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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22 07:29

落网:一场“情怀众筹”的狼狈落幕

虎嗅注:开工大吉!然而新年开工第一天,我们不准备给创业者打上一针鸡血——就像春节期间某些创投大佬与创业者还在热烈讨论区块链与各种币那样热闹。以下,是一碗冷鸡汤,然而,它,正是创业众生的日常——它声称饱含情怀,但最终证明难以下咽。一名创业者和一群曾是他的粉丝、并疯狂支持他的投资者,因为对彼此的种种误判,造成了落网和落空间的悲剧。


本文头图:落空间北京店,虎嗅编辑拍摄于2017年12月9日。


2017年12月31日,有人在微信群里@胡建国:“真想给你点一首周杰伦的《算什么男人》 。” 这句“新年问候”绝非戏谑,而是真心挖苦。而一周多之后,来自北京的30人集体起诉胡建国的诉状也在司法局正式备案,用起诉者的话说,事情还远未结束。


谁是胡建国? 


在长达14年时间里,胡建国曾因创立小众音乐App“落网”而盛名远播。落网粉丝用户也对他的“情怀式创业”非常买账,从2016年起,在落网粉丝的热情支持下,胡建国先后于广州、北京两地各众筹一百多万元,打造线下音乐空间“落空间”。按他的说法,如果在全国开五家店,加上线上各种业务,公司估值将破亿——但一年半之后,幻象破灭:2017年12月初,胡建国宣布,落网App停止维护,两家线下音乐空间均告关闭。 


从彼时至今,不仅他本人遭遇了人设崩塌的突变,连落网的员工和参加众筹的股东,也都先后因为梦碎而卷入一场有关金钱、情怀的猜忌与纷争中。


这个“起于情怀,终于闹剧”的创业失败故事里,究竟谁在为损失买单?


崩溃的众筹股东 


2017年12月初,北京入冬。 


位于东城区大经厂西巷的“落空间”迎来了噗哧脱口秀的一场线下演出。但前来看演出的人不知道,这场脱口秀将是这家线下文艺空间的最后一场活动——一周之前的11月30日,落网创始人、落空间发起人胡建国突然在北京、广州众筹股东微信群里发出通知称,因为近期北京的清理政策,落空间北京店(简称“北京店”,下同)不符合消防安全要求,需要关门。同时,已营业一年半的落空间广州店(简称“广州店”,下同)也一并关闭。 


一开始,众筹股东们(落网内部称为“共建人”,下同)情绪稳定并表示理解,在讨论“善后事宜”之际,一位共建人试探地问道,如果是官方认为北京店不符合消防安全规定,应该会出具书面通知,我们是否可以看一下官方文件?胡建国一句“停业的官方文件,落网方面尚在拟定中”的回复,引来群内哗然一片。一位共建人H愤怒地向虎嗅表示:“官方的停业通知函还要你落网来拟定?骗谁呢?” 


有几名起了疑心的共建人向胡建国提出,若真是政策原因,请胡建国出示北京官方的“停业通知”,毕竟消防不合格可以整改,还有重开的希望;若没有官方压力但还要关闭,则要做财务审计。 


在30多位共建人质问的压力下,胡建国很快承认,线下空间关闭缘于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与北京清理政策无关。他还宣布,除了“落空间”线下店关闭外,落网线上App也会停止运营。为了证明目前情况确属营业困难,胡建国向共建人提供了数份记录“落空间”收支情况的Excel表格。


Chart 1:胡建国曾两次提供落空间北京店经营收支表,这是被共建人指责为“漏洞百出”的那一版


不料,正是这几份表格,更是引爆了共建人与胡建国之间不信任的炸弹。


明眼的共建人发现,胡建国提供的收支表格存在令人瞠目结舌的问题:


首先,出资6万,享有股权1%,3万是0.5%,除去消费类权益众筹所得,北京店通过股权众筹获得147万元,拥有其24.5%股份(按当初众筹计划,这24.5%的股权应由落网在北京成立子公司代持),剩余75.5%股权也应由子公司来出资——但诡异的是,有共建人反映,他们拿到的众筹合同中未写明这一条出资义务。


而且收支表显示,落网不仅未在北京成立子公司,也没有出资。落网只花完了占股24.5%的147万元众筹款,就宣布关店;


Chart 2:落网、众筹人与广州、北京两地线下酒吧的股权关系


第二,来自全国各地的共建人用147万元投资了北京店24.5%的股份,182万元投资了广州店61%股份,但不能承担两个店100%的损失,按《公司法》对有限责任公司的权责规定,共建人需要得到补偿。 


