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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李康提 Cloe,编辑:百忧解,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农村、老年、女性,三个弱势的词语,组成了一种艰难的处境。
在中国超过1000万的农村老年人口中,男人近一半会选择外出打工,也有十分之一是安稳退休后拿到了国家的养老金。但女性能沾到这两样的只占三成。相比之下,有超过半数的农村女性生活倚赖其他的家庭成员,她们围着灶台、农田、土炕操劳一生后,成了家中一个多余的存在。
本文作者李康提在北方农村长大,来到东南一线城市求学、工作多年后,回到家乡,看到村里年长的女性终其一生都在漩涡里挣扎:有人失去了房子和土地,住在儿女家看尽脸色;有人打了一辈子零工,终于彻底找不到工作;有人在家受了半辈子委屈,一把年纪却成了北漂,攒钱给患癌的丈夫治病……
这些来自农村的女性有她的奶奶、舅妈,也有关系很好的同村阿姨,她们分别跨过了八十岁、六十岁、五十岁,处于人生不同阶段,但却重复相似的轨迹。
一提起农村女性的形象,很多人就会想起《平原上的娜拉》里那个穿红色棉衣的刘小样,想起她“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的自白,但在农村,那只是极少数人的觉醒。
参照系的另一端,女人们对命运的艰难心照不宣,一直是给了什么便默默承受着什么。在见证了身边女性世世代代的操劳之后,她们以为自己的生活也应该如此。直到老去,她们心里的感受,也一如既往不被在意。
一、像一件行李在儿子家寄存
马上就要送暖气了,儿子赖小还是没有要过来的意思。黄土高原的深秋越来越冷,电褥子也不灵了,改娥只好翻箱倒柜从后套间里抱出那床八斤厚的大棉被。
自从老伴去世后,她就从老窑搬下来,和大儿子赖小住在一起。养老并非单单是老大的责任,但赖小却主动承揽过去,为的就是把父母的宅基地份额占去。可惜父亲走得早,新院房盖好还没住过一天人就没了,只留下孤单的改娥搬进了那座新院的偏房。火另起,门单开,说是一起过,和分家也没什么差别,赖小连桶泔水都想不起来给老娘倒。
北方农村的土窑,背靠山体冬暖夏凉,很多老人大半辈子都在这里生活,近两年才住进了新房
持续到母亲做了肝上手术,他终于顶不住了,主动叫来老二老三,一改当年说辞,决定母亲“还是一年一家的好,这样都亲”。纵使儿媳妇们多有怨言,改娥也被迫开启了漂泊的老年。
从73岁到83岁的整整十年,改娥像一件行李,轮流寄存在三个儿子家。在大儿子赖小家,她比陌生人还多余,除了过年除夕能坐在一桌看台春晚,剩下时间她都吃住在那间小偏房里;老二家倒是憨,可惜住处太小,改娥永远都是和孙女珍珍挤一间房,珍珍嫌她打呼噜;老三家房子空着,儿子忙着挣钱,儿媳妇爱出门打麻将,孙子孙女在外地上学,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改娥随身的东西总是很少,两身衣裳、一台唱戏机和老年人手机就是全部,即便如此,她在每一处都小心翼翼。
今年惯例轮到了老大,他在村里小区刚买了新楼,家里人都以为老太太能跟上享受集中供暖、冲水马桶的便利。可赖小也只会在晚上才回小院跟老娘住,这么做也是为了堵住弟弟们的嘴,根本不愿意带母亲住新家。看着紧闭的大门,改娥读懂了意思。她不明白为什么累了大半辈子给孩子们都成了家,自己却没有了家。
农村女性的晚年,多是孤独的,这不是说她们的老伴在与不在、儿女孝不孝顺,而是很多时候,她们觉得人生或许就是如此。
彩英总说儿子孝顺,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在南方大城市打拼,自己买了车买了房,结婚的大头都是个人攒的,还说要接她和老伴去城里享受。可彩英不想给儿子添麻烦,推脱说在老家习惯了不想动,说什么也不去。
她总觉得自己能动弹就坚决不会朝孩子伸手,包括娶儿媳妇的彩礼,她宁愿借钱也要给孩子减负。现在老两口年过60,还在为这欠的十万块彩礼奔波。无奈年纪太大,他们也没有傍身的一技之长,只能做些出卖力气的活儿,哪里有零工去哪里。
彩英居住的村庄
老伴儿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干点杂活,一走好几天,彩英则在流动饭店给人洗碗,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成日见不着面。每天早上彩英对付口稀饭就要出门,忙活一天等到了晚上累得不想动,就把往日节气里孩子送回来的月饼、槽子糕泡点开水解决晚饭。
彩英对自己很随意,现在穿的还是儿子中学时的校服,住的仍是当年嫁过来时那破房三间,除了培养出个大学生,她的人生几乎毫无波澜。
