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爽感”俘虏的普通人：在短剧中寻乐子，在直播间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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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回顾2023年，短剧一定会和大模型一并被视为年度风口（本文所提及的短剧一概是为竖屏视频网站制作的一分钟短剧）。

中国人很善于玩流量，短剧就像若干年前出现的冲顶大会，模式没有太多创新可言，只是各种玩法的杂糅。短剧的用户来自已经被网络文学培养成熟的市场，商业模式也和网文相似，免费看一部分，想继续看就要付费，付费可以单集付费，也可以打包，现在还开发出点击弹窗广告可减免的模式（类似游戏羊羊羊）。

考虑到短剧已成为一个百亿规模的市场——2023年，10.2亿的短视频用户有超过50%在半年看过3分钟之内的短剧——这个庞大市场的出现完全是基于旧需求的升级：将网文制作成一分钟的短视频。它的分发就是信息流广告投流逻辑，在尚未受到过度监管的2023年，快速起量于抖音、快手这类有成熟ROI公式的短视频平台。

8天收入过亿的《无双》、24小时充值2000万的《黑莲花上位手册》……极致的奶头乐产品，极高效的收入模式，这就导致短剧的结构没有丝毫可讨论的逻辑，大部分简单到可以规模化批量复制，这些成型的讨论包括不仅限于：每集1分钟至少得有三个情绪大反转，情绪反转越激烈越好，如果续费下降，可以上一言不合扇巴掌、撒币、装X打脸等情节有奇效，剧情越狗血越好，例比如父子同时爱上我，我勾引了继母的男朋友…… 

“用户看短剧就图一个爽，每一集都要调动用户的爽点，让他为下一集付费。”上周，我和一个做短剧制片人的朋友聊天，他刚拍完一部100集的短剧，5天时间，成本20万，男主角一天400块，女主角稍微贵点，一天1000块，这个行业顶流也不过一天2000块；“一定要让观众代入主角，主角一定要自带外挂、有技能或有钱或天生貌美。”

据说现在市面上有3000多部短剧等待上线，也就是说，至少有3000多个巴掌会在手机里啪啪作响，想到这里，我的头就要爆炸了：人们真的那么爱看扇巴掌？

为了让我更加了解短剧，这位短剧制作人朋友特地播放了一部他刚刚剪辑完还未上线的短剧给我看，故事发生在一所贵族学校：富家女低调行事装普通人，富家女私人司机的女儿却爱慕虚荣装富家女，一个典型的身份反转的故事。

第一集短短一分钟，就出现了假富家女霸凌真富家女，真富家女被校草搭救惹众人嫉，真富家女识破假女用假名牌包…… 人物脸谱分明，根本不需要猜测，没有反转，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情节全靠含在嘴里的台词和大吼大叫，真富家女一路开着外挂阳光普照，假富家女装X被啪啪打脸。

明知它毫无营养可言，我竟然不知不觉看了十几集（十几分钟），并开始不自觉地代入真富家女的视角：我只是在体验生活的苦啊，我有的是钱，美貌和成群的爱慕者，我也有能力随时抽离。

我恍然大悟短剧到底在提供什么：生活有多苦，短剧就有多甜。

在这点上，我的朋友熊阿姨描述得比我更准确，她刚刚品鉴了一部由咪蒙出品（就是那个公众号的咪蒙）的爆款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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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可怕，写到这里，我竟然很想向我的那位短剧制片人朋友要后面80集的网盘链接。

我的一位用AI为短剧生成剧本的朋友安慰我说，她曾因为工作，追更一部网文，结算账单时，她感到无比羞愧，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为这部网文花了200块钱，200块钱啊！这位北影科班出身的编剧颤抖着说，她都没有为四大名著和《追忆似水年华》花过这么多钱。但她想通了，“这200多块钱花的也值，毕竟已经很少有内容能让我这么爽了。”

“爽感”是互联网世界所给予我们的最大福祉：我们玩游戏“爽”，我们刷短视频“爽”，我们看短剧网文“爽”，我们交友聊天“爽”。互联网的一切都唾手可得的让我们感到“爽”。

说来好笑，前一阵，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向我推荐了曲曲大女人，说想知道现实世界有多不爽，看下曲曲大女人的直播间。据说，她已经取代ayawawa成为顶级情感博主。

