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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余梓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左一为海漄)
10月21日晚,第81届雨果奖(Hugo Award)获奖名单正式揭晓,来自深圳的中国科幻作家海漄以作品《时空画师》荣获最佳短中篇小说。该作品首刊于新星出版社和八光分共同出品的《银河边缘009:时空画师》(2022年4月出版)一书。
雨果奖是世界科幻领域最著名和最重要的奖项之一,以“科幻杂志之父”雨果·根斯巴克的名字命名,获奖作品由世界科幻大会(World Science Fiction Convention)的成员投票选出,并在每年的世界科幻大会期间揭晓。《时空画师》是短中篇小说类别入围的唯一一部中国科幻作品,以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创作的前因后果为主要内容,将历史、科幻与推理相结合,古今两条线索交织并行,书写了一段令人唏嘘的绘画往事。
本期深港书评,晶报记者专访了海漄,与这位新晋雨果奖作家聊聊创作中的心路历程。
说《时空画师》是最满意的作品还太早
晶报:获得雨果奖是什么感觉?
海漄:挺意外的,虽然已经是多年的科幻迷了,对雨果奖也算耳熟能详,但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之前从未想过的。作为近年来逐渐破圈,朝气蓬勃的一类亚文化,科幻迷是整个科幻圈,科幻文学最核心、最宝贵的财富。我离开学校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日常工作也很忙,很少参与相关活动,只和有限的几个编辑、作者有些许交流。而雨果奖和世界科幻大会是属于全体科幻迷的盛会,有幸参与其中对我来说完全是意外的惊喜。
晶报:《时空画师》是你最满意的作品吗?
海漄:现在我基本保持着一年写作2~3篇中短篇小说的速度。如果对标许多类型小说作者,这个产量是很不合格的,即使放在科幻圈内也是个很低的水准。这有个人时间精力、写作追求等多方面的原因,但我确信自己的创作之路还会很长,所以这个时候来考虑哪篇是最满意的还太早了。
不过无论何时,最有资格评议作品的始终是读者,他们会告诉我他们认为最好看,最喜欢的是哪篇。而我作为作者,肯定会有自己的偏好,从前《龙骸》是我自认为想象力与科学原理结合最简洁和突出的;《江之怒》是人物塑造最成功的;《时空画师》应该是在想象力和历史传奇中平衡最好的。
晶报:《时空画师》里硬核的科幻元素其实并不多,它比较“不类型”。
海漄:我曾经痴迷各类历史剧和纪录片,也看过央视节目《国宝档案》里介绍过的北宋名画《千里江山图》。让我感兴趣的是,根据画末题跋,作者作此画时年仅十八岁。这位名为“希孟”的天才少年,何德何能竟得于书画一途自号“天下一人”的宋徽宗亲自指点?他又师承何处,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功力?
带着这些疑问,我开始翻阅相关资料。但惊艳绝伦的开场竟是绝唱,此后“希孟”便从史籍中消失了。身怀旷世之才的他为何就此沉寂?他的结局如何?随着查阅的资料越来越多,我隐隐发现希孟的人生好似一个木偶,每个关键节点背后都隐隐透出权相蔡京的身影。希孟、宋徽宗、蔡京,他们三人有怎样的纠葛,希孟陨落的真相是不是就隐藏其中?
回到画作本身,根据相关考证,画作中不少景物在现实中都有原型,却分布在全国各地,并无轨迹规律可循。作画之前,希孟想必已经在宫廷画院中经过了长期的学习,那么在如此封闭的环境中,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希孟可能在少年之时便饱览大宋山河么?
或许是一个科幻作者的自觉,我想到了《你一生的故事》中模糊时间与空间界限的外星生物七肢桶。也许,我能借助科幻的力量,为这位少年天才续上一段没有遗憾的人生?于是,这个故事慢慢有了雏形。而在希孟身后的另一位宫廷画家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历经苦难后仍然热爱生活,在幻梦与俗世中悠然自如的洒脱。想必希孟会对这样的安排满意吧?
这篇小说中的主要科幻元素与特·德姜名作《你一生的故事》中对未来的预测其实是类似的。在不同维度,时间可能是线性的,也可能不是,这让它的预测成为可能。当然,这只是故事中的设定而已。据我所知,雨果奖对于科幻元素的“软硬”,是否“稀薄”还是很宽容的。
海漄: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资深科幻迷,纪录片爱好者。对或然历史及怪兽题材情有独钟,作品追求在不改变真实历史的前提下,重构、解析某段时空背后的故事,以此展现历史的恢宏与个人的渺小,营造如纪录片一般的真实感和惊奇感。
晶报:是的,你的科幻创作更多是涉及历史题材,为什么想要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去创作科幻作品呢?历史会成为科幻的包袱,还是给予科幻更深的内涵呢?