附着在男人、子女和家庭之上的她们,很少有余力思考,自己的人生是不是还有另一种选择。三妮儿完全没想到过,大半辈子活在老家的她居然有一天也成了北漂。
几年前她老公得了癌症,看病掏空了家底,现在儿子眼看着到了结婚的年龄,已经有了对象却没钱推进婚事,这才让一辈子都是家庭妇女的三妮儿成了住家保姆。她从老家来到北京,投靠了相熟的老乡。
两年多的时间,三妮儿辗转四五个中产家庭,做住家保姆、育儿嫂以及月嫂。这活干得越久,她就越发现,有钱人家矛盾真少,不会因为产妇有没有奶、婆婆有没有照顾、孩子是用纸尿裤还是尿片而争吵。
每当看到人家的和和美美,她就想起自己那支离破碎的家,颇感落寞。年过五十的三妮儿,一个人在异乡,手机就是她唯一的解闷工具。她刷刷短视频、和同村老姐妹唠唠家常,偶尔和儿子打打电话,就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常。
每周一天的节假日她无处可去,只能在小区附近溜达。偌大的北京,除了保姆间那张小床,没有哪里能真正属于她。当然,床也不是永久的,到了期限仍得准点离开。她转念想,迟早有一天老公要走,儿子要成家,自己也要一个人,孤独是人生常态。
二、跳不出的家庭漩涡
农村老年女性,这几个名词的叠加便是枷锁的代名词。关于她们的命运,或许从性别这第一颗纽扣开始就已经缝错。
在重男轻女最严重的地方,有些人的降临并不被期待,从名字便能窥见一二。改娥之所以名字带“改”,是上面已经有了个大姐,父母连生两个女儿害怕家里根苗不旺,让赶紧“改”了过来。
顶着这个不为自己而起的名字,改娥跨过了83岁的“命坎”。十年前老伴去世的时候,她哭得肝肠寸断,想要跟着一起走,全然忘记了正是这个家暴的男人,曾经拽着她的头发在地上拖行了数十米。
面朝黄土的女人,很难把婚姻和“好日子”画上等号。改娥嫁过来才知道,自己是男人的第二任老婆,前一任被打跑了。男人干活回来要立马吃饭,晚一秒都不行。有一回改娥听见院里狗叫就架锅烧水,还是迟了,男人回来连锅带她都扔出了门外。
如此相处了50多年,改娥没有要跑的念头,她说那时候家家户户如此。她目睹过山下那窑的男人把老婆撵走时,还让人家把毛衣脱下来,跟如此刻薄的人家相比,自己算命好了。她为男人生了一窝孩子,三子二女,但婆婆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她就这样活了一辈子,也憋屈了一辈子。
在老伴的葬礼上,改娥的哭声响破天际。儿女们都不能原谅这个老爸,但改娥却没有太多怨言。现在,欺负她的婆婆死了,打她的男人死了,她终于熬到成了独自一个人,落寞地流转在三个儿子家。她经常一个人枯坐在沙发上,沉默得像一座雕像。
这两年,改娥的耳朵越来越不行了,很大声说话才能有一点回响,这还是大女儿心疼母亲,接她回来小住才发现的。外孙女心疼姥姥,专门给改娥配了助听器,还调出她爱看的老电视,她的情绪才稍微好一点。
没人能想象到改娥是以什么心态活下去的。好像女性一旦到了暮年,就自动没有了感受,她们的感受也很少被人在乎。
儿孙们来小院看奶奶,改娥会给他们在火炉上烤红薯
彩英也是过了60岁,愈发觉得自己不能和命争了。她在农村红白宴事的流水席上给人帮忙,干一天算一天钱,如此干了十多年,从看席的沦落为传菜的,后来年纪大了人不适合出现在台前,人家就把她安顿在后厨帮忙切剁。
现在眼看她上岁数了,人家也不想要了,念在她舍得卖力,勉强给派去了洗碗。夏天还好,冬天的农村户外零下十多度,她还得泡在满是洗洁精的大盆里洗洗涮涮,很快就得了腱鞘炎和腰椎病。一起身就疼,一沾水就疼,她实在挣无可挣,被迫失业了。
这要在年轻的时候,她是不认的。彩英一生要强,父亲过世后,她跟着苦命的老妈颠沛流离,拉扯大了几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除了打工供妹妹们上学,结婚生子坐月子她也是一个不落。现在母亲八十多了,又是自己接过来养老,一养就是十多年。
彩英的人生不是没出现过转机,比如她的儿子磊磊。这孩子从小到大读书上就没让两口子操过心,如此争气也让彩英感到庆幸,除了担心攒不够钱亏待了儿子的前途。
2010年磊磊考上名牌大学,家里是硬等到收了几十亩玉米才凑够4500的学费。这样的家庭将来还要娶媳妇儿,她不敢有一丝的喘息机会。彩英没日没夜地在土地上劳作,希望耕耘出盖房子、下聘礼、办酒席的钱。
相比之下,三妮儿的前半生好过很多。老公早年贩沙、开挖机、还养着大吊车,一年能挣几十万个,外加人长得帅气,这让三妮儿成了很多女人羡慕的对象。
可这风光都是表面的。老公有了钱就在镇上的麻将场、洗澡堂鬼混,很快他那下三路的细枝末节就传遍了街坊四邻,从此三妮儿走到哪都是被人议论的对象。没错,在农村,八卦闲话就是为了满足人们私欲和口舌之快,一个女人的遭遇根本不值得众人同情。
三妮儿在家做不得主,加上经济上仰仗着老公,根本没考虑过离婚。对于像她这样当家庭主妇的农村女性,婚姻就是一门生计,手心朝上的日子过惯了再难迈出改变的一步,除非,家庭的变故逼着她们走出门去。
三妮儿的老家,村外是一片平原
