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第一张跟恋人的合影吗？

 

估计无论是相机时代还是手机时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跟恋人的照片是秘宝。学生时代，会把它藏好，免得被爹妈发现早恋；长大了之后，也会时常翻看。

 

时过境迁，虽说现代大多数人谈恋爱，跟上个世代畅谈弗洛伊德与朦胧诗的状况有所不同，都是起于试探，拿语言围点打援，心里量量票子、房子、车子，盘算一番，不亏，再摆明车马大张旗鼓地爱起来。

 

即便面对感情有所不同，但当谈崩了，大家还是多保有着对恋爱的基本尊重，分了也惦念着过去的情谊，顶多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但如果你常在网上冲浪，就会有一个明显的感受，越来越多失恋者，尤其是男性失恋者，爱用发裸照的卑劣行为报复曾经的恋人。

 

这项罪行，被称为“image based sexual abuse - 影像性虐待”。

 

正道的光，洒在得克萨斯的大地上。

 

上周，一项关于影像性虐待的历史性宣判引得世界关注。

 

在得克萨斯哈里斯县法院上，由12人组成的陪审团，判决一位名叫 Marques Jamal Jackson因为在网络上四处乱发前女友裸照，因此受罚12亿美元（其中10亿美元为赔偿，2亿美元为精神损失费）。

 

这一相当于梅西打工10年收入的罚款，是美国目前非名人影像性虐待诉讼案中，最高额的赔偿金。

法庭文件显示，化名D·L的女子，在2016年和Jackson相识，相爱4年后，两人在经历漫长而持久的分手过程后彻底结束了关系。分手后，D·L搬到了母亲家准备开始新生活，但没想到，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袭来。

 

分手后，Jackson把前女友的私密照片上传到了Dropbox，通过分享链接的方式，向D·L的亲朋好友进行散布，还把链接分享到更公开的社交平台上进行羞辱。

 

更夸张的是，由于之前通用账号密码，Jackson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前女友妈妈家的安防监视系统，并通过摄像头监视D·L的日常生活。此外，美利坚安嘉和还用她的个人信息贷款，并为自己偿还房租。

 

一系列的虐待行为，使得D·L精神受创，甚至想到了自杀。而Jackson却得意洋洋，在发给前女友的邮件中声称：

 

“你的余生都会不断尝试把自己从互联网上抹去，但终以失败告终……祝你玩得愉快。”

这些做法引起了陪审团的愤怒，最终让自己收获了天价罚单。判决结束后，D·L的律师表示，这是对抗影像性虐待的历史性成就，罪犯能不能还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罚款金额将对潜在罪犯起到震慑作用。

 

嚣张案犯希望用私密照片打垮一个女孩，结果换来了自己在经济上的毁灭。

这听上去，很像是好人打败坏人爽文，让人一听就觉得正义得以伸张，不禁拍手叫好。但如果深入一些去思考，就会发现更恐怖的真相：

 

其一，不论经济赔偿能否到位，谁也无法保证D·L被非法公布的私密照片不会被人再次扩散。

 

其二，陪审团给出的12亿美元判决，想要震慑潜在罪犯，这个问题究竟有多严重？

 

 

可能有些朋友看见上面的故事，觉得这又得聊科技之恶了，但其实，这种影像性虐待从纸媒的黄金年代就已开始流行。

 

根据《Art/Porn: A history of seeing and touching》的研究，早在上世纪80年代，跟《花花公子》齐名的《好色客》就搞了个名为“海狸狩猎”的专栏，这个专栏专门发布UGC女性私密内容，其中包括裸照、个人资料以及性癖好，由于当时编辑发布时一般不经审核，结果吃了不少诉讼官司，起诉者多为女性，指该栏目未经本人发布照片，是为影像性虐待的雏形。

经过科技迭代，如今的影像性虐待已经成为了世界问题，就像是创口溃烂。

 

随便摆点数据，你就能感受到它的严重性：

 

澳大利亚的数据显示，2022年Q1色情复仇同比增长200%，60%来自13-24岁年轻人。

 

在美国，情况更糟，平均每20个成年人就有1个遭此困扰。更令人焦虑的是，根据肯特大学最近的一项研究，99%的受访者表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赞成发布复仇色情内容。

 

而在英国，2018年至2021年间，影像性虐待的报告上涨了3倍多。

 

说到中国，在我记忆里这种影像性虐待，大概从校内网时代就有，我见过的就有情侣分手给人裸照发上面，抨击人家生活作风不行，打算通过这招精神毁灭，施害者有男有女，但受害者基本都是女的。

 

目前国内社媒上，这种犯罪在监管之下没过去那么多了。但在中文外网上，这种状况却变得更加严重：

 

