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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陆一鸣,编辑:晏非,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近期最火爆的电影,当数《涉过愤怒的海》,一部字面意义上“杀疯了”的电影。
这部由曹保平执导,黄渤、周迅主演的剧情犯罪片,上映一周后票房破4亿元,重新点燃了国庆档后沉寂的电影市场。
与此同时,电影的口碑却面临着两极分化的情况。喜欢它的,认为这是立意深刻的反父权电影,堪称“年度最佳”;不喜欢的,说它“挂羊头卖狗肉”,以为是复仇爽片,结果是“黄渤大战二次元”。
这种割裂也反映在评分上,该片豆瓣开分7.8分,目前降至7.6分,与曹保平以往作品相比处于较低水平。(图/豆瓣截图)
作为年度最受期待的大片之一,《涉过愤怒的海》(以下简称《怒海》)改编自同名原著小说,并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部分新增情节引起较大争议,也让一些观众认为电影版改编得不算成功。
深入对比电影和小说后,我们终于可以聊聊,这部“全员疯批”的犯罪片,究竟是烂片还是神作?
(以下内容涉及电影及原著小说重要情节剧透,请谨慎阅读)
一、没能拍成的半部复仇爽片
要讨论《怒海》的影视化是否成功,我们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这个故事原本的模样。
与坊间盛传的改编自“江歌案”不同,《怒海》的案件原型是更早的留学北美女生邵童被害案。2015年,有媒体对此进行报道时用的标题是《独女客死美国,凶手逃回中国,父母心碎》。
原著作者老晃曾这样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我满脑袋里想的是受害女孩的父亲,他乘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去大洋彼岸认领女儿的尸体,那种非人的痛苦。他可能从未出过国,甚至都没坐过飞机,他是个普通的中国父亲,爱女儿,和女儿之间发生过这样那样的争吵,有一天却突然接到美国警察的电话……我不知道那一路,坐在响着陌生人鼾声的狭窄机舱里,他是怎样一分一秒熬到终点的。”
老晃曾自述《怒海》写作于2015年夏,同年电影版权售出,小说于2020年出版。(图/豆瓣截图)
《怒海》中的金陨石由此诞生,叙事重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用老晃的话来说,他要写的是“一位船长,一个父亲,一个筋疲力尽的中年男人。他有密不告人的伤口,有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而他不允许它愈合”。于是,最初“为亡女复仇”的主题更像是一个幌子。小说本质上讲的还是老金如何应对自己的中年危机,并与过往半生的隐痛和解,确认自己仍然是局部世界的主角。
电影版中由闫妮饰演的老金前妻顾红,在小说里原本有着更多的笔墨。她是小岛上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嫁给了在越战中负过伤、立过功、退役后回来买船当渔民的金陨石。女儿金丽娜十来岁时,顾红提出离婚并迅速与大学同学再婚。她的内心活动我们无从得知,但年龄、阅历、受教育程度上有着较大差别的伴侣,因为聚少离多走向分离,客观上并不难理解。
而在老金的视角里,自己是辛苦跑船却遭遇“后院失火”的受害者,婚姻失败甚至改变了他的运势,“从那之后运气一直不太行”。他的应对思路也很简单,就是“不想让顾红痛快”,打了前妻一顿后,让她在女儿和离婚之间二选一,人为制造了母女之间的隔阂。当顾红再次见到女儿金丽娜(周依然 饰)时,已经阴阳两隔。
与电影版不同,小说里的娜娜一开始只是失踪。老金赶到日本跟顾红会合后,两人瞎分析了一通,一致认为女儿是为了给他们制造机会复合而故意躲起来,还险些上演了一出旧情复燃的戏码。直到日本警官岛津联系上受害者家属,他们才得知女儿早已因失血过多死亡,生前曾身中十七刀,嫌疑人是男友李苗苗,已逃回国内。
由此,老金开启了主线任务——追剿李苗苗。在这个过程中先后与其父母李烈、景岚正面对决,改编时则削弱了顾红和李烈的戏份,分别转移到了金丽娜和景岚身上。
很多人感慨,以原著为基础,《怒海》完全可以改编成一部更加类型化、商业化的复仇爽片,今年的电影市场也验证了这类电影在票房上的成功,但导演曹保平显然选择了更难走的路。
二、爹的多重宇宙
无论从哪种方面看,《涉过愤怒的海》都是一部很“疯”的电影,走进电影院就好比“上了贼船”,如果无法做到与海水同频共振、一起摇摆的话,结果一定是晕船。
“曹保平+黄渤+周迅”的阵容,以及上映前期“年度狠片”“建议18岁以下观众谨慎选择观看”的标签宣传,成功吸引了一大批目标受众之外的人群入场,导致票房上的狂飙与观感上的割裂互为因果。以最激烈的那场追车戏为例,有人完全沉浸其中、直呼过瘾,也有人看得满头问号:为什么台风天还要赶飞机?天上为什么会下鱼雨?李苗苗早出发那么久,三辆车怎么那么刚好就撞到了一起?