曲曲大女人自称情感麦肯锡，恋爱科学家。她原名乐传曲，毕业于武汉大学，早年参加过各种选秀节目，未红，后攒钱去美国留学，回国后，写过一本叫《金贵的关系》的书，开始在各平台做情感直播，进而走红。

对比ayawawa“帮助女性在婚姻中获得最大利益”的目标，曲曲大女人更超前了一点，她则彻底打破了“结婚”这个传统框架，她的理念简单概括为：结婚不结婚无所谓，女性要学会“向上社交”，要把男人视为资源“为我所用”，一切关系都是“价值匹配”。她在直播间经常会打断语无伦次的连麦者，反复追问一个问题，“你在这段关系中的目标是什么？”

大部分人都回答不出来，于是她们不得不购买曲曲大女人的付费产品：《金贵的关系》24节3580元，直播连麦一次10分钟1143元，加曲曲微信98800元。即便平台（包括央视点名批评）封杀过曲曲大女人很多次，但她依旧有非常广泛且饥渴的受众（她的受众不乏男性），她曾在直播间透露自己的年收入是一个小目标（一个亿）。

如果你进过曲曲大女人的直播间或刷过她的视频，你的确会对连麦者的心理状况以及情感现状感到“痛苦”，这些现实的“苦”大部分总结为——“求而不得”。

有伴侣出轨很多次依旧不愿意离婚且坚持认为对方能迷途知返的女性；有自己年收入大几百万却在恳求60岁的男友结婚的女高管；也有自己非常普通（不是贬义词）却期待找到顶级霸总高富帅的女孩。

曲曲大女人善于用一种十分残酷的方式骂醒连麦者——这也是观看她的直播间的爽点之一 ，她的灵魂三问：你有什么价值？你想要“得到”什么？你为什么既要又要还要？

她几乎从不分析感情和感情背后的逻辑——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心理学在中国始终没有建立很好的商业模式的原因：很多人不想探究自我，只想快速拿到解药。

把一切情感视为提升自我价值或实现资源最大化的工具，这是曲曲大女人的底层框架，她希望所有的求解者能领悟到这一点：这样的人生痛苦会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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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越普及，我们对现实社会就越失望，现代感情被理性化，商品化，我们就越发渴求短剧爽文这样甜甜的内容。

从这点上来说，短剧的爆火和曲曲大女人的走红本身就构成了一组互相成就的关系。

现实生活尤其是情感生活的无解，让我们投向短剧这样的内容，而短视频平台用算法继续投喂着我们，这是一个相当重视心理学的过程，它以为人们提供“情绪爽点”为根本，并在不知不觉中激发并诱发人们更加爱做白日梦和想入非非——看得越多，我们越会对现实生活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我们以为自己是霸总，是富家女，是战神，是貌美如花的白莲花。

而在吞食了太多短剧药丸后，我们不得不转头面对现实世界时，又诞生出一个割裂的自我：一方面，我们不能受控地幻想我的意中人会坐着七彩的云彩来接我；一方面，我们又学会用最现实、理性的思维度量一段感情。

我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办？我们却又什么都想要？这些巨大的困惑又成群结队地涌入曲曲大女人的直播间。

观看短剧喝下的忘忧草，又企图在曲曲大女人的直播间搞到立刻奏效的解药。

这就是现代社会最令人不解的部分，左手是毒，右手是药，一边让你上瘾中毒，一边帮你解毒排毒：它甚至懒得回应那些忧心忡忡的声音：毕竟这个社会，赚到钱才是硬道理。没赚到钱，你说啥呢？

短剧的“爽感”和曲曲大女人的“高效”自然而和谐地构成了一个令我们舒适且没有困惑的世界，也是我们自以为的世界。毕竟那些需要自我观察、自我反省以及自我思考的内容让人感到痛苦且持续无解，于是进而被更“爽”和更“高效”所蚕食。

以至于一些真实世界的永恒问题被搁置一边了：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向哪里？我们是否了解自己的真实需求？以及如何实现这些真实需求？

人终其一生都在探索和发展自我，但互联网却让我们“支离破碎”了。

曲曲大女人经常在直播间追问那些求助者：“我今天已经告诉你该怎么做了，你能做到吗？”不等对方回答，她会迅速说，“我看你不行。”她隐隐的冷笑和奚落的语气就像一个绝妙的隐喻：她再清楚不过自己提供的是情感商品，但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商品的实际效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卓见 SeeDifferently（ID：scribble1123），作者：张卓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