这些年老公的营生很不称心,沙场关停、吊车没买卖,大货车查得严,钱远比不上年轻时好挣。加上他花钱大手大脚,家里积蓄迅速败光,五十岁一过终于知道回家了,还带着一身病,前两年确诊了淋巴癌,三妮儿不得不挑起家里的大梁。
2021年初夏,三妮儿只身坐上高铁去了北京。在大城市里打听来打听去,唯有保姆是最对口的工作。带孩子、干家务、做饭、被呼来喝去,这些本就是农村女性的日常,甚至生活中她付出的还更多。
她交了600元的中介费,一边听培训一边等待上户。离开家乡的那一刻,她知道以后就很难回来了,往后的人生就只能靠自己。
三、老了才可以庆幸的事
对于农村女性来说,自由和选择都不是常挂在嘴边的词。不是说她们没动过这种念头,只是即便想到过,经济上也没有条件。
这几年改娥的求生欲大大降低,她总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入土,一了百了。有一回重感冒,她故意不想喝药,想病死,可没成想挺过来了;有一次外地来了中医免费给村里老人问诊,人一看到她就断言这老人家能活个大岁数,她听后绝望不已。
可自从去年村里给老人结算失地保险后,她的生存意志顽强了不少。按照规定,自2023年起,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都能有750元的保险补偿;70岁以上950元;80岁以上1250元。加上100多的退休金和退耕还林补贴,改娥每个月能领到1500元。她从未比这时更庆幸自己老了,还足够老。
1500无疑是一笔巨款,因为改娥一个月吃穿用度连500都花不了,这月还没花完下笔就能到账,连孙女都说奶奶以后就是“太钢工人”了(指附近钢厂有退休金的老人)。她终于敢上街花钱了,不想做饭也敢花钱在外面吃了。还有更多微小、却不能被忽视的变化藏在这一年里,比如她能对自己负责了。
镇子上的繁华热闹,改娥80岁了才终于享受到
改娥患了多年白内障,看不清东西一直不敢和孩子们说,因为一说花钱儿子媳妇都给她吊脸色。现在她敢吭声了,她打电话给老二,说要去看病,“不用你们掏钱”。一只眼做好手术后,家里人觉得有个能看见的就行,另一只不用管了。改娥说不行,“另一只也看不清,没事,不用你们掏钱”。她活了83年,才真正为自己做了回主。
经济的独立带来人格的独立,三妮儿对此也深有感悟。以前她围着锅台家务打转,被定在了家里。自从出走后,她才发现人生原来可以这样活,而且日子更轻松了。她现在的雇主是职业女性,老公在国外,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在家。母女俩在家从不开灶,顿顿在外面吃,人家还有专门的保洁,三妮儿的工作就是看好孩子。
在雇主家,三妮儿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雇主对她很好,中秋节给她发了节日红包,出差回来还记得给她带礼物。她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珍视过,儿子没有,老公更不必说。她和同村的老姐妹说,实在不敢想象,城里人都把她当家人。
反而是自己的家人,让她伤透了心。三妮儿国庆节回了趟家,发现家中乱七八糟,没人收拾。老公出门打麻将不在,婆婆不管不顾,儿子打工在外,家都不像个家。本来计划待七天,三妮儿把家里收拾好以后马不停蹄地就回北京了。嘴上说是怕抢不上票,实际上心里不痛快,一回来就会看见曾经的自己,很是狼狈。
有价值的劳动给了三妮儿抬脚就走的底气,她当保姆一个月能拿6000多,虽然老公、儿子哪哪都用钱她仍舍不得花,但心里自如了。可对于那些跳脱不出井口的女性们,未来已经可以预见。
彩英还是跟儿子过了。去年冬天她腰疼,出去没看见路跌了一跤,儿子照顾不到,便买飞机票把母亲捎到自己跟前,一来看好她的身体,二来儿媳妇怀孕了,家里有老人照应也好。和所有独自前往大城市的婆婆们一样,彩英知道自己迎来了下一个课题,把生命后半程作为蜡烛在儿子家燃烧殆尽。
搬来大城市、住进楼房的老年女性,也是继续为了儿女操劳
儿媳妇是新时代女性,学历高,挣钱厉害,即便是怀孕也要工作到晚上十来点。彩英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些什么,感觉怎么做都是多余。看着儿媳妇出来进去都说外语,打开电脑就能办公,她无不羡慕。
有时候她也幻想要是自己当年也能考上中专、分配了单位,现在是不是也像同村的秀玲一样,能有旱涝保收的工作,有每个月铁打不动的退休金以及说走就走动不动就走的出门旅行。
这些都是她在手机上的短视频里瞧到的,她在网络上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看到了被困住的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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