更令他们意外的是,作为落网创始人的胡建国,在2017年7月前后就已卸任CEO,公司这么大的人事变动,却完全没有向共建人通报。 


共建人来自天南海北,背景各异,或者是教师、学生、手机卖场的营业者,或者是律师、酒店经营者,他们在广州、北京两家线下店的众筹活动中投入不等,少则上千,多则达9万元。为了参加众筹,有的动用了私房钱,有的则贡献出了多年积攒的压岁钱。根据众筹合同,出钱的共建人均为“股权投资”,不参与公司决策,店方只需要每半年提交一次财务报告并进行的分红,到了提交报告的时间,共建人们等来的却是两家店彻底倒闭的消息——再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账目,气自是不打一处来,北京店的几名共建人在当晚就选择了报警。 


事由是:欺诈。 


除了追问胡建国,几位共建人还私下吐槽北京店店长L,认为北京店的关闭,恐怕是他和胡建国串通一气的结果。 


面对指责,L写出了一份《落空间北京店的前因后果》,他在这份说明中表示,落空间北京店本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L本人对活动和经营都很热心,积极想办法的,经验是比较丰富的。”一位共建人向虎嗅表示,“我对他工作算一半一半认可吧,如果早点提醒风险的话,可能不会像这么糟糕。”


Pic 1 落空间北京店店长L长篇自陈的片段


此后胡建国进一步被孤立,并在微信群里受到共建人更大规模、更密集的攻击,从未认真过问经营状况的共建人们开始集体搜寻,挖出了更多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事实。 


问题丛生的“落空间” 


2015年,在珠海一家小酒馆里喝酒的胡建国突然觉得,做个线下酒吧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个突发奇想被股东放大了,他们建议胡建国要搞就搞大点儿,原本做酒吧的计划,因为加入了资本运作元素而变得更富冒险性,也给这个当时有着10年历史的独立音乐创业项目埋了雷。 


2016年3月,落空间就在众筹平台“开始吧”上为线下空间众筹,在短短两天时间内即从线上和线下筹到超过180万元。但从店面选址开始,落空间就暴露出极其不专业的一面。“广州店选址太垃圾了,选在一个广州东山口人流稀少的别墅区,不可思议。”一位要求匿名的离职员工向虎嗅吐槽,“而且转让费都要50万元,一开始就这么铺张浪费……” 


胡建国找来曾某(人称“阿May”)做落空间线下店的总负责人,这样,落空间广州店就先被交到她手中运营。但阿May对餐饮与线下活动知之甚少,不少活动还得靠几位热心的共建人帮忙牵线搭桥。阿May对管理也显示出不专业的一面,HR工资6000元,厨师工资8000元,这个数字在广州的服务业算是相当可观了。根据L回忆,员工工作非常不饱和,“阿May也不是不知道,但也没有办法。” 


胡建国宣布落空间停业的消息后,在共建人的强烈要求下,曾负责广州店众筹事宜的“开始吧”向广州店派驻审计人员,并出具了《广州后摇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经营情况 》的财务核查报告,指出落空间广州店的问题包括但不限于: 


  • 2016 年 6 月至 2017 年 11 月份累计实现净利润-249.30 万元,其中 2016 年度实现净利润-196.27 万元(店铺装顶手费 、装修成本、开办费等未分摊),2017 年度实现净利润-53.03 万元。 


  • 在广州店的运营公司(广州后摇餐饮管理有限公司)成立后,原本应从众筹发起方落网公司(新噪音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账户上划过来的众筹款项,迟迟未能成行,广州店一直靠落网以“备用金”形式,以及管理人员现金代付的形式维持运转; 


  • 营收数据丢失严重,有数月系统营收数据与实际营收有差距。 


北京店的境遇就更糟糕了。 


北京音乐圈的朋友、也是落网的另一名合伙人帮胡建国找到了一处店面,作为落空间北京店的落脚点。在多彩投的众筹页面上,胡建国写道:


我们在北京东城区的大经厂胡同里租下了一座小院,南边挨着地安门大街、南锣鼓巷和什刹海,西边紧靠钟鼓楼。无论是出于人文沉淀还是位置地理的考虑,我们都觉得这里非常合适。


