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洪灾下的图书库房：已经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

在台风“杜苏芮”残余环流影响下，7月29日开始，华北部分地区遭遇强降雨，在北京房山、门头沟告急之后，洪水如猛兽般席卷河北保定涿州。

在全国人民为涿州人的生命安危担忧的同时，网上传来数个越来越多图书库房被淹的消息。暴雨连续下着，洪水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漫过了村庄、小区、马路，也迅速入侵了涿州各大书库。

涌进来的水把地面上的、书架上的书冲散，书架没入水中，各大仓库顿时成了一片“书海”。仓库人员游泳穿过书架中间浑浊的洪水，场面令人痛心。

书库在几个小时内变成了“书海”。（图/受访者供图）

8月1日晚上10点钟，当新周刊记者联系上中图网工作人员立晴之后，她正和近70名同事一起，集中在办公室4楼等待救援。停水停电，到处黑漆漆的，他们不敢乱动，只知道水位已经到了2层楼了。一场抢书大战失败，救人成了当务之急。

在此之前，作为中国图书出版行业的仓库重镇，涿州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位于涿州西北边码头镇上的西南物流中心占地400亩，入驻图书出版公司近百个，2021年图书品类年吞吐量超过200亿码洋，占2021年全国图书零售市场规模（986.8亿码洋）的20%。

这场洪水，让本就举步维艰的图书出版行业更加风雨飘摇。

一、仓库成“书海”，顾不上损失，人要紧

水是在8月1日下午2点钟涨起来的。

前一天晚上，暴雨急下，中图网的员工们还在担心涿州的灾情。他们得知，不少同行仓库陆续被水淹没，心里十分着急。但很快，中图网也收到了来自北京的泄洪通知。

中图网库存有400万册的图书，很难快速移走。住在库区的员工在仓库大门前堆沙袋，想办法把书往高处搬，为此一夜没睡。但隔天下午2点半，大门的沙袋就被洪水冲开。守不住了。

沙袋挡不住洪峰。（图/@中图网 视频截图）

他们决定把防线转移到库房门口，同时加快速度继续转移书。

但水来得太快了。当天下午4点多钟的时候，水已经漫到了胸口位置。书保不住了，人身安全第一，他们陆陆续续撤离到办公楼四楼。有不少员工之前已经泡了水，情急下扯了宿舍床单擦身体。随着夜幕降临，大家手机剩的电量都不多，所有人协调着手机使用，与外界保持联系，等待救援。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吸入了不明气体，有员工的小孩开始呕吐，气氛更加紧张。晚上八九点钟，有救援人员终于到达。但由于仓库东边800米左右的胶袋厂有不明气体泄漏，导致救援人员一时间无法入场。另外，冲锋舟数量也不够。

晚上10点钟左右，又开始下大雨了，中图网的立晴向我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包。过了一会儿，她在消息里写，“目前（我们）情绪稳定在等待救援”。

第一艘救生艇在晚上11点多到来，接走了孕妇和小孩。直到翌日早上9点钟，所有员工才尽数得到救援转移。“这一夜漫长而飞快”，立晴发朋友圈说。

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连续暴雨。7月29日8时到8月1日11时，涿州市累计雨量、单站极值雨量和最大雨强均超过1996年和2016年两次极端暴雨。

在这期间，涿州境内拒马河、永定河、北运河承接大量北京来水，共出现142站次涨水过程。

水位最高达到6米。（图/长城视频）

中图网仓库位于涿州市开发区阳光大街，距离泄洪主要河流拒马河五六公里。即便处于较高的地势，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淹了。撤退的时候，仓库的水深达3米。

不管是从面积还是库存来看，中图网都是涿州地区最大的库房。中图网总经理黄平接受采访时说：“如果洪水不能很快退去，三层的书也会受潮变形，预计至少80%的书（400多万册，3亿码洋以上）会报废。作为一家以销售尾货图书为主的网站，我们损失的不只是金钱，还有那些不可复制、不会加印的稀缺书、绝版书、老版书。”

