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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达两年的时间,这位著名的互联网思维“布道师”很少露面,除了一些不得不配合的活动,雷军几乎摒除了一切杂务,专注于小米业务。
专访安排在小米MIX发布后的第二天晚上。雷军的办公室在五彩城小米总部的15层,面积不大,二十平左右,跟豪华更是沾不上边,除了他的办公桌,就是一张长桌,周围摆放六把椅子。雷军看上去有些疲惫,顶着两个黑眼圈,但精神不错。这位出了名的劳模日常下班时间是夜里十二点以后,从小米成立开始,公司就奉行“九九六”的上班时间,半年前才改成一周五天。
2014年年底,《中国企业家》对雷军进行过一次专访。当时小米成立四年半,在完成一轮11亿美金的融资之后,公司估值高达450亿美金,不仅如此,小米还在当年横扫国内手机厂商,以6112万台手机的出货量第一次摘下国内手机厂商桂冠。
手机是个充分竞争的行业,格局一直在变。从0到450亿美金的估值,小米用了四年半,华为终端从67亿美金到200亿的营收也是四年。在去年9月份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华为消费者BGCEO余承东忌讳使用“巅峰”形容华为,他喜欢的词是“崛起”。盛极而衰的“咒语”在手机行业如影随形。
城头变幻大王旗。去年风头正盛的公司,今年可能不进则退;以往不引人注目的公司,也可能会突然成为行业学习的风向标。三星的炸机危机和OPPO、vivo的异军突起,再生动不过地说明了手机行业格局易变的特点。
小米也突遇瓶颈,而且还不小。在创业初期,小米把性价比、电商模式等互联网思维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很快碰到天花板。以渠道为例,电商只占国内手机销售20%到30%的份额,小米又能占到其中一半,即便如此,“小米今天的核心问题是触碰不到剩下的70%到80%的消费者。”雷军告诉记者。
不仅仅是渠道,供应链、品牌等问题都一股脑砸到了小米头上,小米Note2因为拿不到最紧俏的AMOLED屏幕,只能延期上市,如何解决?小米被扣上了“屌丝”的帽子,怎么摘掉?外界说小米像是个“杂货铺”,怎么证明不是?
不同于两年前的那次采访,“产品经理”雷军可以变魔术般地拿出小米电源、小米手机,当时,他只需要让媒体相信“小米产品就是好”。现在他需要回应更多的质疑,如果说“速度”是小米前四年的主题,“补课”则是去年和今年的着力点。
在承认犯了一些“小错误”之后,雷军反复重复,“20年之后大家才能看懂小米,小米的模式太超前了”。他不喜欢被戴上“反思”的帽子,“反思对企业品牌的杀伤力很大,只有失败者才需要反思,成功者不需要。”他在近期接受《财经》杂志采访时说。一位与雷军熟识的互联网大佬曾经评价,“雷军不会轻易告诉别人自己遇到困难,他通常是在解决后,告诉你他是如何解决的。”
速度泥潭
几乎所有的创业公司都迷恋速度。
去年3月份两会期间,雷军在媒体沟通会上表示“小米2015年计划出货量将达到8000万”。以2014年的基数和增长速度来看,小米的野心很有可能实现,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前和之后,小米从未向外界明确透露过KPI。
今年年初,小米公司年会,雷军罕见吐露心声,“说实话,(2015年)我不OK。过去一年我们实在过得太不容易了。”他能听见外界对小米的批评,“面对这样的压力,我们内部也有很多情绪和想法。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思考了很长时间。”
雷军将这一切归结于有了“心魔”,具化来讲,就是年初提到的“8000万台出货量”,它被“当成了任务,所有工作都围绕这个任务展开”。
“开心就好”是雷军给小米2016年定下的KPI,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王川放松了,“公司的心态关键是领导人的心态,他调整过来就非常好。”
雷军认为外界给小米的压力和预期都太高,“前段时间一个媒体采访,把我气够呛,说我们跌出世界前五有什么感受,世界前五怎么了?世界第六也很牛啊!”
