翔说刑法（ID：luoxiangshuoxingfa），作者：罗翔，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爱旅行的人，尤其是随着年龄的渐长。

在书海、人海和大海中，我还是会选折中说，躺在海边，看着闲书，和朋友畅聊。

所以，当问我有没有什么难忘的出行时，我觉得其实有很多，毕竟只要你没有忘记的旅行几乎都储存在你的记忆深处，自然是难忘的。

在来北京上大学之前，我基本上没有出过省，去过的最大城市就是省城。来到北京，才知道各地风俗迥异，原来吃饭不是仅指吃米饭，早上居然可以不吃米线，居然还有人不吃辣椒。

当我逐渐走出自己夜郎自大、井底之蛙的地域偏见，我开始带着集邮式的心态去了不少地方。

地域偏见慢慢变成了见多识广的优越。

我开始看不起很多亲戚和朋友，觉得他们没有见识。

人啊，总是从一种偏见到另一种偏见。

我从井底之蛙爬到池塘，成为池中之蛙，开始看不起之前的井蛙，殊不知自己不过是池蛙。

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故步自封的自傲，还是见多识广的炫耀，其实都是无知的一种体现，不过是硬币的两面。

这个世界那么的大，我们去的地方实在太少，即便走马观花地经过，也只是匆匆一瞥。去的地方越多，就觉得去的地方太少。看过的风景越多，就觉得还有太多的风景没有看过。读书行路，道理大体如此。

这样也就是为什么奥古斯丁会说，我们因为好奇所获得的一切，最终会因为骄傲而全然玷污。

我打开某软件，想看看自己的飞行轨迹。软件告诉我，你击败了百分之多少的人。我转念一想，这也要用击败一词吗？难道不是说你的劳碌奔波，劳苦愁烦，更甚于人吗？

我在脑海中仔细检索记忆中突然袭来的旅行片段，想到了几点，和各位分享。

一、世上的美景大多掺加了杂质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地方，金无足赤，景无完景。所有的美景都有不如人意之处。我去过不少海滩，心里想的是惬意地在海边躺椅上喝着冰镇啤酒，看看小说，但是每次不是阳光太大，就是蚊虫叮人，读书大多成为摆设，坚持不了多久。最后只能躺在宾馆的床上，面朝大海，心不在焉地读书看海，说是看海，其实是看玻璃窗外的大海。我觉得这和看视频中的大海也没有太大区别。

有时我会去想，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蛇虫鼠蚁，可能就是提醒我们尘世并不完美吧。

走马观花地去过很多城市，有时会看到它们最好的一面，有时却瞥见它们最糟糕的一面，但是真实的世界就如真实的人生，总是有喜有悲，有好有坏。

因此，无论是立场鲜明的过分美化，或者过度丑化，其实都是过于匆忙的偏见与独断。

美景和人心一样，总有天使和魔鬼在争斗。

20多年前，上学期间，第一次走出国门，寄宿在一对老夫妻家。周末就去各个城市采风。走过了很多哲学家走过的路，我说的是物理意义上的他们曾经走过的路。

我常常徘徊在一条小路，黑格尔、谢林和荷尔德林都曾经走过。我也非常喜欢看荷尔德林曾经看过的溪水，当他说“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不知是不是也受到这片美景的启发。

人，那常常探询内心之深者，

轻诉言说由之而出的生命，

若非悲伤使灵魂憔悴，

男人将欣然面对他的财富。

倘若居所闪烁光芒，建于高空，

人将拥有更宽阔的田野，而道路

伸向远处，一个人环顾四周，

幽雅别致的小木桥跨过小溪。

——荷尔德林《春 之一》

为什么这么优美的风景却无法让他走出忧郁，医治他的癫狂？

为了练好德语，我每天都抓住一切机会和寄宿家庭的主人聊天。他们对中国知之甚少，我会给他们讲中国历史，有时我也会讲俾斯麦、讲弗里德里希大帝，结果发现他们茫然无知，感到不解，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比他们还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