当天晚上，中图网70名员工被困4楼等待救援的消息冲上热搜，但还有很多其他图书仓库的工作人员来不及离开。

位于码头镇西南物流中心向西1500米的人天集团库房，东边就是小清河。由于地处低洼地带，他们更早遭遇了洪水。

7月31日一大早，水便已经漫上来了。（图/受访者供图）

早在暴雨开始前，库管们便忙着把放在地面的图书尽量往高位货架上搬运，同时购置了抽水机和沙袋等防洪工具。7月31日一大早，库房开始刚进水时，仓库员工尝试使用抽水机，操作时却发现已经停电了。“洪水来得太多且太快，沙袋也无济于事。”宋海倩说。

所有人都没想到洪水会如此严重。堆放沙袋、抽水等基本防汛手段，根本无法抵挡百年一遇的暴雨。此外，所有人都缺乏经验，分不清楚什么是泄洪、分洪、行洪，只知道水突然涨了又涨。

水位上来之后，人天书店集团才赶紧通知库房同事撤离。但由于水涨得过快，当日（7月31日）未能完成撤离，仓库的工作人员直到8月2日下午5点钟才被救出。

我在库管被救出的视频中看到，一艘救生艇行驶在平静的黄色水面上，旁边不时掠过只露出半米的电线杆。库管脸上的黑眼圈很明显，整个人很疲惫，说话声音显得孱弱，由于状态不好，她暂时无力接受采访。

8月2日下午5点，人天书店集团的员工被转移。（图/受访者供图）

这是所有图书出版从业者心碎的时刻。流传于网上的视频和照片显示，一本本图书密集地漂在水上，而一摞一摞的书籍则淹没在水中。

不少热心网友表示要买泡水书表示支持，可人天集团采购经理宋海倩告诉新周刊：“因气温和库房结构等原因，库内会形成一个类似蒸笼的环境，已经泡水的图书自不必说，对于有塑封或在高位货架上的图书，污水也会使其变形、沾染细菌与异味。因此，库房内的图书只能报废。”

人天书店集团是全国最大的图书馆配商，库房面积1万多平米，现在还无法进入库房查看，预估在库图书有300余万册受损。

中图网的黄平也表示，目前可能有70%的图书受损，“对于中图来说，这次的打击是有些致命的。”此外，包括人天、时代华语、未读、等近百家出版机构和经销商的仓库均严重受损。

北京时代华语库房。（图/出版人杂志）

二、艰难求生的图书出版业

在这场洪水发生之前，涿州这个地方很少为图书出版行业以外的人所知。

涿州位于北京市西南方向几十公里，北接北京房山区，东临北京大兴区，是保定市代管的县级市，常住人口60余万。《史记》里，上古轩辕黄帝战蚩尤的涿鹿之野，便发生在这里。

涿州位于一片冲积平原上，辖内水流密集，有拒马河、永定河、小清河、白沟河、琉璃河、胡良河六条河流交汇。为什么它会被选中，成为图书仓库重地？

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北京也是全国图书出版商的聚集地。位于丰台区的北京西南物流中心，承接了大量图书出版的物流仓储功能。它一度是北京最大的出版业物流基地，拥有40余万平方米的仓库。全北京300多家图书出版企业中，有270家企业的图书物流业务都依托于这里。

值得注意的是，北京的出版企业常年将图书出版生产的部分环节比如印刷、仓储等外迁或者外包，从而大大降低成本。另外，京津冀地区也很少出现危害性强的洪灾。

但2017年前后，随着北京逐步优化首都功能、环境治理等多种原因下，西南物流中心所有库房面临全面腾退。距离北京60公里、物流便利、一直是印刷厂商聚集地的涿州，成了腾挪的最佳选择。

2018年后，北京市内大量出版物仓储企业纷纷迁出，搬到河北以及山东、天津，其中涿州是搬迁最方便的地区。据2018年数据统计，迁至涿州的西南物流中心及周边仓库，年发货码洋超100亿元。

