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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投中网 (ID:China-Venture),嘉宾:方亮(华义创投高级投资经理)、小野酱(投资人兼畅销书作家)、张楠(投中编辑)、蒲凡(投中编辑),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千亿赛道、万亿规模和三年十倍”,我的朋友方亮老师说,他已经对这12个字PTSD了。
前几天,投资圈自媒体“数星星的星哥”也在微信文章里描述了这样一系列场景:过去投资人愿意相信被投企业“虽然可能长期不赚钱,但不代表做的事情没有价值”,现在投资人会高度怀疑这样的项目在琢磨“ToVC”;过去投资人愿意相信被投企业“估值高一点没关系,重点还是看成长性”,现在投资人只相信“估值为王”,有很明确的“高于X亿不看”的红线……
类似的案例一通梳理,星哥忍不住把感叹放在标题里:过往的融资话术正在被快速祛魅,投资圈正在告别宏大叙事。
当然,我承认创投圈确实有这样的趋势,创业者们普遍感觉市场上的钱正在变少,变得更谨慎,更两极分化,以至于自己变得很弱势——之前说“尽调之前请先打1000万”这件事,仔细想想就是投资人们变“现实”的另一种极端体现。
但话分两头,其实被祛魅更厉害的,是投资人这个群体。最近几年,投资人们假装做尽调、假装看项目、看元素周期表投项目,先后成为了创投圈公共谈资。到前不久的“偷听事件”,类似的讨伐声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
这群拥有优秀教育背景、出过国、见过大世面、管理过大钱的聪明人,也必须要被“草台班子”了?如果说以前风险投资所携带的“穿透未来”的神性是一种误读,那么今天又将其创造性和专业性彻底打翻,又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一、GP的嘴,骗人的鬼?
蒲凡:这个话题可能比较冒犯,但也不得不说是一个现状。在人们的印象里,投资就是属于精英的行业,大家都很聪明,都是名校毕业,都留学出过国,都见过大世面。但就是这么一个精英圈子在最近两年,似乎翻车的事件越来越多,而且翻车的姿势似乎越来越令人无语。
比如说罗永浩老师和郑刚老师之间的纠纷,看上去就像一场文字游戏之间的战争,还有某机构的偷听事件,说起来就像一个考试作弊被抓包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假装去尽调、假装看业务、假装听路演、假装在上班。总而言之,投资圈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圈聪明人聚在一起集体耍小聪明的一个圈子。
这一期的话题灵感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亮哥和小野老师。5月份的投中年会上,他们跟我吐槽过了一个现象,就是他们在尽调的过程中、在进行GP访谈的过程中,越来越多地注意到对方喜欢拿一些非常机械的口号来说服他们,总结出来12个则就是“千亿赛道、万亿规模和三年十倍”。
方亮老师说,他已经对这12个字PTSD了。小野老师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GP的嘴骗人的鬼》专门来吐槽这个现象。
小野酱:我出国留学之前LP工作过一段时间,期间一些GP访谈的工作,对GP的话术体系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出国之后也跟国外的一些GP进行过一些沟通和交流。拥有了这些经历之后,一些LP认为我对于基金行业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的理解,也拥有一些实操的访谈的经验,于是当他们准备投资一个基金的时候,会邀请我去帮他们做一些判断。大概可以理解成“面对GP他们先按下不表自己的态度,让我先去跟GP的合伙人聊一聊,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反馈,再决定下一步的探讨策略”。某种程度上我承担了一些所谓顾问的角色。
所以有一阵子,我密集地见了很多很多机构的投资总监、MD、ED、合伙人。我访谈之后发现这一行真是索然无味,因为你可能访谈了十几个机构,问他们如何看待一个赛道,或者如何看待一个项目,他们给出的答案是非常趋同,然后他们选人的标准也是非常趋同。
我自己相信投资就是要找稀缺、找未来,如果所有人、在机构进行一线投资的人,都形成了一个统一的价值观、统一的价值体系,在这个前提下去寻找基金或者去寻找项目,我觉得这一行它的辉煌就过去了。这种感触很明显,那套话术只出现前几句的时候,我就能预判到后面几句话要说什么。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比如我所在的生物医药行业。我说某一GP怎么选择项目创始人?他们通常会说一定创始人要有海外背景的,然后要在大厂里待过,最好在中国大厂和外国大厂里都待过的,然后再开始创业,并且圈定一个年龄的大致范围。