事实上,跑得太快的小米还没有准备好应对突如其来的困难,“这个世界没有神,”在刘德的采访中,他反复重复。“今天很多困难都是遇到了之后才发现,才开始解决,这应该是一个成立20年的公司面对的,但小米用了六年的时间跑完了其他公司20年的路。”
渠道与效率
渠道是小米过去两年被唱衰的主要原因之一。
去年5月份,小米“遇到困难”,好不容易解决之前几款手机供应链问题,突然手机卖出去的速度慢了。雷军来了压力,电商碰到天花板,线下渠道一抹黑,完全没有准备,“这很恐怖吧”,雷军感叹小米当时需要补的课太多,不仅找出问题,还得找到方向。
雷军认为渠道的本质是效率的提升,线上通过电商的方式解决了,接下来是线下,问题是怎么走?向左走是传统的手机渠道方式,与渠道商、分销商、运营商合作;向右走,自己想一种解决方法,既不能大幅度增加成本,又要保证把货铺到线下。
“今天复盘来看,小米线下渠道做晚了,”雷军坦承,“今年做的事情,应该在前年年初开始干,但那个时候我们还在为产能发愁。”不仅如此,雷军还低估了一点,“尽管小米跑得已经足够快,但市场留给小米的时间没有预想中的长,另外,三四五线城市的换机潮小米没有赶上。”
“有没有研究过OPPO和vivo的模式?”
“不需要研究,我做了二十几年,非常了解。”雷军迅速回答,“它们非常成功,但小米完全不会学习。”他认为这与小米模式“是两个极端”。“它们在追求极高的毛利,小米是追求极高的效率”,雷军一旦认定一个概念,会反复提及,比如“效率”,他需要外界和他一起认可。
从去年年初开始,雷军开始研究美国零售商Costco、同仁堂、海底捞,现在又加了一个:日本的无印良品。在不同阶段,他也在学习不同方面。在两年前的那次采访中,雷军反复提到Costco,想学习的是“收取会员费的盈利方式”,而现在提到Costco,他认为更应该学习效率的革命。
在提高零售效率上,雷军的观点也发生了变化,两年前他认为只需要两点,一是做好小米网,二是倡导用户口口相传,但现在他的观点也变了,不仅要革线上的命,还得革线下渠道的命。
站在十字路口,雷军想了将近七个月。
他的解决方案是小米之家,这是一种Costco和无印良品的结合体,所有的产品都来自于小米和米家,SKU保持在20个左右,他希望小米之家能成为中国的Costco,“只要里面的东西是需要的,就不用考虑价钱,因为一定是性价比最高的。”
负责小米生态链的刘德,还是小米的党委书记 摄影:史小兵
赌性是企业家区别于普通人很重要的一个特质,但那种孤注一掷、近乎疯狂的品质你很难从雷军身上发现,或者说没那么明显。相反,他擅长的是守正出奇,他的学习能力在过去两年“小米的低谷期”得到集中的体现。
比如,他也在传统渠道的合作固有模式中寻找一个折中点,尽管这非常困难。
从去年开始,小米手机发布会一场接着一场,随着今年直播热了,雷军又开始通过直播平台发新品。截止到11月,小米在今年发布的手机型号已经超过12款。相反,OPPO、vivo、华为的手机型号越做越少,“我们需要做线下,需要为不同的渠道准备不同的产品”,雷军认为小米需要试试传统的线下渠道,哪怕“不行就算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仅以今年为例,小米与移动、联通以及渠道商的合作明显增多。今年6月,小米与联通制定了一份全年1500万台的手机包销计划。
今年8月份发布的红米Note 4,也是小米与运营商合作的一款定制机,中国移动副总裁李慧镝还专门为其站台,表示将通过中国移动渠道在年内卖出3000万台小米手机。以去年小米约7000万的出货量来看,移动和联通两家的包销就能占到全年一半以上的出货量。
“如果不做差异化的产品,就没有办法做线下渠道。”雷军告诉记者。小米4S是第一款与线下渠道合作的手机,今年3月份在苏宁线下首发,雷军形容它是“大获成功”。说服线下渠道与小米合作是个“非常复杂的说服工作”。不同于其他产品可以给合作伙伴优厚的返点,它们引进小米的原因在于“小米能带来客流量”。
对于上来就提出很高返点的渠道商,雷军认为“那就真的不能合作了”。他认为苦哈哈做小米之家是“克制贪婪”,言外之意,不这样的话,小米也可以一扭头直接copy“OPPO们”。
事实上,以小米目前的价格体系,还无法支撑传统的线下渠道。
目前,手机厂商在线下渠道上的合作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以华为为代表,与渠道商和分销商合作,另一种是OPPO、vivo等手机厂商采用的合伙人制度,简单来说,它们在每个省都会有一个或几个渠道代理商,通常与集团总部交叉持股,相比于前者,后者在利益上的绑定更为紧密。
无论是哪种,都要给渠道留足利润,这与小米“去掉一切中间环节”的理念相违背。雷军不想妥协,妥协意味着小米要改变坚持了几年的信念,“你要做小米的产品,就得接受这种商业模式。”雷军认为最可怕的场景就是“小米产品按照成本价的3倍卖,那还是小米吗?”
