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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段志飞,头图来自:《妖猫传》
“李白的故事不好讲,他的风头太盛了。”这是作家韩松落接受《新周刊》记者采访时发出的感叹。
前不久,电影《长安三万里》掀起了一股唐诗热,人们纷纷感慨,经过了岁月蹉跎,终于读懂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颇有些“诗意复兴”的味道。不仅如此,故事中的主人公李白,还成了“网红”。
(图/《长安三万里》)
人们为什么怀念李白?仅仅是因为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其实并不尽然,但是想要真正地理解李白,似乎又不得不走进他的历史,甚至走近他的行迹。
早在2019年的时候,为了协助拍摄系列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韩松落阴差阳错地走上了“寻迹李白”之路,为此他还提前翻阅了30多种关于李白的书籍。
从四川江油的匡山,到汉中眉县的太白山,李白离开家乡,带着满腔抱负,两次入长安而不得志,人也从五陵少年,行至了不惑之年。
从江西九江的庐山,到安徽池州的九华山,李白寄情山水、寻仙问道,胸怀也从心系天地苍生,神游至了浩瀚宇宙之外。
据统计,李白先后去过206个州县、80多座名山,足迹几乎遍布了大半个中国。他以酒会友,遇到的人和事,也透视着时下士大夫阶层的命运。至于李白一生写下的900多首诗,留传至今,也早已使得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有些对他的浪漫主义想象。
在韩松落看来,文学史上的李白,已不仅仅只是一个诗人,如今也成为了众多学者剖析“诗歌大唐”的一个庞大的横截面。扔掉既豪情又浪漫、既怀才又不通世间格律的标签,想要在如此庞大的时代背景下,一窥李白究竟是何许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实际上,“寻迹李白”并没有让韩松落更理解李白,反倒让他更理解了唐代。
一、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公元762年辞世,在他出生之前,整个唐朝经过了唐太宗、唐高宗,一直到武则天离世。唐玄宗李隆基(712—765年在位)即位后,在他治理之下的唐朝,几乎贯穿了李白的一生。
据当代作家张大春在《大唐李白》中的描述,李白一生行事,有太多的非理之迹,比起同代人,他似乎有着挥霍不尽的时间和金钱,去积累丰富的旅游经历。然而,明明是亲身的阅历,在他而言,却都是魏晋两汉,甚至战国春秋的历史投影,在他的眼里、他的诗中,全然没有现实。
我们不禁疑问:在那样一个时代,如果李白不关注现实,那么他诗行之间那种强大的生命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带着这样的疑问,2019年,韩松落去了李白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四川江油。据闻,李白5岁时随胡商父亲从西域碎叶城迁至江油,于匡山书院读书练剑十余载,在这里,他师从赵蕤学习纵横术,练就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侠性格。
此外,李白似乎天生就对修道者感到亲近,甚至特地前往戴天山寻访道士。寻访不得见,他就将一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刻在了巨石的青苔上,成为他已知最早的诗:“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从李白这首诗,可以看到一个充满探索精神的少年郎,焕发着孜孜以求的朝气。昔日少年以犬、鹿、桃花、苍松、飞泉、碧峰入诗,绘出了一幅世外桃源的青绿山水画。他似乎早已明白,凡世间难有永恒之事,所以更愿意去探寻永恒,去寻找那些永恒的参照物。
公元725年,李白辞亲远游,东出三峡,沿长江而下。他游至江陵(今荆州),写下了《渡荆门送别》;游至九江,写下了《望庐山瀑布》;游至姑苏(今苏州),写下了《静夜思》等名篇。
据《南唐书》记载,李白游至六朝古都金陵(今南京)时,第一次登上了凤台山,望见了巍峨的钟山,俯瞰了秀美的秦淮,耳边传来的是瓦官寺隆隆的法鼓。置身在这样超然迷幻的景象里,年轻的李白不免有种翩然出世的感觉,于是便写下了气象雄浑的《登瓦官阁》。
公元727年,李白沿着隋唐大运河南下游玩之后,便回到了湖北安陆,与前朝左丞相许圉师的孙女许紫烟结为夫妻,终于有了归宿,并在此安家了十年。
初居安陆期间,李白拜访了隐居襄阳的孟浩然。一个小有名气的后生,怀着忐忑的心情见到了已经名满天下的孟夫子,两人相见恨晚,如此成了忘年之交。公元730年,孟浩然要去广陵,李白亲自送到江边,临别时写下了名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同年,李白怀着一身的诗才与抱负,取道南阳,第一次去了帝都长安(今西安)。当他骑着白马,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已是而立之年的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诗意山水、美酒佳人。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于是便有了《少年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李白喜欢爬山,他的许多名诗也都跟山有关。循着李白的《登太白峰》,韩松落也离开了西安再向西行,来到了眉县的太白山,之所以会将拍摄地选在这里,韩松落解释说:“如果匡山是李白的青春之山,那么太白山就是李白的命门之山。”
实际上,公元701年之后的半个世纪,是大唐立国后变动最剧烈的时候,也是社会各阶层攀附求名最激烈的时候。唐朝数代君王一直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为了与绵延数百年的高门大姓相抗衡,持续地扩充自己的官僚集团。这样的行径,给许许多多原先不可能进入士大夫阶层的人带来了希望。