我的个人观点是,这个画像过于清晰了。在中国市场范围内,这个人群是十分有限的。而且这个方法论与实操相悖的地方在于,在大厂待过的人通常是一个风险厌恶型的人,然后一个风险厌恶型的人出来创业,他是否能超越他自己的ego,我觉得是需要打问号的。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试图观察,那些在大厂里出来的人,创业是否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后来发现确实如我质疑的那样,并没有取得一个非常令人眼前一亮的结果。
所以当初那套选人话术,在我看来就是经过无数包浆打磨过的一套标准产品,大家好像都在这个话语体系里面自我沉醉,被包装得很美,但又不太真实了。我再复盘了一下过往的一些工作,不管是在VC里面工作,还是在CVC里面工作,还是在LP里面工作,就写一篇文章叫《GP的嘴,骗人的鬼》。
方亮:话分两头,总结小野酱的观察,就是说大家的某些话术过于统一,谈不上有自己独立判断的这个问题。
原因是什么?我其实没有太想明白,但是我观察到的现象也确实是“大家过于追求就是说在市场上找共识了”,哪怕自己其实内心想的和共识有差异,但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你会看到很多人,尤其是偏junior一点的投资人——大家敢于说出来的话也是偏共识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是我现在最直观的感受。
硬说的话,我觉得这个本质上是一种所谓的耍小聪明。说共识性的东西虽然给人感觉没有什么大功,但是另外一方面也谈不上什么大过,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就算错也是大家集体误判,不是我个人强行出挑、强行与众不同的一个结果,我觉得这是第一个感受。明明大家都说一级市场强调的是我比别人多看三步、五步、十步,我要用认知差挣钱,有一个很美好的理想,但反正实际观察到的现象却是这样。
另外回到你开头说的关于我对这12个字的PTSD,这是其实是GP另外一种耍小聪明。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在找项目的时候,没有认真地根据各个项目所处的不同的赛道,去总结和挖掘这个赛道内部项目的共性,而是用一种LP一听就很开心的方式——它看起来至少能带来一种高回报的预期——去强行把所有的赛道项目都用同一个筛子去筛,用同一个标准去表述,也就是所谓的“三年十倍、千亿赛道、万亿市值”这个问题。
前面小野酱的观察,是在表述的时候用行业共识性的语言去掩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后面这种“小聪明”是说用LP爱听的,但是却未必符合行业客观现状的一些口号性的语言去强行统括不同赛道的投资策略。总之我觉得这是我现在能够观察到的两个现象。
二、路径依赖是万恶之源?
蒲凡:我记得方亮老师在微信群里,和我们分享过他观察到的另外一个小聪明,就是最近美元基金在热炒消费电子这件事。
方亮:其实不是最近。可能得一两年前了吧?我觉得这个小聪明其实是和前面提到的现象是挂钩的,就是它不管硬科技本身的天花板到底是高还是低,它就是用过去投消费和TMT的大的思维去强行统括硬科技的投资策略,于是他们在对外表达的时候,你能感受到他们的投资策略有一种异常的空阔,很宏大叙事的感觉。
小野酱:你投未来肯定需要一定的宏大叙事,但是你也不能只“空”。前段时间有那么多事件出现,比如刚叔去炮轰罗永浩,包括传闻吴世春被LP批评(未经证实)等等,其实大致上反映出现在的一个趋势,就是你不管说得再漂亮、再宏大叙事,你把我的钱从我兜里拿出去我就是要看到回报,我没有看到回报就是会愤怒,我就是会不开心。
蒲凡:而且我发现最近所谓的翻车吃瓜事件,故事主线都是“宏大叙事被推翻,被证明这个宏大叙事骨子里就是一个小聪明”。好像这一两年无论是媒体、KOL还是社交网络,都特别沉迷于这个叙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觉得现在很多事情都变得很难,所以需要拆掉过去的体系,共同去推动新的共识形成。而且过去大家愿意遵守所谓的“宏大叙事”规则,是因为看到了宏大叙事里面许诺的未来是可以兑现的,但现在这些许诺屡屡失效。
小野酱:我觉得这是一个具体的人,或者是一个具体的群体,对于时代变迁反馈迟缓的问题。有一些人会反馈得很快,意识到这个周期跟上一个周期不一样,我可能要换一套打法、换一套叙事。但是那些成功过的人,拿到过钱的人,在上一个周期他的方法论有用过的人,他在面对时代变化的时候一定是迟缓的,因为他有路径依赖,他很难去革自己的命,这是人没有办法避免的。
我今天看了腾讯新闻对于真格基金的报道(《徐小平退后一步,方爱之向前一步:中国风投第一起接班故事》),我觉得可能真格是为数不多把他的方法论和选人逻辑公之于众的机构。在他们的方法论变迁过程中,你能感受到了那种所谓的否定之否定,能看到他们内部是在前行的。推动反思的问题关键在于,当选人的标准变成一个SOP的时候,提炼成一家投资机构的行为准则时,这个标准是否能成立?