不过首先,这个店并没有小院,第二,所谓“大经厂胡同”有误,大经厂胡同在大经厂西巷以东,可通北锣鼓巷,且比大经厂西巷要阔多了——


Pic 2:大经厂胡同与大经厂西巷位置示意,出自百度地图。


第三,众筹页面给出的地图显示,落空间北京店的地址在北锣鼓巷——



Pic 3:胡建国在“多彩投”上标注的落空间北京店址


而事实上,蜷缩在与北锣鼓巷以东与之平行的大经厂西巷内的北京店,距北锣鼓巷甚远。“以我的经验来说,这位置我觉得非常差劲。”L在给共建人的说明书里说道,“盯了两天发现完全没有自然人流。”


Pic 4:落空间北京店的实际位置与北锣鼓巷相距甚远,截图来自百度地图


与广州店相似的失败选址,也让北京店遭遇诅咒。 


北京店的店面是花12万元从一位名叫张子鉴的手中转租而来。由于东城区不再给二环内批复餐饮类店铺的证照,落空间北京店的所有证照,是花了5万元从张子鉴手中买下的永久使用权。


Pic 5:落空间北京店用5万元买下了这张来之不易的营业执照


2017年3月开始装修,连带设备花费30万元左右,原定五一开业,不料因为转让人张子鉴截留款项,导致房东不断来找麻烦,开业时间拖延到5月下旬。此后直到停业,北京店与房东的纠缠从未停止,甚至多次惊动警方。 


与一般的酒吧晚上20:00以后才营业相比,北京店每天下午15:00开门,晚上23:00打烊的节奏可谓勤勉,但选址失败直接导致其平日里没有自然客流,完全无法指望酒水生意。胡建国“结合 LIVE HOUSE、咖啡馆、酒吧等不同线下模式的优势,然后走出自己属于自己的一条路”的设想就此落空。


Pic 6:落空间装修完毕的图片


粉丝经济更是无从谈起——落网的粉丝规模并没有胡建国和共建人们想象的那么大,消费力更不值一提。“很多粉丝只是听说北京店开业了,会来看,但就是拍照之后就走了,不消费。”店长L回忆道,“粉丝市场不赚钱,后来不做针对粉丝的活动了。” 


北京店只能靠线下活动来维持。从开业到停业,举办了上百场线下活动,定期演出的脱口秀,能带来每月8000元的收入;北京店还与互联网技术圈子过从甚密,他们组织观看过苹果2017年度产品发布会,承接过协作平台Workbene的小型发布会。 


2017年12月初,已拖欠了两个月房租的北京店终于迎来了关店的命运。


Pic 7:2017年12月9日,落空间北京店迎来最后一天,现场一片狼藉,虎嗅拍摄


在发出了那个引发众怒的关店通知后,胡建国还于2017年12月7日发了《给共建人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表示,关店的原因是遭遇到了选址、管理经验不足、线下市场多样性变化和经营不善。


但对“经营不善”的说法,L并不认可,“我觉得我做得比广州店好,你给我时间,再配两个人,至少不会亏吧。” 他写道,“我个人履历很长,做过很多工作,这是生平第一次工作让我自己觉得有屈辱感。”


徒劳无功的挣扎 


指责是徒劳的,共建人终究得寻找各责任方来讨回属于自己的钱,落网创始人胡建国是首当其冲的责任方。 


在胡建国看来,落网估值破亿,如果“债转股”(即将共建人对落空间的股权作为债权,转为共建人持有落网的股份),似能化解眼前危机,但共建人经过简单调查就发现这个方案完全不靠谱。


一方面,落网估值成疑。一位共建人反问道:“2012年阿里收购虾米音乐也没花1亿元,各项数据都不如虾米的落网,凭什么估值1亿元?”


另一方面,落网的现有业务也并不性感。


落网曾计划为线下店做背景乐服务,也有和85°C合作的案例,但不知为何,合作没有继续;落网还曾开售电子音乐期刊,胡建国对外表示,客单价98元的线上音乐期刊已经卖出了70万份。但这个数据也被质疑掺水,“如果这个数据属实,那落网账上将有近7000万元,还要融资干啥?落空间还会因为几百万的亏损就倒闭?”共建人H直接找到落网员工询问落网用户日活,得到的回答是:网页+App日活不到3万,远低于胡建国口中的8万,他极为气恼地向虎嗅吐槽:“我现在对老胡极其不信任,他极其不靠谱。” 


不少共建人认为,当下落网没有什么无法被取代的业务,并不适合做“债转股”。因为第一,“线下BGM”无果而终,音乐期刊订阅数据不可信,落网并没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商业模式;第二,落网没有什么护城河,线下店的背景乐服务,网易云音乐和太合音乐旗下的Lava radio都在做,而且二者规模都比落网要大。


事实上,共建人C的反问代表了绝大部分共建人的态度:“你把我们手中的一堆垃圾换成了另一堆垃圾,有什么意义呢?” 