海漄:任何人,居于历史中都是渺小的,在悲剧化的真相前更是无力的。但这并不妨碍一代代英雄,一个个平民百姓闪烁出属于自己的光芒,这便是文明存在的意义。这也构成了我写作的动机之一,创造一个个恍若纪录片般真实,历史般厚重,但又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用其中角色的挣扎和反抗来体现人类的勇气。
写作中,在幻想之外我力求真实,不可避免地要搜寻和查找大量资料。历史本身就是极为精彩和丰富的,只要翻找的材料足够多,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星半点与脑海中故事不谋而合的交汇点。寻找这种巧合既是一种乐趣,往往也是我一篇小说逐步构建起框架的过程。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历史代表的是“过去”。但事实上,它是动态,缓慢而滚滚向前的。它对应的是一个文明的延续过程,因此它是过去的,但面对的却是未来。它不应成为科幻的包袱,而应该为科幻提供更多的养分。
晶报:《时空画师》为何采取了双线叙事呢?其实能看到,作品中硬核的科幻元素并不多,那么你希望你的科幻作品是具有哪些品质的?
海漄:无论采用何种叙事方式,我最关注的永远是如何让我的读者尽可能地理解和融入我的故事。就《时空画师》而言,古代的故事需要现代的线索重启,关于过去历史的想象也需要古人视角来代入,双线叙事是很自然的选择。我并不在意所谓“硬核”的科幻元素多寡,对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同时满足“有趣”“好看”这两条,就足够了。
《银河边缘009:时空画师》,杨枫 编
海漄 / 罗伯特·J.索耶 / 加德纳·多佐伊斯 / 陆秋槎 / 刘艳增 著
熊月剑 / 海客 / 杨嵘 / 冯南希 / 刘为民 译
八光分文化·新星出版社,2022年4月
科幻的概念应由读者决定
晶报:你是如何定义“科幻”的?对于你来说科幻意味着什么?
海漄:“科幻”的定义长期以来莫衷一是,关于科幻小说应该姓“科”还是姓“文”的讨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引发争论。在这方面,我反对持有一套固定的标准。在认可科幻不等同于科普的前提下,科幻的概念应由读者决定,读者是挑剔的,同时也是包容的。作者就如一个厨师,做一道咸鲜口的菜,偏咸口还是甜口,可以不断地做出尝试,只要食客满意就是道好菜。科幻之都成都同时也是川菜之都,曾经有个成都的编辑痛心疾首地告诉我,正宗川菜应该是不辣的,可广大人民群众喜欢,川菜逐渐变辣又有何不可?
科幻中“科”与“幻”占比多少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本着对科学的敬仰的尊重,对幻想的包容和痴迷,为读者呈现出最好看的故事,正如厨师尊重食材,保留本味,以飨食客一般。“科幻”对我而言是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私密花园,是我偶尔脱离现实,放松自己、享受孤独的港湾。作为读者,我默默被感染和输入,作为作者,我也渴望去讲述和分享。我想这意味着我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它相伴。
晶报:能否讲讲你感兴趣的科幻作家或科幻作品有哪些吗?
海漄:我的科幻启蒙始于新华书店中的《海底两万里》《珊瑚岛上的死光》。但真正作为爱好,是从看《科幻世界》杂志开始的,刘慈欣自然不可不提,但早在《三体》之前,我就会很期待地在每期目录中寻找他的名字了。即使在《三体》之前,大刘在国内科幻圈内也是顶尖的几名作者之一,他优秀的作品也远远不止《三体》和《流浪地球》。
此外,潘海天的《饿塔》,王晋康的《生命之歌》,何夕的《异域》《天生我材》,刘维佳的《高塔下的小镇》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国外作家方面,传统硬科幻我非常推崇哈尔·克莱蒙特的《重力使命》,相对晚些时候,特德·姜的所有作品都值得细细品读。另外,小林泰三、石黑达昌、小川一水三位日本作家的作品,我也很喜欢。
在大城市写作求片刻安宁
晶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科幻创作的?它跟你的学习或者工作以及生活有具体关联吗?能否以作品创作的时间顺序,介绍一下你创作过程的一些重要节点呢?
海漄:最早应该是在2011年或2012年,不过那时仅仅只是出于科幻爱好者那种“看多了我也来试试”的简单冲动,连自己也没太当回事。虽说我的本职工作与科幻没有任何关联,但2016年、2017年左右,我的工作发生了一些变动,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窗口期”不那么忙了,我也因此有空闲用相对成熟一些的心态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并且在之后工作和生活重新忙碌起来后也没再受影响。
2019年的《血灾》应该算是我潜心写作的第一篇小说,虽然现在看来它有种种问题,但至少那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将故事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2020年的《龙骸》,这篇小说的核心创意在此前不完整的几篇作品中不断锤炼,最终达到了我自认为的圆满,直到现在,它仍然是我在创意方面最满意的作品;2021年的《江之怒》,我开始尝试在历史考据的基础上赋予人物更多的性格,通过他们在历史漩涡中的挣扎和奋起,来衬托个人、集体、文明的意义,这篇作品后来进入了银河奖最佳短篇的入围名单。
同年,《走蛟》获得冷湖奖最佳中篇二等奖,我开始逐步掌握一些写作技巧,开始写作中篇。接着,就是2022年的《时空画师》了,它应该是我创作科幻小说阶段性的小结,在这篇作品中,我尽力平衡了故事、人物、历史的关系,希望能给读者带来一篇成熟之作。
晶报:一开始写作时发表的平台在哪?受众是哪些人呢?
