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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瞳商业(ID:DEEP-FOCUS),作者:沈拂衣,编辑:楚青舟,头图来自:《东邪西毒》
2024年,是金庸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今天的你,还会怀念武侠吗?本山大叔是怀念的,所以有《鹊刀门传奇》,而李莲花“小舟从此逝”的结局,仿佛就是曾经的那个武侠世界在朝我们挥手道别。
期待已久的《一念关山》已占领热榜顶峰,但无论怎么吹“侠义”“热血”,那舞蹈教学般的慢动作武打,还不如刘诗诗13年前拍的《怪侠一枝梅》。
“武侠”两个字,现在与其说是一种情怀,更多时候却是被“碰瓷”,被消费。《有翡》这种“伪武侠”还少吗?
武侠剧,是真的气数已尽,还是一息尚存,尚有可为呢?
一、武侠为什么越来越无趣:世界观的大坍缩
早年的旧派武侠,世界观磅礴无比,从《蜀山剑侠传》衍生的江湖门派、武术招式、神兵利器,到了金古梁温黄的手上,愈加蓬勃多姿。
金庸的华山论剑、屠龙刀、乾坤大挪移,古龙的九子鬼母、天一神水,梁羽生的大须弥掌、玉罗刹、白发魔女,都可以看到“蜀山宇宙”中分裂而生的影子。
更别说武林各门各派各帮,其恩怨纠葛构造出极尽丰富的江湖世界,意味着超脱现实之上的一个彼岸,绮丽、丰美。怎能不让人目眩神迷?
后来,以《今古传奇·武侠版》为依托的“新武侠派”,小椴、凤歌、沧月、步非烟等作者,沿袭了金古梁温的武侠世界基调与历史线,像凤歌的《昆仑》写宋末元初,一个江湖浪子如何成为一代大侠,妥妥的金庸系男主吧?
新武侠又是更青春的,尝试把日漫、商战、奇情、玄幻这些元素融入武侠。“熟悉的味道”+“独创的配方”,虽然复兴失败,还是不失为一场情怀满满的试炼。
2023年春,《今古传奇·武侠版》停刊。
这一两年的武侠剧,说来也不新,除去翻拍金古梁温旧作以外,很多都是改编自十多年前的作品。
《千门》是2009年的,《吉祥纹莲花楼》是2010年,《听雪楼》是2011年。《雪中悍刀行》算晚的了,是2013年,已经是新武侠退潮后的网络文学时代了。
网络文学里头,武侠算冷门,难再有纸媒时的风头,低龄化、碎片化阅读让武侠曾经的家国壮志内核也无奈瓦解,徒留独孤一味——“爽”,搭载无限流或是系统流,横扫天下美人环绕就够了。
能拿得出手的像是《英雄志》《庆熹纪事》,多数是老派武侠风。
最有创意的当属梦入神机的《龙蛇演义》,敢打破传统写法,回归都市背景,用白眉、太极、咏春、八极这些传统武术来重塑“武”魂,算得上是种新玩法,但用于黑帮火并、武术擂台的“武”,和传统武侠的“武”,在立意上已经有别了。
当前,武侠作品的改编影视剧,也确实很难形成媲美金庸的世界体系了。
值得一说的,也就是《莲花楼》的四顾门、金鸳盟,《云襄传》的云台、凌渊、唐门,《雪中悍刀行》的龙虎山、武当山、徽山轩辕世家等八大门派。
未成气候的江湖宇宙,无法再形成强大的裂变、繁衍力量。
后辈们踏在武侠大家们的臂膀之上,也是四顾茫然,创设世界观的想象力已然匮乏,隐约还可见到旧时江湖的影子,但气象上已经是难以匹敌。
与此同时是群像戏的坍塌。
金庸武侠的群像鲜明,哪怕只是短暂出场的角色都让人难忘,瑛姑痴心聪敏,空性大师坦荡无畏,平阿四有恩必报,常遇春耿直,冯默风念旧尊师......
几乎每一部金庸作品都有精彩的小角色、小人物。
内娱剧一般以主角为核心拼命“堆戏”的做法,现在不止让配角NPC化,其他的NPC就更工具属性了,对于武侠这种特别需要群像出彩的类型来说,是很要命的。
昔日如大江巨泽般的江湖,逐渐坍缩成一个个分崩离析的小水洼,再也没有那时蓬勃旺盛的生态,也不那么迷人了。
唯一能用来安慰武侠迷自己的,也就是,只有在社会秩序崩解的时代才有那么多“侠客行”。
春秋战国、五代十国、宋末元初、明末清初、民国时期,侠客存在于乱世之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二、武侠为什么越来越庸俗:朝堂中心化
网上曾有这样的类比,将武侠与美国西部片、西方骑士文学、日本武士电影归为相似的文化产物。这里面,其实有值得探寻的内容——朝堂与江湖的远和近。
武侠,从诞生之日起,就带着周身挥之不去的边缘与悲剧气质。
那是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也是司马迁笔下的刺客五人,却被韩非子定性为“侠以武犯禁”,不为主流权威所容。它生来就是一把寒刃,游走于世俗法律灰色脉络之间,刺穿强权所在、不公所在。
不依附、不服从、不畏惧权力的独立风骨,扶危济困的任侠之心,是武侠让曾经我们这些中二少年沉醉疯狂的原因之一。
旧派武侠书写江湖与朝堂,在笔墨上显然是前者更胜一筹。
江湖自带边界感,对朝堂与权力是疏离的,即便参与朝政国事,要么出于人情,要么出于公义,保持着江湖人的独立身份。
不说古龙笔下种种“社会边缘人物”,哪怕作品和历史结合最为紧密的金庸,他的种种侠客还是相对独立的,萧峰帮助耶律洪基平定皇太叔之乱,纯属结拜兄弟小义;杨过飞石击毙蒙哥大汗,为的是家国大义。只有品格低劣的江湖人士才会依附权贵。
直到晚期的《鹿鼎记》,才让一个丝毫无侠客之风的韦小宝出入朝堂,溜须拍马,加官进爵。大概金庸先生也明白,侠不容于世。
到了黄易、孙晓这里,侠客已开始自愿成为掌权者的棋子,江湖也不过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的注解。
《寻秦记》项少龙用尽智谋为赵盘夺取王位,《大唐双龙传》寇仲徐子陵练就武功后为朝廷征战立功。侠客成了将领,武侠也就逐渐走上“男儿何不带吴钩”的建功立业之路。
随着内地剧集对权钱阶层无处不在的崇拜,小人物、弱者的边缘化,武侠世界对权力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现在的武侠剧大多会选择“外族入侵”“权臣阴谋”来做,侠客的使命虽然还是维持着“救国安民”的表面,有时已经难免成为某个政权的守护者。
打个比方,现在的武侠更像被招安后的梁山。
最近的《一念关山》是原创剧本,比较适合拿来讨论。
这部剧以明朝为背景,男女主则分别来自安国和吴国两个谍报机构,本身就处于错综复杂的朝堂背景里,且女主任如意与过世的皇后关系匪浅,江湖与朝堂就几乎是水乳交融了。
主线任务是什么呢?