中图网也于2018年将库房搬到了涿州。

1998年，黄平创办了中国图书网，志在做“中国图书界的奥特莱斯”，以卖出版社尾货为主要特色，一般折扣在2~5折之间，是销售规模大但利润微薄的生意。在“WSJ中文网”的采访中，黄平表示，自己坚持做这行最大的动力就是喜欢书。

中图网创办的25年来，经历了不少时代的巨大变迁。2010 年前后，图书电商崛起，人们逐渐转移至以当当、亚马逊、京东为代表的线上购书平台买书，这对中图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如今，数字阅读早已是家常便饭，图书出版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吃力不讨好的行业，能坚持下来的，多半靠情怀。

在社交网络上，中图网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活跃度。今年3月份，中图网在涿州举办了“库房淘书”活动，吸引了3000多人前来淘书。当时，黄平拍下了一张库房里阳光普照的照片。没想到几个月后，库房便淹没在水中。

图书出版人看到曙光的一刻。（图/@图不秃斯基）

人天书店集团原本的库房在北京房山区，但合同还未到期时，他们就接到临时通知，说要拆除库房。今年6月初，他们紧急将对快递时效有较高要求的网店、出版、期刊业务的库房，迁到涿州1万平方米的库房。但搬迁不到两个月，库里的书便这样泡进了水里。

图书出版业的情况本就不容乐观。这次洪水之前，中图网经历了搬家、疫情等各种影响，数据一直在下滑。立晴说：“今年几乎每个月都在亏损。”

这也是近几年我国图书出版行业的总体趋势。从2017年到2021年出版行业营收利润和零售行业码洋规模可以看到，虽然零售增长了，利润却一直在下降。这说明近年来出版行业的成本上升较快。另外，这恐怕也与电商大量的折扣有关。

三、书在水里，人往前看

书泡水里了，止损和自救成了当下最紧急的事情。

大部分图书出版公司没有买保险，图书仓储的高危性以及图书标价与积极售卖价格的巨大差距，可能是保险公司拒保的原因。新周刊了解到，只有人天书店集团成功配置了保险，能得到一定的赔偿。

获救12个小时后，即8月2日晚上10点，中图网发布了“中图加油包”的预售产品，内含图书、金属书签和金属纪念徽章，其中也包括正在制作的、与这次洪水相关的纪念徽章。

人天书店集团的宋海倩认为，这段时间，可预见图书受损的出版社、出版公司会集中紧急加印动销产品，他们会将部分图书的重印工作分流到天津等地的印厂印刷。

8月4日上午7点，住在涿州安全地带的人天集团员工得到消息，终于可以进入仓库。书库里全是水汽，所有离地半米以内的书都泡湿了。宋海倩表示，上层的书会被水汽渗透，很快就会发霉。（图/受访者供图）

未读出版社发文章表示，“坐着等死，不是未读的作风”，公司经营链条不能断。8月3日晚上，未读开展了一场“雨后天晴重启”专场直播自救。目前，他们正在紧急加印图书，但“纸张供应紧缺，资金也很有限”。

对这些受灾的图书出版公司来说，当务之急是筹措一笔重启的基金，等待经营链尽快恢复。他们预估至少要20天后，才能回到仓库进行清理善后。

但根据河北省水利厅副厅长李娜接受央视采访时介绍，虽然目前降水已经结束，但是河道水位回落需要一个过程。据预测，后期涿州还有3亿到4亿立方米的水要过境。地势高一点的地区退水更快，最短需要一周时间。而处于低地势的西南物流园，退水会比较慢一些，时长有可能达到一个月左右。

这样估算，库房能被清理并达到恢复使用的程度，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还有3亿到4亿的水要过境。（图/视频截图）

由于不少仓储园区还不能进去，不少公司无法得知确切受损情况。

中图网8月3日发布文章写道：库房内部到底什么样子我们无法得知，小图恨不能游进去看看。400多万册的书籍很难拯救了，我们不得不做好全库书籍全军覆没的思想准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刘车仔，编辑：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