小米的强势在合作伙伴那里也能听到一些。目前,除了小米网以外,小米与京东、天猫、苏宁云商三家电商平台合作。“小米像是超市里的可口可乐,虽然不赚钱,但是得有。”一位电商平台负责人告诉记者,“但前提是(小米)得是可口可乐、是网红。”
“红米怎么就low了?”
最近几个月,如果细心观察的话,不少公交站和地铁站的广告栏都贴上了小米的广告。在今年7月份红米Pro发布之前,小米从未聘用过代言人,而红米Pro一口气请了吴秀波、刘诗诗、刘昊然三位明星,10月份,梁朝伟还为小米Note2代言。
小米也有意赞助娱乐节目,近日就有媒体爆出小米疑似以1.4亿的价格冠名《奇葩说》。“小米初期定位是发烧友,但现在绝大多数消费者对手机本身并不懂,所以这些是有价值的,可以让消费者能更容易地了解和接受你的产品。”雷军有意尝试“OPPO们”所擅长的打法。
这是雷军给小米品牌提升开出的一副药方,尤其是红米。小米联合创始人之一黎万强还给红米起了个新名字,“国民手机”,截止到今年7月,在红米三年的生命周期中,共售出1.1亿台,平均每秒1.21台。
今年初闭关回归的黎万强负责小米的市场和小米影业 摄影:史小兵
在采访中,不止一位小米的“友商”和行业内人士认为“红米拉低了小米品牌,又占到了相当比例的出货量”。言外之意,外界会在红米和小米之间画上等号。这是雷军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也没有预想到会这样。
“不是因为卖得便宜拉低了小米的口碑,核心问题是,我们要把红米做得更好,”雷军起身到办公桌拿来一台红米Pro,介绍后壳的高光金属拉丝工艺,瞬间切换成产品经理的角色。
“我们没有处理好小米跟红米两个品牌的区别,两个品牌太近了,这一点是我们初期没经验。”接下来,雷军认为红米主打“国民手机”,守好千元机的大门,小米则是强化“黑科技”。“为了产品的品质和量产,产品设计没有做到很好。”这是雷军对红米系列的第二点思考。
“小米品牌low”,当这个声音传递到公司内部,除了高层以外,最受影响的是研发人员,“工程师会困惑,我做的东西怎么就low了?”刘德不否认外界质疑会给公司带来影响,“一家公司保持先锋性非常重要,这样才能吸引员工、外界人才、投资人和用户,没有先锋性什么都没有。”
提升品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不同品牌之间的区隔。
在米家品牌提出之前,刘德认为外界对小米还是存在误解,“一个做手机的为什么要卖电饭煲?”这种讨论也会出现在公司内部,每次做一个新的智能硬件品类,团队都要探讨一番,“小米做牙刷、做剃须刀听上去会很别扭,但是米家做就没有问题,到最后其实已经影响到生态链的布局。”刘德告诉记者。去年12月,雷军在内部提出生态链独立做品牌,三个月后,“米家”发布。
快速尝试
在确定完全正确的方向之前,雷军只能小步快跑、快速迭代地尝试各种路径,从中找出一条小米能跑通的路径。
北京市海淀区当代商城的小米之家是第一家线下商场店,门店位于商场六层,周围主要是家居、小家电和餐厅,算不上是个好位置。在今年年初开始大规模铺设小米之家之前,去年9月份,小米先试运营了这家店,商场减免了租金。
“开始做之前,我们请教了很多专家,所有人都说不可行,要做好先赔上五年的准备,但几乎所有小米之家开业第一个月就是盈利的。”看到可行之后,快速迭代会变成高速成长,雷军野心很大,“Costco用了15年来说服美国民众,我们也可以。”
小米MIX也是一次尝试。
放到更长的时间来看,小米已经在几项卖点上没有跟上国内其他手机厂商的节奏,比如从去年上半年开始流行的全金属手机,直到去年11月份,小米才推出第一款全金属手机红米Note3。在指纹识别、双摄像头、AMOLED屏幕上,也是类似的戏码。
这对于产品经理雷军而言,是无法忍受的。因此,在外界看来,小米MIX无论良品率多低,成本有多高,只要能够发布,使命就完成了一半。雷军没有否认对小米MIX尝试的心态,“我们最初压根没准备量产,直到今年7月份,团队告诉我大概4000块钱能做下来,我们才决定上市。”雷军说。