比如最早的时候,徐老师酷爱这种好学校出来的人,他们的选人标准,用他们内部话术叫“小天才”。徐老师在早期的时候也有好几个明星项目——比如说世纪佳缘、聚美优品、兰亭集势——都是用非常少的钱获得了很高的回报。兰亭集势他只投了十万美金,聚美优品是38万美金,然后世纪佳缘是70万美金,投资回报率都非常好。
他得到了这样的正反馈之后,就会思考我这个方法论是不是奏效的,然后会把这套方法论变成一个SOP,所有人都遵循这个逻辑去找人。可最终的结果是,这时候你会忽然发现好像“小天才们”被稀释掉了很多,远不如他作为个人投资人时当初挑选的那批人。同事们在识人、辨人方面总归是有他的局限性。
于是他们内部进行了反思,思考当初那套选人策略行不行,是否因为坚持那天逻辑漏掉很多好的项目,比如说拼多多是他们内部漏掉的项目。于是他们又发明了选人2.0的逻辑,选人标准从“小天才”然后扩展成了“老司机”“操盘手”“科学家”。
我不知道这套新的方法论在多久的时间里面会失效,但是至少他们是为数不多把他们这套方法论拿出来作为一个公众议题去讨论的机构。
有很多很多的投资机构,他们不见得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们更多的是跟随相同的一套方法论去做。所以今天中午我就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当一套方法论取得越来越多的正反馈的时候,很多人就会追随这套方法论,概率上后面参与进来的就是牛鬼蛇神很多。于是之前成功的那叫故事,后面不成功的那个千千万万叫事故。在事故明显成为大多数的情况下,大家就会下意识地认为这行是不是特别不靠谱,投资人是不是都是骗子,然后这个行业是不是骗子很多。
三、很多问题今天才曝出来,这才很奇怪
蒲凡:所以咱们这个主题可以进一步的,表面上我们是在聊,为什么投资圈作为一个聪明人的圈子都在耍小聪明,实际上我们可能谈论的重点是,上一个周期有哪些我们所依赖的路径、哪些我们养成的行为习惯需要被打破。
方亮:我稍微补充一下,回到“千亿赛道、万亿市值”这个现象,很多同行做所谓“行业天花板测算”的时候,他们的判断逻辑其实是很空中楼阁的。
我给你举一个典型案例,就是他判断这个赛道值不值千亿是这么算出来的:产业下游已经出现了某个或者是某几个营收N个亿、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巨头,或者它的上游中已经出现了估值百亿、千亿、万亿的巨头,所以它就相应地认为他现在在看的这个赛道也一定是潜力无限的。
大家平时做市场天花板测算,两种典型方法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但他既不是自上而下,也不是自下而上,更像是他是直接拍脑袋决定的,就因为这个行业的上下游出现了这个千亿、万亿的巨头,所以他认为他现在在看的这个行业也是有相应的千亿、万亿的潜力。
张楠:简单补充另一个小聪明,我之前其实也吐槽过。很多上市公司IPO招股书里面其实会悄摸藏很多东西,比如说像机构的平均持股价,还有像融资的历程等等,如果说有对他不是特别好的地方,或者是比较敏感的地方,招股书发布的时候可能会选择偷偷把这些信息藏起来。但实际上如果你关注得足够多的话,其实稍微一计算就可以把这些信息算出来。
我觉得这种小聪明是很没有必要的,反而会更加吸引所谓媒体或者其它专业机构的关注。
蒲凡:除了这些,我觉得亮哥以前在沟通群里面也说过一个很难评的现象。就是在投资决策上,大家整理出来那么多报告,出了那么多份投资意见书,可能都比不上老板在朋友圈刷到的一条建议、一条评论。
方亮:对,这个我觉得还不算小聪明。真正的小聪明应该是咱若干期节目之前提到的一个现象,也跟投决会有关的,就在投决会上,可能投委会问你一个灵魂发问,这个项目红杉、高瓴它们投了没有?如果你说这个项目它们没有投,这个时候投委会质问你,红杉、高瓴不投,为什么我们要投?