“债转股”方案被否定后,在胡建国和满腹怨气的共建人僵持不下之际,落空间广州店的众筹平台“开始吧”的代表也提出了调解建议:共建人与胡建国签订欠款协议,后者在规定时限内还清债务。 


不过这条建议被胡建国一口回绝。而且事情发展至此,“还清欠款”已是共建人的最基本诉求,他们还要求履行赔偿责任。“欠款协议”的建议也被拒绝——这不是不给“开始吧”面子的问题,数位共建人向虎嗅表示,他们在反思后认为众筹平台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负责北京店众筹的“多彩投”一直强调自己无义务为北京店做财务审计,这被共建人目为“不负责任”。


到虎嗅发稿为止,在律师的帮助下,北京店的共建人启动了诉讼程序,将胡建国和落网告上了法庭,“多彩投”也被列为共同被告。 


胡建国错在哪里?

 

始终处于危机漩涡的胡建国,其实一开始就公开认错了。


在《给共建人的一封信》中,他承认,落空间“遭遇到了选址、管理经验不足、线下市场多样性变化等问题”。


“落网做了自己不擅长的事。在自身未稳固的前提下,急于拓展线下业务。而线下业务非常注重资产控制和人员管理。以落网的经验积累和结果来看,落网还没有真正准备好如此重的线下模式,所以导致线下空间运营失败。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落网融资不畅,无法提供更多的资金去支持。 ”


他还在公开信末尾说:


“恳请所有共建人给落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的音乐梦想留一个机会,让落网能够冲破现在暂时的难关,继续能够坚持下去。 ”


盲目扩张、管理不善、违规操作、拖欠款项、情怀示弱……与2017年那家生态化反公司相比,多么惊人的相似。


在不少共建人看来,胡建国与那位藏身海外的生态化反老板相比,段位还是差了一些,他公开信中谈到的原因都是表面原因,对自己的弱点恰恰只字未提,而这些才是落空间失败的关键。 


首先,“他没有担当。”一位共建人向虎嗅表示,“他一直在逃避自己的弱点:管理不行。眼高手低,不敢承担责任。”一开始胡建国将关停线下店的原因归因于“政策因素”,就表明他对整个事件没有“担当”,一直在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第二,胡建国太习惯于用“情怀”而非现代化手段来管理公司,“开始握了一手好牌,线下店、投资都是超预期完成的,但他管理太烂。”另一名共建人批评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管理者,他所谓的谈判沟通,都是在打感情牌。他就一直是‘我弱我穷我有理’,这还不如遇到一个骗子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让人觉得跟他打交道就是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共建人H则向虎嗅表示,“无论在创业早期还是落网遇到危机时,胡一直在强调自己是一个从云南小山村出来的贫苦孩子,方案被否定之后,又诚惶诚恐地问我们‘怎么办’——你没有备选方案,还要问我们怎么办?” 


虽然把胡建国告上了法庭,但数十位共建人依然余怒未消。


他们觉得被这位“从云南农村出来的穷孩子”的“情怀”所骗。


“北京线下店的3万元众筹款,每年分红比例是0.5%,广州则是1%,收益率还不如银行或者余额宝。多彩投或者路演宣传年息24%,做路演时还称年投资回报率是8%,即使是得不到这么多利润,至少有保本条件……总而言之,我们其实是报以善意的态度来支持的。”但围绕落空间的纠纷事件,令不少共建人非常不爽,C向虎嗅表示,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众筹网站。“我觉得这事情已经损伤到他在圈内的名誉。”


虎嗅也曾联系到胡建国,希望他回复以下问题:



但遗憾的是,胡建国以“没有义务”为由,拒绝回应。


这场长达三个月的闹剧,至今还未收场。经济纠纷自然会由法院来裁断,但因为这场众筹纠纷对“情怀”“音乐创业”乃至用户的情感伤害,又由谁来买单?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支持任何一个音乐众筹项目了。”一位落空间共建人向虎嗅表示,“胡建国一直在打小众音乐、独立音乐的牌,拿着音乐爱好来卖情怀,以后我看到这几个词都有阴影。我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人再出现在音乐行业。”


2018年2月15日是鸡年农历年三十,一位落网的编辑拿到了自己2017年11月的工资后,从微信中删掉所有落网同事,并拉黑了胡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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