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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酸梅糖,原文标题:《审视“扫兴式父母”:走出拧巴,打破代际循环》,题图来源:《小偷家族》
“被父母扫兴了二十年,这不是危言耸听。”
近日,“这英被父母扫兴了20年”的话题登上微博热搜。cos那英走红的小红书博主这英在一档播客中提及自己的人生经历,讲述了她在被父母扫兴着长大之后,如何重新把自己养了一遍。
“扫兴式父母”是近期网友热议的话题,“重养一次自己”也成为了许多人治愈童年创伤的选择。需要注意的是,这一现象揭示了值得深究的亲子关系议题,同时也释放出了一个积极信号:年轻一代虽在拧巴的中国式亲子关系中纠结内耗,却仍然在积极自救。
扫兴:父母雕琢孩子的工具
高兴地给父母展示花三小时做完的手串,却被父母质问:“为什么不用三小时学习?”
跟父母分享考到班级前几名喜悦,却被父母打压:“高兴什么?又不是第一。”
精心为父母准备了生日礼物,却被父母责备:“又乱花钱,你以为钱是这么好挣的吗?”
在这英讲述自己被父母扫兴经历的播客评论区中,网友们也分享了诸如此类的经历。
被父母审视和点评大大小小的选择,永远高自己一头的“别人家的孩子”,一直在渴求却永远得不到的肯定......似乎被父母“扫兴”成为了年轻一代共同的童年创伤。
有网友精准地总结了“扫兴式父母”的特点:孩子和你分享快乐,快乐就会消失;和你分享烦恼,烦恼就会加倍。
扫兴的父母总会在孩子兴致勃勃的时候泼冷水,好像孩子在家里不能太高兴,太高兴父母就会不高兴。在“扫兴”这件事上,父母与孩子的矛盾或许在于:孩子认为父母的泼冷水仿佛是“见不得我好”,而父母却总是觉得自己是出于“为你好”。
实际上,关于“扫兴式父母”的讨论是原生家庭问题讨论的变体。“扫兴式父母”聚焦的是亲子关系中沟通和表达的问题,其本质是代际观念冲突,体现为两代人在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权力关系等方面的差异。
在儿童时期,孩子与父母对于同一件事的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儿童教育家蒙特梭利曾指出:儿童的逻辑是具体的、感性的,在意当下的情绪;而成人的逻辑往往是抽象的、理性的,更注重实用性。
于是出现了之前引起网友热议的一个情景:14岁的女儿做了四菜一汤,而母亲却说:“我是要表扬你吗?你跟我整这么多菜,怎么吃啊我们俩?”
父母孩子两代人之间也存在价值观念上的差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成长起来的父母习惯性维持着他们的“低欲望”,并把他们奉行的价值观以“打击式教育”的形式传递给下一代。他们厉行节俭,于是孩子精心准备的礼物变成了“乱花钱”;他们崇尚谦卑,于是孩子努力取得的成绩只换来一句“别得意忘形”。
父母数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们:只有通过努力工作和自我约束才能获得成功和幸福。与之对应的是,年轻一代成长在一个更加富足和开放多元的社会,更加关注个人成长和幸福感。于是,新旧价值观在年轻一代的个体身上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此外,扫兴的背后或许也有亲子权力关系不对等的因素。东亚家庭深受儒家文化的沁润,父母在子女面前有着不可撼动的权威,“孝”便是父母训导子女的术法。在传统东亚父母眼中,“孝”往往与“顺”紧密联系起来,子女要孝敬父母,首先得顺从父母。
于是,父母往往会选择“逆”着子女来,否定、打压、贬低、挑刺,以维护他们作为上位者的权威。因此,总是扫兴、打击孩子,或许是“扫兴式父母”隐形的权力欲在作祟。
这样看来,父母的扫兴行为似乎变得“顺理成章”:在父母眼中,开心是潜藏着失败因子的一种情绪,骄兵必败、乐极生悲,所以孩子高兴时父母得扫兴;他们信奉“玉不琢不成器”,于是“打击”便成了父母雕琢孩子的工具。
“还不如”和“再也不”:拧巴的亲子关系
“敏感又自卑”“讨好型人格”“不配得感”“缺乏安全感”......这是这英对曾经的自己的评价,也是许多被父母扫兴长大的孩子形容自己的高频词。
由此可以看出,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扫兴式父母确实深刻影响了孩子的性格和自我认知。而孩子极易受父母的影响,或许与东亚文化集体主义中自我建构的方式有关。
与个人主义不同,集体主义影响下人们更倾向于将自己归属于某一个集体,并要自己在群体中的位置。在这种文化环境下,个人的自我认知往往以群体中的他人评价为参照:“我是老师眼中好学生”、“亲戚都觉得我很懂事”、“我是我爸妈的乖孩子”。
家庭是最小的集体单位。对于孩子而言,父母的评价就是一面如影随形的镜子,父母的不断扫兴和打击似乎就让镜子里的“我”扭曲得面目可憎。
(人物关于“扫兴父母”话题的征集中的部分读者回答)
“带母亲去看电影,期间一直说浪费了钱,还不如在家看电视,之后我再也没想过跟母亲一起去看过电影。”
“出去旅游,跟父母分享旅游中的有趣见闻,被父母指责‘不务正业,成天就知道玩,不如花点心思找个好工作’,之后我再也不想和他们分享这些了。”