与此类似的还有另外一种灵魂发问。在比较几个不同竞对的时候,投委会问你某某竞对红杉、高瓴投了没有。这个时候如果你回答红杉、高瓴投了,这个时候投委就会反过来质问你,红杉、高瓴投了那个竞对,为什么我们要看你上会这个项目。
这些提问背后的动机是很复杂的,但我觉得至少耍小聪明是这个动机里面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张楠:方老师你说的这个事,那不是我写的稿子吗?我的那篇主题是《投决会沦为摆设了》。不过我现在有点不同的观察。
你一个人或者一个基金坚持某件事,这种坚持到底有错还是没错?比如说在以前的时候,很多人跟我吐槽说他们IC里面的某些大佬,他们关注的问题只有一个,你这个企业现金流怎么样?如果说现金流好那可能会投,如果现金流不好,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三年十倍,千亿赛道”也不会投。
放在2018年以前的时候,这种IC显然是不太招人待见的,因为按照过去的那种消费互联网的投资逻辑的话,(如果只关心现金流)很多项目是投不出去的。但到了2021年之后,在消费互联网退潮,工业、硬科技这些赛道崛起之后,看现金流其实又变成现实和比较有用的一种方式。
所以你看之前对于大佬的那些吐槽,可能又变成了一种无知,我自己的观点也在不断地变化。当然这种变化有可能是我自己不坚定,有可能是我自己没有特别好的那种认知,但是我确实觉得每一个人对市场的判断真的是随着周期不同变化而变化的。像那些站在顶端的人你可以说他固执,但是你不可以否认的话他在坚持这一点上好像做得还挺好的。
蒲凡:这个我之前跟亮总在“偷听事件”发生了之后也聊过。我的观点是,凭心而论当事人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只有通过筛选多轮才有机会进入这么大的一个机构。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似乎没必要通过那样的方法来帮助他实现更好的工作成果,哪怕目标真的只是为了“尽调”。亮哥的观点是,这是上个周期对aggressive强调的一个后果。
方亮:对,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表述为上一个私募股权时代的残留。
之前的很多基金甚至很多大的GP它在招人的时候,一定要强调候选人叫aggressive,还有一个词叫ambitious,你直译过来前一个词是要富有侵略性,然后另外一个词是比较有雄心壮志。我觉得这套招人、用人的标准某种程度上它产生一个导向作用。尤其是偏junior一点的,我觉得很多投资人会最后偏向于说服自己,我要敢打敢冲,敢于为了机构的利益——当然这里所谓的机构利益可能定义很复杂,包括机构本身的利益,包括机构被投企业的利益——我要敢于去侵略别人的边界。
这是我觉得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大GP在选人、用人上表现出来的一个共性。在这样的前提下,出现一些状况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居然今年才爆出来,居然今年才成为大家关注的一个点,我觉得这才是奇怪的。
四、资本市场,天然没有按下刹车键的人
小野酱:强调侵略性,就是因为那个时候真的是鱼大水大,都是要靠抢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我们听起来是非常有戏剧性冲突的那些故事,比如要求创业者同乘电梯的5分钟里说服我,或者在路演的时候必须要说到让我哭,能让我哭我会投资你,或者机场下飞机的地方堵你,要你跟我签这个投资协议。
这些故事都暗示,上一个周期的所有投资机构都非常积极、都非常认真地在抢项目。包括我们会听说,为了投进一个项目,一些大佬会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下来跟你撒娇,做出一些你觉得不是大佬应该做出来的行为。
总之那个周期的竞争是如此的激烈,那大佬的行为也会带来一些表率的作用。大家都觉得说大佬都这么说,那我作为一个普通人还不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是比我有钱的人,比我厉害的人都比我努力,那我这种普通人没有不努力的理由。那个时候所有的投资经理、投资总监,你看大家都疯了,好像你这个时候不跑你就是一个傻子,所有人都在跑,你有什么资格不跑。
包括腾讯那篇关于真格的稿子也说了,徐老师非常焦虑,是喜欢警醒,也非常喜欢反省的人,也非常喜欢跟人聊人生、聊焦虑、缓解焦虑。甚至他在新东方上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出现了抑郁症状的。为了更好地对抗抑郁症,他选择了去帮助年轻人。
现在只能说,“抢”的这套逻辑不再生效,才导致我们现在有更多的反省和更多的撕破脸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小聪明显得越发的难看。
方亮:同意,所谓内卷,强调的是内卷到最后一定是恶性竞争。对侵略性的强调也类似,侵略性到一定程度它就一定会导向不体面,一定会导向以侵犯他人利益为方法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小野酱:而且我觉得市场是没有一个刹车键的。大家都这么做的时候,很少有人看得到这个市场的急躁、慌乱、浮躁,大家在追求那个数据,账面富贵、快速上市,大家都会认为所有人都在冲为什么我不冲。市场经济是没有刹车键的,然后产生一些滞后性的反馈。
蒲凡:你说的其实当资本市场完全按照市场规律进行无序竞争的时候,必然会出现这个状态吗?