有的拿女孩照片说人是性工作者，给人联系方式还公布了的；给前女友视频公布泄愤的，以及出于自己特殊癖好给前女友私密影像公布了的。更魔怔的，还有拿一键生成工具给女性“脱衣”然后再编排黄色故事的。

在由英国学者所撰写的《Revenge Pornography: Gender, Sexuality and Motivations》一书中，作者提到犯下这些罪行的罪犯，90%是男性，年龄区间集中在16-39岁，主要身份是前伴侣。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有的男性一分手就要发前女友裸照呢？

 

我们听说过太多关于影像性虐待的故事了。

 

以正常人的视角来看，用发裸照的方式来对待自己曾经爱过或是追求过的人，一定有心理问题，是一小部分非正常人的行为。

 

但从几年前的裸贷，到后来有名的包丽案、某学校学生会主席编造多名女生色情谣言，不同出身、不同阶级的男性用自己的罪行，向世人展现了这件事的普遍性。

 

之所以普遍，是因为男子气概在作祟。

 

在我们成长的社会文化中，要求男性是征服者，这体现在工作上，也体现在两性关系上。前者决定够不够阳刚的上限，后者决定下限。

 

日常生活的经验可以解释这一点，过年的时候，一个男性再成功，如果没有结婚、没有妻子，那么家里就会说给你介绍对象，并拿“这么大人怎么还没结婚”来鞭策。在对于小众群体来说，这种审视显得更为严酷，比如美国电影里就无数次演绎父母担心孩子性取向，找来性工作者来测试的情节。

 

这些人间世俗体验，都在证明：拥有女人，才能成为男人。它是尊严的来源，是勋章，是永恒的斯巴达试练。

 

在这种思路下，挽回一段感情，对于犯下影像性虐待的男性来说，与其说是出于玄幻的占有欲，不如说是出于被拒绝感受到尊严受损的“复仇”。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在网上分享所谓爱妻照片的性癖者，还是所谓的“复仇者”，他们获得快感的理由都是同构的，那便是这种行为获得支配的幻觉，从而获得极大的征服快感。

 

19世纪中后期随着工业革命的来临，使得男子气概再度发生了变化。男子气概研究专家安德鲁·麦史勒把它称为：崇尚竞争的工业化男子气概。

 

这种新型男子气概被学者称作“男性气质大礼包”，一共有4项原则：

 

1.“No Sissy Stuff 不能娘”：男人不能表现出一点女性化的特质，也不能示弱。

2.“The Big Wheel 成为大人物”：就是要立长志，做大事。

3.“The Study OAK 做个男子汉”：要求男性按古典男子气概要求自己，坚强勇敢而独立。

4.“Give ‘EM Hell 别问，问就是冲”：男人就得迎难而上，敢于以身犯险。

 

只看上面的解释，或许很容易让大家陷入：哦，那这么说，肯定是缺乏魅力的男性才会这么觉得吧？有魅力的男性肯定无所谓，少了一个再换一个就是了。

 

但男子气概所强调的尊严，就是尊严政治的模版，它的运行逻辑并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而是个欲壑难填的利维坦之嘴。

 

就像没有人会嫌别人给的尊重更多，放在现实中，我们总能听见：“当年我还跟xxx好过呢，这女的我还聊不上？”的话语，这些话语背后隐藏的是死缠烂打的决心，也是对尊严的讨要，属于尊严乞丐行为。

  

那么，是谁给了他们“当街要饭”的勇气？

 

是社会根深蒂固的父权制，虽然这个词很形而上，但它的具体表现却会令人气愤。比如，在每次影像性虐待发生，你总能在留言板里看到为数不少的、同情男性的留言，其中行文核心观点包括但不限于：

 

·这就是小两口吵架

·诶呀，肯定是这女的本身不怎么样，给男的气到头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

 

事实上，无论是裸照影像，还是色情谣言，人们总会对受害女性的形象、作风充满好奇，而对男性了无兴趣。因为后者本身就是猎手，就像日本AV的视角给男性打码的缘由一样，他们本身就不是被关注的目标，没流量。

 

人们沉浸在猎奇欲望之中，纯粹的道德感召也显得毫无意义。面对全球性的影像性虐待，外交策略网站文章《世界还没有弄清楚如何阻止“复仇色情”》中说道：

 

“许多国家都禁止影像性虐待，但法律碍于这样那样的问题并没有发挥作用……应该有一项国际法，它不仅仅是条约或国际议定书，而是真正的法律，大家需要跨国协作……”

当全球各国为此抓耳挠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流行的名言：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社会性的。

 

而这个社会所指的，又岂是一地一域呢？它已延续千年，是看不见的敌人，无形而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