李白首次入长安后,试过终南捷径、干谒诸侯、结交名流等各种方法,以求扩大声誉,然而最终也没有人举荐他。于是,他便在终南山送别友人王炎时,写下了《蜀道难》。才一年,一时穷愁潦倒的李白,只好被迫离开长安,回到了安陆耕种、读书。
小小的安陆,当然盛不下李白的梦想和激情,尤其是作为一个赘婿。一年多后,李白再一次上路,北上洛阳赴崔宗之之约,与岑勋、元演一起,去了嵩山的颍阳山居,元丹丘的隐居之处。元丹丘是职业道士,炼丹打坐,云游四海,让李白羡慕不已。如此几人成了至交,置酒高会之时,李白写下了《将进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杯莫停……”
(图/《长安三万里》)
公元737年,李白举家移居山东任城(今济宁),后又迁去了南陵(今安徽池州),结友人,登泰山,过起了隐居生活。直到公元 742 年,由于贺知章与玉真公主的推荐,唐玄宗李隆基看上了李白的诗赋,对其十分倾慕,便召其入宫,令其供奉翰林。
在李白的一生中,进入官场的时间不到两年,这也是他改换门庭的唯一机会。然而在这期间,唐玄宗将他看作词臣,并不重用,让他写诗作赋,也只为博杨贵妃一笑。不仅如此,他还频频遭受京城权贵们的排挤。郁闷的李白,只好整日将自己灌醉在酒肆中,纵酒以自昏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后,皇帝只好将他赐金放还了。
对于李白政治上的失败,张大春在《大唐李白》中评价,飘然不群的李白,既不懂得迎合世间格律,也不懂得逢迎拍马的仕途之道。满腔的热情理想,注定最终只能与这个世道错身而过。
公元744年,李白心灰意冷地离开长安后,登上太白山,写下了“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对于李白写这首诗时的心境,一千多年后,当韩松落站在太白山上,走过拔仙台,亲眼看到了传说中姜子牙封神的地方,作为后世人,他才感受到,李太白是真正地“悟道”了——人世间的红尘磨难,都是修行,人生不光在庙堂,人生也在江湖。
(图/《长安三万里》)
三、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李白离开长安后,用洋洋洒洒的三篇《行路难》,写尽了人生的不易。然而,从“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些诗句,又可以看出,李白心中的豪情壮志依然不磨不灭。
在张大春看来,李白真正的成就,或许是开拓了唐诗的形式与境界,诗歌可以不为科举格律所困,诗歌也可以为自由所作。只可惜,名满天下的诗人,一旦卷入光辉盛世的名利游戏,往往也不过是诗句的附庸。
公元744年,李白到洛阳,遇到了杜甫——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两位诗人终于见面了,此时李白已经名扬天下,而杜甫风华正茂,却困守洛阳。随后,李、杜二人结伴来到河南商丘,与高适相会于梁园,三人的诗才皆是无人能及,仕途也都曲折不顺,他们饮酒作诗,回忆着唐朝的开边事业,也担忧着唐朝的未来,从此将“梁园聚会”传为了一段佳话。
这一年的冬天,在杜甫、高适的陪同下,李白来到济南,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正式入了道教。此事非虚,见于李阳冰所著的《唐李翰林草堂集序》。
李白入道教并非偶然,唐朝国教就是道教,向来有“道大佛小,先老后释”的规定,再加上李白年少时就与道教缘分匪浅——刚出川时,就去拜会了道教大师司马承祯;他读《庄子》中的奇异,而作《大鹏赋》,将自己与大鹏相比,“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
实际上,对李白而言,入教虽是他一直追求的,但也是他逃避朝堂政敌的一种方式,他头戴道巾、身披道袍,意在告诉一直紧盯他的人“我不和你们玩了”,从此便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后来,李白在梦中所作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上九华山与高霁、韦权舆所作的《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以及登凤凰台所作的《登金陵凤凰台》,都是一番“妙有分二气”“缥缈羽人家”的仙风道骨。然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人生匆匆,转眼间,李白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
公元755年,安禄山于涿州发起兵变,挑起了“安史之乱”。李白在混乱的社会形势下感到迷茫和无助,又因为“世间本有道,人间却无仙”,求道并无进展的他,在永王李璘的信任和重用下,似乎又看到了东征平定天下的机会,只是理想不成,反陷困境,最后兵败被捕,流放夜郎。
公元759年,唐肃宗大赦天下,李白在返家途中,写下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句。公元762年,李白在安徽当涂病故。至此,李白也走完了他的一生。关于他的是是非非,后世众说纷纭,然而比起古代的人怎么看待李白,韩松落更感兴趣的是,现代的人对他怎么看。
(图/《长安三万里》)
“我还觉得你并没有死,或者说,我觉得这并不是死亡。”韩松落回忆自己坐在李太白墓前时,对着墓碑说过的话。
的确,李白以各种方式活了一次又一次。如今,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我们中间,通过诗歌、通过电影,当我们看到山水、看到松涛,也总会再想起他。
我们怀念李白所在的那个大开大合、元气充沛的时代,同样也怀念被那个时代造就的、独一无二的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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