小野酱:我觉得是这样。前阵子我跟很多国外基金合伙人聊天,聊到投资策略的差异,以医疗器械投资为例,如果有机构发现A医疗器械好像很挣钱,那么就会有机构就会一窝蜂都投这个类似的医疗器械,然后把这一类的医疗器械的估值抬得虚高,并且在虚高的情况下仍然不断有人进场。
但在欧洲,他们的单一市场普遍很小,专注于某个领域的投资机构也就那么几家。于是它投了A医疗器械,该医疗器械是用A方法去诊断某疾病,其他机构就会思考,这类疾病的解决方案可能不止A一种,还有B的解决方案,就会想要去找那个B的解决方案有没有人在投,他们会投的那个B解决方案的医疗器械。
这种市场规律一定不是单个人造成的,一定是乌合之众,乌泱泱进来之后导致的。
包括前一个周期的媒体,在进行新闻报道的个话术、标题可能都是一模一样的,比如某某人以100万撬动了多少亿这样一个产业,或者成就了多少亿的公司,都是这样的。
当所有人看到这种正反馈之后,会下意识地想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包括描写徐小平老师的稿子,都是他以10万美金投中了一个什么公司上市为线索的。包括后一批投资人,其中代表性的是央视主持人张泉灵,她的第一笔投资是混子曰,就是以147万的个人投资进行的,然后那个公司现在年收入是几个亿。这个世界的金字塔尖的人,都在用这样的方式赚到钱,后面的很多群众就会觉得为什么我不会是那批人。
包括我相信大家也能感觉到创投圈也是有不同的圈层的。比如某大佬是真格的LP,某种程度上会说真格早期孵化的项目,后面大概率会被这位大佬的机构战略性接盘,或者同一梯队里,它们关系比较好的这些机构互相去抬轿子。这套逻辑在那个时期它一定是成立的,成立的前提也是因为那个时期出来创业的人,可能都是有勇有谋的真实的创业家们,而不是像后面多出来很多很多的那种滥竽充数的乌合之众。
所以就会有很多我一直在说本来都是故事,后来都是事故。左一桩、右一桩应接不暇,然后大家就会对我们这个行业产生了一些质疑,然后就说这个行业好像大家都跟骗子一样,觉得动不动这些人月薪可能就几万块,动不动谈的都是几个亿的deal,显得很浮夸,然后也很浮躁。
五、这个时代还需要投资人保持“侵略性”吗?
蒲凡:所以大家充满了祛魅的冲动。
小野酱:我觉得有时候就会思考,说自己是投资人,用这个title是一个好习惯吗?