相比原著,电影版新增了以金丽娜、李苗苗为主的青年一代生活图景,成为中年组对决之外的另一重看点,但对cosplay文化的奇观化呈现,使其成为该片的主要争议点之一。此外,娜娜童年时期的境遇,对于其边缘型人格的形成有重要推动作用,但相关戏份仅在片尾闪回中出现,且有删减,也在无形中提高了观影门槛。
主创在给娜娜做加法的同时,也在给老金做减法。电影里,老金不断追杀、打人、放火、跳海,看起来体力惊人,被观众吐槽“怎么好像有使不完的牛劲”,但事实上,电影对于老金战斗属性的刻画还是克制了。
原著里老金的战绩,包括但不限于大白天闯入李烈家戒备森严的别墅,在电网、保安和烈犬之间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骑摩托车跟踪景岚的汽车,半路摩托车没油了又下来一口气跑了十五公里,并成功逮到李苗苗;跟李苗苗母子对峙时,面对两个人加一支猎枪,结局却是景岚被儿子打飞一只耳朵,李苗苗被老金带走后藏匿到海上……
在书中,老金的“金”,某种程度上是“金手指”的“金”。仇敌们针对他,小弟们追随他,异性们敬畏他、依靠他,就连逃亡路上碰到的女中学生也要过来跟他搭句话——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没有哪个NPC可以无视玩家老金。而亡女金丽娜,只是作为一个待解救的公主一般,成为马里奥通关后的奖励。
打个未必准确的比方,小说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狂野公猪,电影则为它做了去势手术,使得肉质品尝起来相对没有腥臊感。
电影上映后,曹保平被问到原著里老金的哪些特质打动了他,从而决定创作这样一部电影。他的回答十分坦率:“不是这个主人公哪里打动了我,这个主人公打动不了我,而是我要想办法给他注入一种新的东西,让其可以打动观众。”
电影中,童年娜娜被老金逼迫跑步、游泳的细节一闪而过,前因后果在小说里得以补全:娜娜青春期不长个儿,老金带她去打激素,导致她胖了二十多斤;为了减肥,老金强迫女儿每天吃醋泡海带,天不亮就去沙滩长跑;等到她真的瘦下来,出落成了远近闻名的校花,老金心里又开始“酸一阵苦一阵”。
这些情节让老金“为供女儿留学而捕鱼”的悲情叙事破产,读者轻易能够发现,老金对待娜娜完全不是“父爱如山,不善表达”,而是强烈的占有欲作祟,就连送她出国读书,也只是为了跟前妻赌气。有观众尖锐地指出,老金不是爱女儿,只是爱当爹。
小说里,面对警察的时候,老金曾有一段独白:“后来我一直想,我是什么时候没了女儿的?不是她断气的时候,不是我见到尸体的那个时候,甚至不是我把她送去日本那时候,是在更早,发生在我作为父亲,再也没能在她心里提供安全感的那一刻。”
如此看来,《怒海》原著与电影,其实是亚当与夏娃的关系,这一段即是被抽出的肋骨。
三、“爱,没有”
作为灼心系列第三部,《怒海》依旧体现了曹保平对于刻画极致状态下人性的执着,但内核更接近于他的另一部作品《狗十三》。
同样讲原生家庭、父女关系,《怒海》呈现了加倍的痛。片中经典的一幕是结尾处的闪回,娜娜在留学前学习日语时,用“爱”来造句,老师解释说“爱”是一个很重的词,一般用来形容亲人对彼此的感情,娜娜想了半天,说了一句:“爱,没有。”
长期缺爱的家庭,造成了娜娜对爱的极度渴求。根据电影官方账号放出的删减片段,娜娜小时候过生日时邀请了小伙伴来家里聚会,但说好会回来的老金却迟迟没有出现,伙伴们纷纷离去,只剩下娜娜失落又孤独地一个人。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长大后的娜娜面对有反社会人格的李苗苗时,会被一句“生日快乐”所吸引,并醉心于后者“爱你爱到嫉妒你的鞋子,因为它们会把你带走”的极端情感。相比之下,便利店的日本店长的爱意在她看来就过于普通,所以在一次次试探并验证自己的假想后,娜娜选择决绝离开。
看完电影后,我想起了一篇非虚构报道《两个世界:父亲与自杀的少年》,原来同样的一件事,在父亲和孩子的回忆中完全可以是两种模样。
同样是父权下的受害者,相比之下,大多数儿子终将成为新的父亲,形成“质疑、理解、成为”的闭环,而女儿的“精神弑父”则会更为极致与彻底(在影片末尾处,娜娜梦见吊死的老金的画面,是注定载入影史的一幕),但往往也只能以伤害自己的形式,哪吒般剔骨还父。
长久以来,曹保平被视作华语犯罪类型电影的领军人物,但他的作品表达性仍然被低估了。黄渤周迅扮演的并非“癫公癫婆”,娜娜反常人的表现也绝对不是“作”。
就像曹保平所说的那样,“温暖的、快乐的、善良的、美好的爱,有太多作品在说。我觉得也需要一些幽暗的、复杂的东西。因为总给你糖吃,你就不知道其实还有辣和苦的东西,但其实它们比糖的存在,一点都不少”。
参考资料:
《涉过愤怒的海: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老晃》,《锵稿》,2020-12-30
《导演曹保平:将人性置于深渊》,《中国新闻周刊》, 2023-11-26
《被说“太狠”,这次他是故意的》,《南方周末》, 2023-11-27
《专访曹保平:涉过父权的海》,GQ报道,2023-12-01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陆一鸣,编辑: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