“酷”是雷军很在乎的评价。这也是问及做小米MIX初衷时,他脱口而出的答案。在他心里,小米首先要是一家“很酷”的公司,去年外界说“小米不酷了”,雷军认为他们对小米要求太高。“外界习惯小米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当我们第一次没有创造奇迹的时候,大家觉得小米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他甚至不在乎,“排名第几,而是能不能拿出很酷的产品。”
一种潜移默化的价值观正在小米内部形成,雷军还很在意一点:定价。
今年8月份,小米董事会围绕19元的签字笔发生争议,一支签字笔怎么能定价19元呢?小米就应该卖9元。在他们看来,小米签字笔的定价和小米MIX定价的本质是一样的,小米MIX可以定10000,但并不能因为可以定10000就定10000。
无论是雷军还是公司的其他人,都喜欢说一句话,“这款产品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便宜!”这句话可以套用在任何一款机型,或者硬件生态链上的产品上。他认为这是公司的价值观。
在今年发布的几款手机中,红米Pro无论是从价格还是品牌,都是雷军的一次重要尝试。今年7月份,红米Pro发布,根据不同存储,三款型号价格分别为1499、1699、1999。不同于以往发布的手机,这是小米第一次大规模地与第三方渠道合作,除了在小米商城、小米之家等平台和线下商场发售,红米Pro还入驻苏宁、国美、迪信通、乐语等2149家重点零售门店。
雷军承认在这款手机上加了“一点利润”,但是“没有花在请明星身上,而是补贴给了渠道商”。即便如此,外界还是敏锐地观察到小米心思的变化,“对于过去只做千元机的红米来说,红米Pro最高卖到2000块钱,不管多高的配置,都不应该出,这个绝对是搞错了。”雷军复盘红米Pro时说,“有的渠道商希望我们定价越高越好,但这不可能,(现在)就要被骂死了。”
供应链之痛
今年5月份,雷军通过微博表示将亲自主抓供应链。公司发展六年之后,能让创始人腾出手来亲自抓的业务,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几乎所有的国产手机厂商都在今年遇到供应链难关,除了芯片和存储以外,三星的AMOLED屏幕是最紧缺的元器件。OPPO是三星屏幕的大客户,OPPO R9就是使用三星AMOLED屏幕,由于后续屏幕紧张,OPPO不得不中途换屏,“供应链紧张导致OPPO R9至少少卖了20%。”OPPO副总裁吴强在此前采访时告诉记者。
同样受到影响的还有vivo、魅族等等,小米也是其中之一。曾有传言说上月发布的小米Note2就因为等待AMOLED屏幕,一直拖到10月份,而此时几乎所有的手机厂商都已经推出AMOLED屏幕的手机。
“小米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一定要对标同行,认真地改善供应链,供应链要做到可控,不能一会儿缺货,一会儿货很多。”雷军在回复亲自抓供应链的背景时谈到。
今年7月份,雷军透露,“小米正在遭遇谷底,有三个月处于极度缺货状态,但反弹马上会全面开始。”采访中他反复说,“两三年后再来聊供应链,会发现明显不同。”
在公司内部,雷军现在主抓的业务只有手机研发和供应链。他没有透露这半年具体做了哪些供应链相关的事,但主要是两个方向,一是要真正与供应链成为伙伴关系,二是引进人才,这点可以看到,去年6月份,原高通大中华区总裁王翔加盟小米,负责重要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对于小米,是雷军蛰伏多年寻觅到的“风口”,他把小米当做最后一次创业,他定义的成功远不止做手机、做电视,如果用数字来量化,小米要做百亿美金级别的公司;用用户量化,它要有上亿的用户。凡客创始人陈年曾形容雷军“向上的力量或者说欲望,是不可预估的”。
雷军从来不避讳向外界谈论自己的野心,但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将征战杀伐挂在嘴边,他通常语气更平稳,像是在描述别人的故事。他认为小米真正的意义或许还需要十几年才能看到,到那时,他希望得到一句评价,“这个公司真的曾经改变过我的生活。”
本文来自《中国企业家杂志》,文 | 李亚婷,编辑 | 马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