扫兴的父母和谨小慎微的孩子,形成了“还不如”和“再也不”的拧巴亲子关系。在孩子分享快乐时泼冷水,在孩子需要安慰时说教,父母给孩子的回应与孩子想要的背道而驰,长此以往,父母的一次次扫兴也将孩子的分享欲扫得远远的。
之所以说拧巴,是因为被扫兴的孩子对于父母情感总是“爱恨交织”。孩子可能会为父母的屡屡扫兴而感到失望、受伤,同时又无法割舍对父母的依赖和亲情。正如有网友提出:“亲子关系的痛苦就是一边受伤害又一边忍不住依赖。”
扫兴的父母之于孩子,就如同一团舍不掉的火焰,一边害怕被烈火灼伤,又一边为其牺牲式的燃烧而心生愧疚。
(拧巴的中国式亲子关系)
当众多网友纷纷声讨自己的“扫兴式父母”时,“拥有不扫兴的父母是什么体验”也成为了一个热议的话题。
“大半夜嘴馋了,妈妈会陪她下楼买冰棍。”
“带父母下馆子,不会被指责乱花钱。”
被父母扫兴长大的孩子大呼这是“科幻片”,留言道:“我像阴沟里的老鼠在窥探你的幸福”。网友羡慕不扫兴的父母的背后,或许是对充满爱与尊重的理想亲子关系的向往。
(视频“有不扫兴的父母是什么体验”下的评论)
重养一次自己:走出世代创伤的循环
在声讨“扫兴式父母”之外,许多成年后的孩子开始尝试疗愈童年创伤,以“重养一次自己”的方式进行自我重塑。
这英便是其中的一员。有网友在她的评论区感叹道:“成年以后,把自己又养育了一遍”,让人心酸又难过的一句。
(这英播客分享下的评论)
“重养一次自己”指的是把自己当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我的孩子不需要多优秀,健康就行。”因此不用对自己要求过分严苛。
“我的孩子只要做她想做的,开开心心就好。”于是想吃的东西、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都立马去实现。
成年后经济独立的孩子,选择卸下束缚,去感受快乐;选择重建分享欲,不断充盈自己的精神世界。可以说,“重养一次自己”是想弥补童年被父母扫兴的遗憾,通过对“内在小孩”的治愈重新进行自我重塑。
“内在小孩(inner child)”是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概念,指的是早年儿时经验存在于人们内心的一个心理实体,是一个人的童年创伤的烙印集合。即便是在长大成人之后,父母扫兴的话语常常会萦绕在孩子心间,遇到相似的情境便会触发童年受伤的“内在小孩”,从而陷入无尽的创伤循环。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再养育不等同于自我放纵,而是在回溯童年创伤的同时,重新给童年的自己一个“恰当回应”。若“重养一次自己”等同于把童年时父母被扫兴过的事情再做一遍,那么这就只是简单的弥补遗憾,而无益于自我重塑。
此外,我们不妨从“扫兴”的社会根源寻找解决问题的抓手。在东亚文化里,人们相信天道酬勤,于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崇尚“吃苦”就此刻进了东亚人的基因里。
“等长大了就好了,等上大学就好了,等找到工作就好了,等结婚生子就好了,等孩子长大懂事就好了......”
人们渐渐活成了苦行僧,一直行走在吃苦的路上,却仿佛总是走不到那个“就好了”的尽头。于是,在恍惚间把吃苦本身当成了目的,患上了“一快乐就别扭”的病。
在吃苦文化的影响下,父母用扫兴和打击潜移默化地形塑着孩子的价值观,埋下了快乐有罪、不配德感和各种羞耻症的种子。长大成人的孩子渐渐发现自己存在的各种性格缺陷,并将其追根溯源到成长过程中与父母相处的一个个细节。当这些个体成长经历在网络上形成了群体共鸣,“扫兴式父母”的集体声讨由此出现。
在这一声讨背后,是对被父母扫兴的童年的感伤,是对拧巴的中国式亲子关系的无可奈何,更是代际冲突在个体身上造成精神内耗痛苦的外显。
当我们将责任追究到父母身上后,却发现父母也曾是受害者。当有一天,埋怨“扫兴式父母”的孩子猛地发现自己也变成了扫兴的人,也就此踏入东亚家庭世代创伤的循环。扫兴留下的阴影成为永远缠绕的荆棘,自己无法挣脱,他人也不可触碰。
(网友评论“发现自己也变成了扫兴的人”)
因此,需要重养一次的不只是每个有童年创伤的“自己”。在个人层面的自我重塑之外,也需要社会层面的思想更新。对“扫兴式父母”的大范围讨论正体现了年轻一代对于吃苦文化的反思,“重养一次自己”也未尝不是对爱的教育的呼唤。
费孝通在《生育制度》一书中指出,孩子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父母“再来一次”的重生愿望。然而我们可以尝试着,不再把这一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或许,年轻一代能在对“扫兴式父母”的群体反思中,在自我的再养育中,让爱恣意长出血肉,簇拥着我们,一步一步走出中国式亲子关系中世代创伤的循环。
道阻且长,你得尽兴。
参考资料:
[1] 人物:《我的扫兴父母》
[2] 看理想:《为什么我们都有“扫兴父母”?》
[3] 精英说:《扫兴的东亚父母,还不完债的孩子》
[4] 简单心理:《把自己当女儿养后,内耗变少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酸梅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