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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京大学出版社 (ID:njupress),内容节选自《将熟悉变为陌生: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作者:(英)齐格蒙特·鲍曼 、(瑞士)彼得·哈夫纳,翻译:王立秋,题图来自:《爱乐之城》
爱,是我们熟悉的话题,但当被问到“什么是爱”时,却很难概括总结。是日常体验的缺乏?还是感受能力的降低?在“分开的自由”与“在一起的苦恼”中,人们倾向作何选择?
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谈到,这种恐惧也许源于关系模式的改变,即看待世界和人的方式,“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人与日用品的关系。我不会发誓对一把椅子忠诚——为什么我要发誓将这把椅子当作我的椅子,至死不渝呢?”
齐格蒙特·鲍曼 ,21世纪伟大的社会学家、思想家之一。他去世前,曾与瑞士记者彼得·哈夫纳交谈了几天,在他英国利兹的家中,就他毕生的工作进行了四次长谈。
在长谈中,他继续描述我们的时代,涉及当前生活的方方面面:爱与亲密关系、身份、工作与休闲、家庭、犹太性、道德、幸福、社会。从“二战”“纳粹大屠杀”到“数字时代”,从“经济危机”到“消费主义与新穷人”,从社会责任到公民权利,从战争阴影到幸福日常,从偶像作家到人格类型……为悬浮在不安全感中的我们这代人提供对自己境况的新认知。
《将熟悉变为陌生: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
他狡黠睿智地描述我们这个流动不居的时代,以及人的境况;从不回避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问题,总是努力质疑公认的智慧和常识,让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
在现代生活中,我们是否正在失去爱的能力?齐格蒙特·鲍曼在《将熟悉变为陌生: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中清晰地阐释了爱的转瞬即逝,以及追寻真爱的快乐与不可取代。
爱与性别:为什么我们正在失去爱的能力
彼得·哈夫纳(以下简称哈夫纳):让我们从最重要的事情开始:爱。您说我们正在忘记怎样去爱。什么让您得出这个结论?
齐格蒙特·鲍曼(以下简称鲍曼):在网上找伴侣的趋势随网上购物的趋势而来。我自己就不喜欢去商店;大多数东西,比如说书、电影、衣服,我都在网上买。如果你想要新夹克,购物网站会推给你一个目录。如果你想找伴侣,约会网站也会推给你一个目录。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关系模式变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
哈夫纳:这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呢?以前,人们会在农村的节庆活动上,或者,如果你住在城市,会在舞会上遇见自己未来的生活伴侣。其中也会涉及个人偏好,不是吗?
鲍曼:对害羞的人来说,互联网肯定有帮助。他们不必担心在接近女人时会脸红。在网上,他们更容易建立联系,也不会那么拘束。但在线约会与试图按自己的欲望来定义伴侣的属性有关。人们根据对方的发色、身高、体型、胸围、年龄,以及自己的兴趣、嗜好、偏好和厌恶来选择伴侣。这背后的想法是,我们可以用大量可测量的生理和社会属性组装出爱的对象。我们忽视了决定性的因素:人。
哈夫纳:可就算以这样的方式定义自己的“类型”,一旦与真人见面,一切不也都会发生变化吗?毕竟,那个人不只是这样的外在属性的总和。
鲍曼:危险之处在于,关系模式的形式变了。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人与日用品的关系。我不会发誓对一把椅子忠诚——为什么我要发誓将这把椅子当作我的椅子,至死不渝呢?如果我不再喜欢它,我会买一把新的。这不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但我们学会了以这样的方式看待世界和人。当我们遇见更有魅力的人时,会发生什么?就像对待芭比娃娃一样:一旦新品上市,我们就会把旧的换成新的。
哈夫纳:您的意思是,我们过早地分开?
鲍曼:我们进入一段关系是因为我们期待从中得到满足。如果我们觉得另一个人会给我们更多的满足,我们就会结束当前的关系,开始新的关系。关系的开始需要两个人之间的约定。结束它只需要一个人。这意味着伴侣双方都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之中,害怕自己会像过时的夹克一样被抛弃,被遗弃。
哈夫纳:好吧,任何约定从性质上说都是这样。
鲍曼:当然。但以前,就算一段关系不令人满意,要断绝它,也几乎是不可能的。离婚很难,实际上,也不存在婚姻的替代选项。你们受苦,可你们还是得在一起。
哈夫纳:那为什么分开的自由会比被迫在一起的苦恼更糟呢?