海漄:第一次发表是在《今古传奇·故事月末》上,那家杂志受众相对庞杂,聚集了大量类型文学爱好者,而不仅仅是科幻迷,我在故事中偏好悬疑色彩,与这家杂志风格的影响密不可分。近期在《银河边缘》和《科幻世界》上发表过几篇小说,受众大概就以科幻迷为主了吧?
晶报:初始创作时顺利吗?有感到孤独的时刻吗?
海漄:最初写作完全属于一时兴起,谈不上顺利与否。在2019年《血灾》发表后,开始进入一个相对认真和自律的阶段,虽然产量不高,但好在节奏稳定,不求快,但求细水长流。当然也有许多挑战,主要是紧张的时间和精力,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
至于孤独的时刻当然有,而且很多,但它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困扰。其实何止写作,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学习和生活,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多数时候并不相通,孤独本就是常态。就我个人而言,在热闹喧嚣的大城市里靠写作求得片刻平静和独处,是件挺自在和舒服的事。
晶报:写作的过程中有经历过瓶颈吗?如果有是怎么解决的?
海漄:可能我产量不高的缘故,目前还没有感受到“瓶颈”。不过肯定会有情节卡壳,知识储备不够用的时候,这个时候没什么特别的办法,放一放,看看其他杂书——关键就是杂,不需要刻意和功利地去寻找目标,跟着自己的审美和志趣走即可。不知不觉,你落笔时也会带上自己鲜明的印记,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不一定是优秀的,但起码是独特的。
再就是好好生活了。宇宙很大,生活更大,现代社会把人困在一个个固有的范式中,生活和工作越来越僵化。好好生活,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人间烟火是可以把这些范式软化的,自然而然地,重新动笔时,文字也就鲜活了许多。
晶报:是否曾经有中断过创作(或者抛之脑后)的时间段呢?当时是如何考虑的?
海漄:当然有。没其他原因,单纯就是太忙没时间。比如年底项目赶进度时,比如陪太太坐月子时。当时想的很简单,只要我的想象力和表达还未枯竭,晚一点再写又有什么关系呢?
写作是一项既简朴又奢侈的爱好
晶报:“漄”应该是一个现在比较少见的古字,能不能介绍一下“海漄”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呢?
海漄:最初只是“海涯”,即海角天涯。但有次在爬一座小山时,虽然它不高,却离海很近,心中蓦然升起倚绝壁,眺碧海的畅快。山海之间,即使一座小山也能被赋予豪情壮志,这个“山”就理所应当地加上了。而我也在几年后来到了小山所在的城市。
晶报:你的日常工作是非常忙碌的,996,那么你创作的节奏是怎么样的?大概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进行创作的?
海漄:我在金融行业从事市场工作,离写作和科幻都很遥远。但基本上,我会把写作当作一种转换大脑思路,放松身心的方式,工作日睡前能写上一小时就算不错,实在太忙太累也不强求。休息日会相对多一些时间。家人对科幻并不了解,但很理解我不时享受个人空间的需求。
今年我的孩子出生了,太太很辛苦,虽然保姆、父母都能分担,但我不愿意缺席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目前半岁的宝宝还有夜醒和夜奶的习惯,主要由我来搞定。看着宝宝在怀里安稳地睡去,那种被他信任和依赖的幸福感是可以冲淡疲劳的。只是这样我的睡眠变得零碎,也要求我在写作时间里拿出更高的效率,再就是由没有午睡习惯变为一到中午倒头就睡。我还在慢慢调整,但相信问题不大。
晶报:你也提到你其实比较少参与科幻活动,我们知道科幻写作的圈子其实并不那么大,更多靠相互取暖。你觉得科幻写作,需要什么样的环境来支持呢?
海漄:我始终觉得,阅读和写作是一项既简朴又奢侈的爱好。科幻阅读和写作也不例外。只需要不多的花费,就能囤上足够几年阅读量的书,而写作仅仅只花费一台电脑,一杯咖啡就足够了。但它们的奢侈之处在于,需要自由的时间和自由的心态。所以说,阅读和写作某种程度上是很私人和孤独的,我们当然会有些小范围的交流,但相互取暖倒谈不上,我们是孤独的,但我们也是富足的。以后如果有机会参加一些活动,拉上那几个朋友找家小店,自在地吃喝聊天就够了。
至于需要什么样的环境支持?得益于大刘的大放异彩,以及诸多平台、作者、爱好者的长期耕耘,现在科幻写作的环境相比从前已经好很多了,也获得了方方面面,包括政府的支持。今年在成都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就是最好的例子。接下来,真正需要的,是作者们沉下心来,努力创造出更多经得起市场和读者考验的作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港书评 (ID:jbsgsp),作者:余梓宏,编辑:伍岭、罗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