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襄开始，金庸笔下的女性不再是陪衬了

《神雕侠侣》里，郭芙折腾了二武近乎全书四分之三的篇幅后，嫁了耶律齐。

《倚天屠龙记》里则告诉我们：郭襄独自走天涯。

乍看是姐姐和和美美，妹妹天涯思君不可忘。大概也会有读者心生不平：郭芙这么折腾，偏有好姻缘；郭襄如此可爱，却孤独到老？

但细想来，别有一番心思。

《神雕侠侣》里，类似郭芙这样，忽然看对了眼就在一起的姻缘，除了郭芙与耶律齐，还有两对：

大武小武，配了耶律燕和完颜萍。

若说耶律齐和郭芙相好，还有几分细节描写，大小武和耶律完颜，简直满带着作者“来不及细写了，你们随意成双作对吧”的劲头。

金庸小说里的两种情侣

这习俗倒是古已有之：叙事作品里，多有这两种情侣。

一种心思单纯，嘻嘻哈哈，寻常婚姻，相对轻巧地凑个对，还挺喜剧：多是配角。

一种纠葛牵连，天高水长，相思迢迢，精挑细选，多灾多难，感情史往往与书同始终：多是主角。

后一种典型，便如金庸对付杨过和小龙女，堪称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磨难都给加上了：情感误解、师徒名分、公孙止逼婚、小龙女身中剧毒、十六年守候之期，上天入地，什么障碍都排满了——明明在小说第七八回，杨龙就已经感情和悦，可是硬生生拉到了第四十回才得团圆。

用好莱坞招牌的编剧模式，就是所谓“静态，提出问题打破平衡，解决问题回归平衡”，这样大家才有戏看。

普通人读小说，大概都想当男女主角，好经历跌宕起伏、惊险万端、飞檐走壁、山高海阔的传奇式爱情。可是类似的故事，往往全篇下来，嘴都亲不上。

配角们享用的，却往往是欢天喜地、粗枝大叶、活泼热闹、鲜花着锦的拉郎配式爱情。他们很可能早早完婚，主角都没在一起呢，配角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啦。

像莎士比亚不朽的《驯悍记》，男主角路森修和女主角比安卡是郎才女貌；而男二号彼得鲁乔则娶了极厉害的凯瑟琳娜，极带夸张效果。

比如大仲马的《三剑客》，阿多斯和达达尼昂两个主角，都没伴侣；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二位偏配角的火枪手，都有了伴儿——波托斯那位夫人尤其带喜剧色彩。

甚至周星驰也用：在《唐伯虎点秋香》里，唐伯虎和秋香被折腾得不善；可是祝枝山、石榴姐和武状元的三角恋，热热闹闹、如火如荼呢。

《大话西游》里，吴孟达跟蜘蛛精就成了一对，转世还“辛苦娘子磨豆腐”，孙悟空和紫霞就“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金庸小说里，也分主角婚姻和配角婚姻。

配角，尤其是正派配角，感情一般容易圆满。至于主角，就相对比较多灾多难。

例如《书剑恩仇录》，周绮和徐天宏就是在一两回里，欢喜冤家你情我愿，完成了爱情大喜剧；余鱼同磨到最后，也算娶了李沅芷；但陈家洛的主角爱情线，那就拖沓周折多了，也悲伤多了。

又比如《天龙八部》，篇幅最短的虚竹，感情线突如其来，而又圆满可爱；段誉那更是多灾多难，稀里糊涂；萧峰却是“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有一个阿朱”。

《白马啸西风》里，李文秀喜欢的苏普跟女朋友圆满了，李文秀却“偏不喜欢”。

《倚天屠龙记》里，杨不悔和殷梨亭也是没几句话就在一起了，他俩凑对，更像是了却殷梨亭和纪晓芙的遗憾；张无忌却是四女同舟，直到结尾都扯不太清；殷离更是索性自己放弃了。

《射雕英雄传》里，程瑶珈本来思慕郭靖，后来因为和陆冠英患难生情，很迅速就嫁了，还挺快乐。

《碧血剑》里，焦宛儿被温青青怀疑，于是果断嫁给罗立如。

以上这些配角的爱情，不能说不般配，但未免过于迅速。你自然觉得很怪异，但作者最大，你有何办法？

再细看一眼：这些配角婚姻，多是拉郎配。作者安排一个归宿，把事情了却，之后也没下文了。比如《神雕侠侣》里，郭芙与耶律齐、大小武和耶律燕完颜萍结婚之后，也没啥细致的感情描写了。大概谁都想不起来，完颜萍也是被杨过亲过眼睛的姑娘——后来完颜萍的心里，仿佛就没了杨过这个人似的。