那时年轻，游兴很足，去过不少城市，有的地方是很美，但是总有瑕疵相伴。在巴黎的地铁亲眼看过人抢包，在柏林的地铁站见过站街女随意拉客。

当你在一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就会认识到人生都有各自的不易，每一个地方都有好有坏。清规戒律太多的地方，连啤酒都是零度的；自由太多的地方，又有很多罪恶与堕落。不干净的地方，吃东西容易拉肚子；环境太干净的地方，人又容易过敏。

这些旅途的经历，让我知道尘世没有最好，只能避免最坏，不要用最好去拒绝较好。

理念上的美是肉眼不可见的，所以我们才能容忍尘世有瑕疵的美。

花虽凋零，但它的美永在。

二、真正的美景往往要付出辛劳才能体会 

刚才说了二十年前的事情，估计很多朋友觉得我的德语不错，其实我现在算是完全不懂德语，因为有二十多年没有用过了。我现在的水平大概是当对方说德语时，我知道他肯定在说德语，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很难想象，当年在回国的时候，我居然还在向同行的一个德国游客介绍北京有哪些地方值得一游。

对我而言，语言是挺难学的。我见过很多人在英语国家待了几十年依然不会说英语，也见过很多留学生只会说中文。

我一直认为，人类所有的成就靠的都是艰辛的努力，学习语言更是如此。只有当你彻底掌握一种语言，你才觉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如果只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似的学习语言往往会让你不解，为什么要学习它呢？

旅游也是一样，当我们风尘仆仆地去看美景，其实看到的只是风景。风中之景，它的美只是瞬间的，如风一样，正是这瞬间的美景足以慰藉我们的辛劳。

没有辛苦，也就没有欣赏美景的能力。现在很多时候我们无法感受到美景的美，可能是因为来得太容易了。

我记得十多年前去布达拉宫，高原反应非常严重，基本上爬几步就会吃一片西洋参。结果旁边有个七十多岁的阿姨，行动敏捷。我很羞愧。不知道是不是个儿高的人高反会更严重。当然，当你爬到布达拉宫的顶端，看夕阳西下，那种震撼，语言难以形容。

还有一年冬天爬武当山，真正意义上的爬，因为下雪，只能手脚并爬，四五个小时才上山顶，虽然辛苦，但一路美景不断。我很少拍照片，那次拍了很多。

作者供图

其实还拜访过很多名山大川，但是印象都不怎么深刻，也许就是因为到得太容易。飞机直达，缆车上下，没有辛苦的铺垫，也就没有美景的震撼。

来得太容易的东西，人都很难珍惜与欣赏。

三、绝美的风景让你感到震撼与渺小 

我很少给亲友分享风景照。但也会有少数时候会情不自禁给他们发照片，理由是风景太美了，不敢独享，必须分享。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时刻，绝美的风景让你感到震撼与敬畏，你瞬间觉得自己非常非常渺小。霎那间扑面而来的美景让你震惊。震撼之余，你会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有机会看到此情此景，感恩之余，你会忍不住向你最爱的人分享。

前几天放假的时候，我经过一片草地，看到一片无名的小花，我突然又想起大学期间说过的蚂蚁的故事。那时是上英语课，我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外教问我们想变成什么样的动物。有人说狮子、老虎、大象、老鹰，但是到我，我随口而出——蚂蚁。老师感到困惑，问我why？

我说，我们像蚂蚁一样渺小，这片草地它要用一生去探索。我们觉得非常平常的草地，但对于它而言却神秘莫测。我们也有自己要探索的领地，虽然对于别人而言，稀松平常。

作者供图

二十多年后，当我又经过一片草地，看到草地上绽放的野花，我突然又想起了这一幕。生活在草地上的蚂蚁能够欣赏到一片美景吗？它肯定看不到，因为它无法超越它的视野。

蚂蚁虽然看不到超越它的美，但是这片美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也像蚂蚁一样，生活在有限的世界，但在我们的视野以外，还有更多更美更神奇的存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罗翔说刑法（ID：luoxiangshuoxingfa），作者：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