鲍曼:有得必有失。你有了更多的自由,但你会因为你的伴侣也有更多的自由这个事实而受苦。这就导致了这样一种生活,其中,人们按租购的模式来形成关系,结成伴侣。可以丢掉关系的人不需要努力维持关系。人只有让对方满足,才会被认为是有价值的。这背后是这样一种信念:持久的关系会阻碍人们追求幸福。
哈夫纳:而就像您在您那本关于友谊和关系的书《流动的爱》中说的那样,这是错误的。
鲍曼:问题在于这是“转瞬即逝的爱”。在动荡的时代,你需要不会让你失望,在你需要的时候会陪在你身边的朋友和伴侣。在生活中,对稳定的渴望是重要的。脸书一百六十亿美元的市值就是建立在这个需求之上,人们不想独自一人。但同时,我们又很怕投入,怕被纠缠,怕被束缚。我们害怕错过什么。你想要一个安全的港湾,但同时,你又想保持自由。
人“把自己的命运抵押”给被爱者
哈夫纳:您和雅妮娜·莱温森的婚姻持续了六十一年,直到她于2009年去世。在她的回忆录《归属之梦》(A Dream of Belonging)中,她写道,在您和她第一次邂逅之后,您就一直在她身边。每一次,您都会感叹说“多么幸福的巧合啊”,您碰巧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在她告诉您她怀孕了的时候,您在街上跳起了舞并亲吻了她——当时您身穿波兰陆军上尉军装,这个举动还引起了一阵轰动。雅妮娜还写道,甚至在结婚数十年后,您还会给她写情书。什么才算是真爱?
鲍曼:在我看到雅妮娜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我不需要再去寻找了。那是一见钟情。不到九天,我就向她求婚了。真爱是“我和你”彼此陪伴、成为一体的那种难以捉摸却又无法抵挡的快乐,是在不只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上有所改变的快乐。被需要,甚或不可取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这种快乐很难获得。如果你一直处在只对自己感兴趣的利己主义者的孤独之中,那它就是不可企及的。
哈夫纳:因此,爱需要牺牲。
鲍曼:如果爱的本性就是愿意站到你爱的对象那边,支持她,鼓励和赞美她,那么,情人就必须做好把自利放到第二位,放到被爱者之后的准备,就必须做好把自己的幸福当作次要问题,当作他者的幸福的附带问题的准备。用希腊诗人琉善的话来说,人“把自己的命运抵押”给被爱者。与常识相反,在爱的关系中,利他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对立并非不可调和。它们会统一、融合,最终不分彼此。
哈夫纳:美国作家克莱特·道林(Colette Dowling)把女人对独立的恐惧称作“灰姑娘情结”。她说对安全、温暖和被照顾的渴望是一种“危险的情感”,并敦促她的女性同胞不要放弃自己的自由。对于这个劝告,您不同意的点是?
鲍曼:道林警告的是那样一种冲动,即照顾他人,并因此而失去随心所欲地追随最新潮流的可能性。消费时代,男女牛仔的私人乌托邦的典型特征,是要求自己有高度的自由。他们觉得世界围着自己转,他们追求的表演是独奏。他们乐此不疲。
哈夫纳:我出生并成长于瑞士,那时,它还不是民主国家。在1971年前,女人——也就是一半的人口——都没有投票权。同工同酬的原则还没有确立,在各类会议室里,女性代表人数不足。这样一来,难道女人不是更有充分的理由摆脱依赖关系吗?
鲍曼:这些领域的平等权利很重要,但必须对女性主义内部的两场运动加以区分。其中之一是想让女人变得和男人一模一样。女人也要到军队服役,也要去打仗。她们会问:为什么男人可以杀人,我们就不行?另一场运动则想让世界变得更加女性化。军队、政治、被创造出来的一切,都是男人为男人创造的。今天的很多错误,都是这个事实造成的结果。当然要有平等的权利。但女性是否应该仅仅追求男性所创造的价值观?
哈夫纳:在民主国家中,这难道不是必须留给女性自己的决定吗?