我更想称自己为金融从业者而不是投资人,因为说实话像这个时期我们都像打杂,我们可能大部分工作都在做PR、IR的工作,然后做投后的工作,而不是真正的在打枪,不是在发射子弹,因为子弹是有限的,然后市场上面的好项目也是有限的。
蒲凡:这里就很呼应我们聊“王岑”的那一期。很多年轻的从业者,他们现在被困在固有的行业体系里面,于是想借助成为网红绕过这个固有格局。现在聊起来,耍小聪明似乎也是绕过固有格局的一种方式,只不过一个是守序邪恶,一个是混乱邪恶。本质上都来自于蛋糕做不大的情况下,年轻人又吃不到足够的蛋糕的驱动力。
方亮:回到耍小聪明这个问题,如果用一个相对也比较宏大叙事的论调去概括,用一个相对规律性的说法来解释,那就是耍小聪明是上一个周期中运作的模式,选人、用人的标准很强调aggressive这个特质导致的一个必然的结果,只不过是在上一个版本的时候,因为创投圈在不断的造富,所以那个时候大家注意力更多的是在欣赏结果上。在这个版本造富的节奏有点退潮了,大家发现好像干什么都不是那么容易挣钱的情况下,过去的那些小聪明才变得越来越刺眼。
并且需要承认,在退潮的情况下,那些富有侵略性的投资人,可能会因为版本环境的不好,耍小聪明的程度比以前更甚了。我们也不能否认有这个情况。
张楠:我同意方亮老师的说法。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就是不管是机构也好,还是我们上一代的互联网公司也好,甚至我们现在的硬科技创业企业也好,对侵略性的强调仍然很普遍。
就拿我上次主持的一场数字科技闭门会为例。在会上大家形成了一个共识,这个共识如果放到社会作为公共议题来讨论,其实很不舒服的。共识是什么呢?就是在当下的这种经济情况之下,我们需要乐观一点,但是乐观的方向之一就在于我们可以用很低的成本去淘汰一些没有那么aggressive的个体,同时换上一些新鲜的血液。
站在这个企业经营者、机构管理者的角度,这个共识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作为企业家,就需要为了利润考虑,就是为了未来发展考虑,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说你站在我自己个人的角度,那我也是一个打工人,我年纪也不小了,我听到这种问题的时候,我就会本能产生一些厌恶,或者说有一些排斥。
方亮:“侵略性”这个词,它本身确实是中性的,类似于我们提到“竞争”这个词也肯定是中性的意义的。只不过是当你竞争烈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试图突破底线去搞恶性竞争,我觉得这个是对客观规律的叙述。
我不是说侵略性这个事本身一定不好,但是当你所有的机构,或者说大部分的机构都在追求侵略性的时候,你就不应该对某些个体开始突破底线产生过多的惊讶,咱们表述了这么一个中性表述。
小野酱:我倒是有一些不一样的角度。比如说前一阵子你主持那场闭门会,大家说我刚好可以借此机会低成本淘汰一些不aggressive的人,去换上一些新鲜血液——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一直强调说要用人要有用人的多样性,人们一直在强调diversity和equality这两个词,说的就是性别的平等以及用人的多样性——我觉得如果说一个机构里面只能容得下一种人,那么这个机构很难说就一定会在未来发展得很好,因为它可能会特别容易达成一种方法论或者一种做事方法,但是投资就要找稀缺。
如果说那么容易达成一套方法论的话,那么他在那个疯狂的时期有多aggressive,在这个不疯狂的时期就可能会跌得会有多惨。
这个时期大家会渐渐地变得比上一个周期更有耐性,大家会认识到需要孵化一些项目,从更早的源头、从高校、从博士研究发现一些项目,更有耐心跟他们在一起,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帮助,以此来获得一些更早的先发优势。我最近碰到一些投资人,大家都觉得说得放慢步调,得更有耐心寻找一些未来更有成长性的标的,然后跟上一个周期的选择,标的的方式也不是很一样了。
所以我会思考,要低成本地把这批年长的、不那么aggressive的人换掉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就像国外很多投资机构的投资人,可能做很多年,他也是一个投资经理,但他可能在这个赛道的认知、能力足够厉害,他不会拘泥于一个职称的升职,然后他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职业技能的升级。所以我就在想说,我们这套的用人机制是否也合理呢?
六、技术主导的年轻投资人,活得更舒服了吗?
张楠:这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资本市场到底尊不尊重专业性。刚才我想到一个问题,在理论上想法或者说公面上大家都这么说(要认可专业性),可能你在闭门或者在实际执行的时候可能又是另外一套做法。在国外的环境里,可能投资人越老代表资源越丰富,专业知识越强,那可能企业愿意为了它买单。那国内的话你不相信专业的情况下,你不会为这些东西买单的。
蒲凡:楠哥的意思是不是,投资圈对aggressive的强调,其实就是中国投资行业还没有发展起来之前交的一个学费?