反过来，越是重要角色，反而越不易圆满，越要留一点遗憾。

譬如王重阳与林朝英，譬如无尘道长的那条胳膊，譬如《飞狐外传》里的陈家洛，文中也没有提他是否结婚，却只提了他一直在追念香香公主。《飞狐外传》结尾，程灵素死了，胡斐看着袁紫衣离去。

譬如郭襄选择青驴走天下，张三丰的一对铁罗汉藏了一百年。

大概没有结局却不敷衍的爱情，才是主角们才配有的待遇？

妙在金庸最后，还恶心了郭芙一下子：看似她和耶律齐幸福圆满了，然而结尾还是有遗憾：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郭芙在最后襄阳大战时，有一段内心话：

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郭芙好歹还有遗憾，像耶律燕、完颜萍和大小武，都属于这种“凑吧凑吧就这样吧”的感情故事了，已经没心理描写了。

坚持自己，不肯迁就，自郭襄始

至于郭襄的特别之处……

话说，金庸小说的女主角，早期许多都是男性角色的镶边陪衬。

像《书剑恩仇录》里，香香公主写得很出色，但天真烂漫得过于纯粹，简直像硬送给陈家洛似的；霍青桐对陈家洛的爱也有点突兀；反过来，周绮和李沅芷两个女配角，还有点自主意识。

《碧血剑》里，温青青和阿九都有点脸谱化，都算袁承志的陪衬；最有血有肉的，反而是温仪、何铁手甚至何红药这些配角。

《雪山飞狐》里，苗若兰的性格挺单薄的，还不如田青文这只“狐狸精”出彩。

郭襄可能是金庸小说里，罕见的一个，没有最后去找哪个男性角色依附的存在。

她爱上杨过，没有结果，天涯思君不可忘，也没有随便找个人嫁，也没有突然爱上另一个，就坚持自己。

1960~1961年，金庸写了《神雕侠侣》的后半部分，以及《飞狐外传》的大部分：塑造了郭襄与程灵素。

1961年秋到1962年春，他写了《白马啸西风》，塑造了李文秀。

1961年夏天，《倚天屠龙记》开始创作。

1961~1963年，金庸一口气写了程灵素、李文秀、殷素素，以及和张无忌有羁绊的四位姑娘。

程灵素是七窍剔透的七心海棠。

李文秀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殷素素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被谢逊赞许——远比张翠山要潇洒。

赵敏是“我偏要勉强”。

殷离会拒绝张无忌：“你是个好人，不过我对你说过，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张无忌啦。”

大概，她们都是坚持主见，不随波逐流的姑娘。喜欢就是喜欢，绝对不迁就，一直在尽量选择自己的命运。

当然也有纪晓芙，“不悔仲子逾我墙”，连给女儿起名字，都叫做不悔。

而郭襄是这几位姑娘的先声。坚持自己，不肯迁就，自郭襄始。

她赶上国破家亡、爱而不得，就像萧峰在雁门关自刺之前，也是夹在历史洪流之间。

但作者就是这么安排了，连她的悲剧命运，都没有草草了事，而是精雕细琢。

不安排她随便找个谁团圆了，就让她天涯思君不可忘，就任她记得十六岁那年的烟花。她失了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命运给她安排了何足道和张君宝，但她也没有要。就去峨眉开创门派，在招式中夹杂了“黑沼灵狐”这样大大方方思念杨过的招。

杨绛先生曾写过《围城》相关的笔记，有这么一句话：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他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

与金庸给郭襄的结局，异曲同工。

世上当然有凑吧凑吧也能幸福的案例，但也有许多凑合的情侣，要么如大小武与耶律燕、完颜萍似的随随便便，要么如郭芙似的，多年后还会有遗憾。

当然，配角都是没心事的工具人，被剧情左右随便配个谁，也就配了。可是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里，唯一的主角。

相比起来，郭襄的孤单，至少是自己选择的孤单——那是作为主角系角色，不肯流俗的一点尊严。

类似的，张三丰与郭襄没能成，也没有像耶律燕与完颜萍，随便找个谁稀里糊涂在一起。那铁罗汉藏身一百年，也是自己选择的孤独思念。

《侠客的日常》，作者：张佳玮，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年：2023-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 （ID：ifengbook），作者：张佳玮，编辑：马椅、仿生斯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