鲍曼:好吧,不管怎么说,如果女人的作用与男人在过去和现在起到的作用一样,那么,我不认为世界会变得更好。
好伴侣相互补充:一个缺的,另一个有
哈夫纳:在您结婚的头几年,您是在家庭主夫这个词出现之前的家庭主夫。您做饭、照顾两个小孩,您夫人则在办公室工作。在当时的波兰,这很不寻常,不是吗?
鲍曼:也不是那么不寻常,即便在当时,波兰是一个保守的国家。在这方面,共产主义者是革命性的,因为他们认为作为工人,男女平等。共产主义波兰的新鲜之处在于,很多女人在工厂或办公室工作。在那时,为养家,需要两份收入。
哈夫纳:这使女性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也因此使性别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鲍曼: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女人试图把自己理解为经济主体。在老波兰,丈夫是唯一养家糊口的人,为整个家庭负责。不过,事实上,女人也对经济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女人负责了大量的工作,但这没有被算进去,也没有被转化为经济价值。
仅举一例,波兰的第一家自助洗衣店开业,人们可以找人帮自己洗脏衣服,这为人们节省了大量的时间。我还记得,我妈每周要花两天时间来为全家人洗、晒、熨衣服。但女人不愿意使用这项新服务。记者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告诉女人,让别人帮自己洗衣服要比自己洗便宜很多。女人们惊呼:“怎么会呢?”她们给记者算了一笔账,表明洗衣粉、肥皂和用来烧水的火炉燃料的总开销,比在洗衣店洗衣服更低。但她们没有把自己的劳动算进去。她们没有这样的观念,即她们的劳动也值钱。
哈夫纳:这和西欧没什么不同。
鲍曼:社会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习惯了这个事实:女人做的家务工作也是有价码的。但等人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很快就只有少数人家还有传统家庭主妇了。
哈夫纳:雅妮娜在回忆录中写道,她在生下双胞胎女儿后患上了产褥热,其间一切都由您来打理。夜里,孩子——莉迪亚和伊莱娜——一哭,您就得起床,用奶瓶给她们喂奶;早上,您要给她们换尿布,把尿布洗干净,再挂到院子里晾干。您还要送大女儿安娜去托儿所,再接她回来。出去买东西时,您得在商店前排长队。您在做这一切的同时,还要完成您作为讲师的任务:指导学生,写自己的论文,并出席政治会议。您是怎样做到的?
鲍曼:作为当时学院生活的常态,我多少能够随意支配我的时间。在必要的时候,我才去学校,去主持研讨会或讲课。除此之外,我是一个自由人。我可以待在办公室,也可以回家,散步,跳舞,想干吗就干吗。相比之下,雅妮娜得坐在办公室。她要审阅剧本。她是波兰国营电影公司的翻译和编辑。那边是有上班时间规定的,所以显然,在她上班或生病的时候,我就得去照顾孩子们。这不会带来压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哈夫纳:雅妮娜和您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她来自一个富裕的医生家庭,您的家庭则一直生活拮据。雅妮娜很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当家庭主妇,并干做饭、打扫卫生等在娘家由佣人干的活。
鲍曼:我是在厨房长大的。掌厨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在必要时,雅妮娜也会做饭。她得按菜谱来,在面前摆一本烹饪书——无聊得要死。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喜欢做饭。而我小时候每天都看着妈妈在灶上创造奇迹,从无中创造出点什么。我们没什么钱,她能够把最糟糕的食材变成可口的饭菜。这样,我自然也就学会了做饭。这不是什么天赋,我也没有专门去学。我只是看着看着就会了。
哈夫纳:雅妮娜说您是“犹太妈妈”。您到今天都还喜欢做饭,哪怕没有必要亲自动手。
鲍曼:我喜欢做饭,因为烹饪是创造。我意识到,在厨房里做的事情,和写作时在电脑上处理的事情很像:你在创造。那是创造的工作:有趣,不无聊。而且,好伴侣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组合。好伴侣相互补充。一个缺的,另一个有。雅妮娜和我就是这样。她不太喜欢做饭;我喜欢——因此,我们相互补充。
《将熟悉变为陌生: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
(英)齐格蒙特·鲍曼 (瑞士)彼得·哈夫纳 著
王立秋 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南京大学出版社 (ID:njupress),内容节选自《将熟悉变为陌生:与齐格蒙特·鲍曼对谈》,作者:(英)齐格蒙特·鲍曼 、(瑞士)彼得·哈夫纳,翻译:王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