张楠:不算是学费,只是说在中国这种竞争状态下,它就必须采用这种策略,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蒲凡:那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既然我们承认上一个周期包括现在这个周期对aggressive的强调,是基于我们不相信专业性。那么当我们进入了一个需要长期以专业性来决定投资策略的周期,一个水下规则和玩法被加速透明的周期里,我们还会继续强调aggressive吗?我们会更多地为技术买单,而不是为所谓的销售策略买单吧?因为在我看来对aggressive的强调,和我们接触到的保险销售技巧没有任何区别。
小野酱:所有的人都很难打败自己,你总是有一套路径依赖。就像楠哥说的一样,好像很多年前的那套为人所诟病的方法论,现在看起来并不见得是错的。问题在于什么呢?问题在于人很难杀死自己。
方亮:对,插一句,“沉迷于小聪明”倒不是什么坚持不坚持的问题,而是说投委在投决会上,他到底对于这个下面投资经理、VP,或者是中层一点人汇报上来的材料,他到底是一个认真学习审视的态度,还是说那套汇报材料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最终的决策,更倾向于走一些不用太思考的捷径。我觉得这才是是所谓小聪明泛滥的背后问题。
包括很多投委说实话可能也四五十岁,你要他一定要去了解一个新赛道,可能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这时候你让他在这个里面去选,是去痛苦地自我思考,还是说找到一些现成的一些标杆,简单粗暴地进行Yes or No的选择?
蒲凡:对,我突然觉得大家对于小聪明的不忍耐,热衷于祛魅小聪明,其实是一个好的现象,这说明我国的虽然发展历史不长,但是在这一个周期、这个阶段里面,创投行业里面专业性、技术性的能力,它的主导性是越来越强,因此这些小聪明它才会越来越失效,越来越导致那么多翻车。
亮哥在即刻上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很多投资人会用通用大赛道回避细分市场天花板问题,用标准产品服务回避工业垂直领域know how的问题,用技术指标回避长期品控一致性的问题。
其实本质似乎一样的,之前小聪明的屡屡奏效,其实也有掩盖了专业性能力不足的问题,现在小聪明屡屡翻车那就证明大家对专业性越来越重视,专业性的指导能力越来越强的问题。
张楠:是,其实包括我们写的一些稿子不也是在说一些这样的现象吗?比如说之前曹老师写过赛道越来越琐碎,竺老师也写过3折收LP份额的现象。大家之所以关心这些话题,还是因为就是现在对于这种专业性的判断要求更多,总体来说肯定是越来越相信专业、尊重专业。
蒲凡:所以我想把最后一个问题抛给我们在场的两位嘉宾,两位嘉宾的画像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你们都很年轻,你们所在的赛道都是以科技、以技术为指导的赛道,一个是生物医药,一个是半导体。那么在这一个大家越来越喜欢祛魅小聪明,越来越厌恶耍小心眼,反而更强调专业性、更希望你展现出来你的功底的时代,你们是否会觉得职业环境变舒服了,身边的混子变少了呢?
方亮:我觉得现在还处于一个舆论酝酿、舆论爆发的一个阶段,但是你真正说对行业造成什么实质影响,我觉得谈不上。
小野酱:有实质影响,只是肯定是滞后的,肯定是滞后于舆论的。
方亮:我的意思是至少这一刻,在现在这个状态下,我不认为说对行业有特别明显的影响。但是小聪明频繁被媒体挑出来围攻,肯定会对行业的风气、对行业的环境有一些导向性的作用,只不过我现在确实观察不到你说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变化。
蒲凡:现在是黎明前哨是吧?
小野酱:现在就是处于混沌期,大家不断在打倒、打倒,不断在批判上一个周期的叙事,不断地打倒上一个周期不好的行为、做法和一些可能标志性的人,但是新的那套叙事逻辑还是没有建立起来。
就像你今天在群里扔了一个问题,说大家印象里有哪些新一代的基金接棒者,然后我们大家想了半天,好像没有想出几个人来。即使我们想出来的那几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绝对的感觉,坚定地相信就是这个人。这就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新的时代可能有一些新的叙事逻辑、新的语境,或者是大家期盼新的那样的管理人的特质在,但我们所列举的那些人好像还是在上一个周期的叙事逻辑里面,他并没有产生新的会让我们更怦然心动,让我们更幸福的新体系。
所以你说小聪明我们现在不断地批判它,但它对于我们这个行业有什么影响吗?
