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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我不是潘金莲》,我终于明白冯小刚骂王健林为什么要摆出一副东方不败的架势了,因为他还陷在《我不是潘金莲》里没出来。他不是在骂万达,而是像片中的李雪莲那样,在拦王健林的轿喊冤上访。
冯小刚不是一个怂人。他从来都不惮于在公开场合发飙,骂记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我曾经在一条微博里形容他骂人的神情,“鼻毛都仿佛要抢上前去捅人”;但他并非只是柿子捡软的捏,审查制度他也敢骂,而且骂过不止一次。这就难能可贵。
比他成名更早的几位第五代,陈凯歌连番砸锅,张艺谋变成御用“国师”,比他成名晚的年轻导演,则大都只肯拍些温良无害的搞笑片或青春片。只有冯小刚,虽然参加了文艺座谈会,还念念不忘要以电影来批判现实。之所以如此,我猜多半因为张艺谋有《红高粱》,陈凯歌有《霸王别姬》,他们早就坐进了电影圣殿的神龛之中,所以甘于无耻,而冯小刚缺那样一部可以将他送上云端的作品,《一声叹息》《唐山大地震》《温故1942》都没立住。
冯小刚当然不服。有人将他比作中国的斯皮尔伯格,他未必敢认,但他一定希望效仿后者,以一部像《辛德勒的名单》那样的作品来为自己正名。
所以他还憋着劲儿,愿意从现实中寻觅题材,闯一闯总菊那刀光闪烁的木人巷。
在审查制度的屠抹下,中国社会一片安宁祥和,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盛世即将崛起,对手原地爆炸。西谚有云:在瞎子的国度里,独眼龙就是国王。在万马齐喑的局面下,一声叹息不啻于惊雷滚滚。
《我不是潘金莲》就是这样的一声叹息。很多人说《我不是潘金莲》法盲,我觉得是误读,因为这部电影致力于塑造的,是一个扭曲荒谬的世界,就像那些千方百计阻止李雪莲上访的官僚一样,李雪莲和她打官司、上访的理由同样是这个荒谬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的本质是荒谬,荒谬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唯一法则。《我不是潘金莲》并非《秋菊打官司》,《秋菊打官司》是一部现实框架以内的电影,而《我不是潘金莲》显然意图超越现实,进入荒谬的范畴。
刘震云在小说里让牛说话,李雪莲听了牛的话,那年不打算上访了。这个情节再明白不过的揭示了《我不是潘金莲》的荒谬性,电影里缺失了相应的镜头,这显然是总菊下的手。
正如我之前报道过的企业家汪滔一样,冯小刚也想做那个戳破皇帝新衣的小男孩。这不难理解,在假话国里,说真话是最奢侈但也最痛快的行为,正因为如此,也最危险。无数小男孩刚张开嘴巴,就成了刀下之鬼。
上一次我看到敢于戏谑、嘲讽官员的影视作品,还是2006年的《马大帅》,《马大帅》嘲讽的只是一个退休官员,而《我不是潘金莲》的野心大得多,出现在影片中的官员包括小吏、县长、市长、省长、首长……它试图嘲讽的是整个官僚阶层。
在很大程度上,《我不是潘金莲》做到了。在荒谬世界之中,几乎所有官员都露出了他们的白鼻子。当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影片对于他们的嘲讽力度随着官阶的升高逐渐减弱。
《我不是潘金莲》中最丑恶的,是张译饰演的法官贾聪明,他为了升官,诱使赵大头以结婚为由将李雪莲带回光明县——这个人渣,恰恰是影片中官阶最低的。官阶高一级的法院院长王公道和警察局长也是嘲讽的重点,但他们显然不像贾聪明那样毫无下限。到了县长、市长,就只能看出人性的虚伪,省长几乎毫无过错,只是官场逻辑惯性的受害者,而首长,那绝对是包青天。
所以,你就可以理解冯小刚指责王健林时为什么老炮变娘炮了,因为《我不是潘金莲》对于权力的态度并不失恭顺,就像梁山好汉只杀贪官不反皇帝一样,面对首长时冯小刚趴着,面对首富当然站不起来。
冯小刚对官员们的刻画显然是花了心思的。除了大鹏扮演的王公道比较平庸之外,其他官员大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比如贾聪明的扬州口音,比如张嘉译扮演的那个爱说四字成语的市长,在卫生间里撒完尿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歪了的头发——原来他那乌黑浓密的头发居然是假发。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假话国历险记》,里面建立了假话国的前海盗最大的嗜好就是收集和佩戴各种各样的漂亮假发。
对于官员的嘲讽,让观众在观看《我不是潘金莲》时笑声不断。然而,这恰恰证明冯小刚的雄心遭遇了挫折,因为荒谬的本意不是为了引起笑声,倒可能正相反,是为了让人痛苦的思索。荒谬本身就意味着痛苦,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写道:“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
正如我在上文所言,《我不是潘金莲》呈现了一个荒谬的世界。但在冯小刚创造的这个世界里,荒谬(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痛苦)的浓度过于稀薄了。除了李雪莲,每一个人基本没有脱离他们的生活轨道,他们按部就班的逻辑并没有受到实质上的影响,每个人作的恶是有限度的,受的苦是有限度的,就连李雪莲,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反抗也是有限度的。人性,不管是善还是恶,都像是一个揉成一团的纸团,我看到纸上隐隐约约写着字,但冯小刚没有把这团纸展开。
中国是一个荒谬博物馆,最不缺的资源就是荒谬。在这样的社会中,要成为英雄,光是高喊一声“看呐,他没穿衣服!”已经不够了。因为人们早就在网络上四处叫嚷了。真话已经不难听到了,人们希望听到的不止是真话,更是小茉莉那样震碎谎言、摇撼世界的歌声。令人失望的是,很多名人的文艺作品,其荒谬程度还不如一篇新闻,比如贾樟柯的《天注定》和余华的《第七天》,现在这个名单里又加上了《我不是潘金莲》。锐度太低、力度太轻,耳光就变成了抚摸、鞭挞就变成了挠痒,荒谬就必然变成油滑。
冯小刚的这一声叹息,终究没能变成歌声或者惊雷,只是一声叹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