我觉得这套新的体系的建立,或者说新的一套小聪明体制的建立,可能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就是它不会那么快地就形成一套玩法。
这一代更年轻的基金从业者可能也是慌乱的,他觉得好像一个个神话在轰然倒下,然后一个个传奇项目也就消失不见,那新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样,我觉得大家也是有一点慌乱,大家渴望建立一套新的东西。
方亮:对,我觉得用马哲的基本观点,就是社会存在绝对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回到小聪明的这个风气的问题,我觉得一部分是因为现在我们整个一级市场的出资结构还处于一个剧烈变动的时期。最近两年地方国资出资特别多,但是大家有明显感觉,一级市场不可能永远依赖地方国资出资。稍微拉远一点,未来三到五年最终中国的一级市场它的LP结构会相对稳定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变成由地方国资、上市公司、高净值个人共同组成,甚至说有没有一些新的主体,比如说险资,大家最终稳定到一个什么样的一个比值,然后再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出资结构,以及相对明确的IPO的一个节奏的情况下,我觉得到时候才能逐渐大家沉淀出新的行为模式。
现在就处于两端都变动得很剧烈,出资结构变动得也很剧烈,现在IPO环境变动得也很剧烈,包括就是现在的风口轮换、轮转,还有板块轮动也很剧烈。我觉得在这个募投管退环境都变化很大,而且就是说可能急转弯频繁出现的情况下,你去谈我们的行业风气也好,或者说大家的行为模式也好,会变成什么样我觉得没有意义,一定是有稳定的募投管退的相应的环境,就是所谓经济基础之后,才会逐渐让大家沉淀出相应的、稳定的行为模式。
七、让我们给新体系的建立,扔一块砖
蒲凡:听亮哥说完,楠哥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工作很虚空?
张楠:所以说现在大家好像没有什么可关心的。八卦也好,还是曝光小聪明也好,关注度越来越高,也说明大家没有什么可关心的正事。
小野酱:当我们把一个石头扔出去的时候,把某个问题放到一个公共场域去讨论的时候,它能产生多大的涟漪和多大的水花,其实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它有可能产生一些水花,但也有可能就是扔下去没有人接这个茬。
其实任何的东西产生都不是突然间降生的,就一蹴而就的,它一定是在慢慢地摸索过程中形成的,比如说现在这个情况下募资就会变得很难,然后募政府的钱可能相对来说看起来更加容易一些,募市场化的钱更加难一些。但实际上比如说我了解到的,可能很多产业化的公司,比如说生物医药产业化的公司,因为它可能是上市或者说它的体量做得比较大的时候也会产生一些危机感,思考这是我上一个周期赚到的钱,未来可能无法用同样的逻辑生成更多的钱。
所以它们在桌子底下,可能他们也会自我进行一些探索和尝试。只是可能目前活跃的机构比,可能它们的动作更小,它们更静悄悄,它们没有那么大的动静和阵仗,但是不代表他们没有探索。
所以我想说的就是,不是说所有东西ready了才能产生一套新的方法论和一套新的叙事逻辑,很多事情一定是边走边看的。每往前走一步,可能我们就往未来的这种叙事逻辑,往上面添了一个砖加了一个瓦。只是它最后形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可能我们现在预判会显得没有那么的前瞻性。未来五到十年内,三到五年内,它会形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觉得现在很难有人能讲出那个具体的画面感。
方亮:我觉得媒体工作,哪怕说你只是在捕捉一个很混乱的宏观环境中的一个短暂的事物,我觉得至少有一个作用是谁都不能去否认的,就是尽快地抹平这个行业所谓同心圆,不同圈层之间的信息差。同样一个事,哪怕是一个就是说不可避免、不可阻挡的大趋势,大家用一个月去形成共识、去认知它,还是用半年形成共识、去认知它,我觉得这个也是有区别的。认知差能够尽快被抹平,推动整个行业尽快从混沌中回归一个稳定的状态,最终产生一套新的稳定的方法论,这会起到很大的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投中网 (ID:China-Venture),嘉宾:方亮(华义创投高级投资经理、小野酱(投资人兼畅销书作家)、张楠(投中编辑)、蒲凡(投中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