“迎帝小分队”,迎回梧国皇帝,男主好为死去的弟兄昭雪,女主想找出设计害死皇后的真凶,来来去去总归都是权臣、皇族那些事。
这配方是不是很熟悉?
毕竟言情剧几乎全是精英霸总、家庭剧全是中产以上、仙侠剧就是天族魔族皇室。面对权贵阶层或显或隐的“全跪”态度,比秋招找工作都要恭顺卑微,再不是从前的“仁者无敌”,而是“强者有理”。
在消费、资本、内卷的冲刷之下,武侠倾向务虚的浪漫主义,在这个时代也被迫务实起来——紧抱大佬、人生无忧。
与之标配的,就是主角一味地强,要么算无遗策,要么武力值超高,除此之外性格乏善可陈,庸俗无聊。
贴几个“独立”“飒”“爽文主角”“大男/女主”的标签,迎合观众价值观当当“金句容器”。动不动一通武力输出,强是挺强的,但强得空洞,配上演员比AI强点的演技,又虚又浮,没太多“人味”。
同理,侠客身上的反叛也弱化得相当多,不再因为身处江湖而与主流世界格格不入,也少有夹在社会不同阶层、江湖正邪两派之间的矛盾冲突,甚至连自我内在的冲突也显得温和了。
这一切就像是王小波写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终有一日,它也成了同样温顺、听话的一只猪。不再左冲右突,不再彷徨追寻,做正确的事,朝向一个既定的结局去做任务。
侠客越来越正确了,也越来越庸俗了,但他们也不再那么打动我们了。
三、武侠剧的破局:人性、人情与人生
那你说,现在的武侠剧要怎么才会好看呢?
有人觉得要玩要素叠加,也就是“武侠+”,比如《莲花楼》是“武侠+悬疑”,《云襄传》是“武侠+商战”,《一念关山》又是什么“武侠+公路”,说这样才能突破垂类局限、打破圈层云云。
我们就先不说这一套把戏金古梁温早就玩得熟透了,比如古龙的书就像剧本杀。
单说回“武侠”这个剧集类型,它需要破圈吗?它是最不需要什么破圈的,别忘了小时候全家老少围在电视机前看武侠的盛况。
因为侠之魂深埋在中国人心中,上至耄耋老者,下至垂髫小儿,男男女女都潜藏着“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基因。
但我们仅仅是为了“够燃”、为了看武力智力碾压才看的武侠吗?那不如直接去玩王者更爽快,更何况现在的武指、打戏人才凋零,全靠慢镜头外加转圈圈,甚至“武”的部分还得抄动漫分镜。
硬桥硬马来不了,最对得起观众的就只能是实景拍摄了,沙漠竹林play主打一个意境给够,全靠想象。
这不是纯粹去依赖技术革新就可以解决的,武术力道、练武者精气神根本糊弄不了人,光靠替身也不行,一换到正主的画面怎么看怎么别扭。
“武魂”难寻,好看的打戏,也就只能去《一代宗师》《剑雨》《绣春刀》这类武侠电影里找了 ,再不然就去看武侠动漫,《不良人》《镖人》都不会让你失望。
那么,留给武侠剧的真正破局之道还有什么呢?
最终还是大白话:人性、人情与人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因为人性就是江湖。说一句容易被喷的话,现在不少剧,人性含量真的很低。
网文改编剧市占率确实高,而创作者多用“堆砌要素”的办法来写,一拍脑袋,要写一个“高冷自持+杀伐果决+城府深”的人物。
人物是有了,人性的纵深却少了,更架不住时常把现代观念强行灌注在人物身上,无视人物自身言行的逻辑,搞得不伦不类。
我们观众的要求也没有很高,至少得是真正的“人”吧,有血有肉,有矛盾有纠结的人。
首先,别吝啬去书写人物的成长难度。
青衫磊落险峰行,曾经的武侠剧像初出茅庐的少年,意气风发,或许跌跌撞撞,却不失人生真实。
所以虚竹的被迫破戒、萧峰的身份困境、杨过的自卑孤绝、令狐冲的深陷诽谤、张无忌的难以周全,石破天的身世不明,才让我们无比关切,就如同关切我们自己的人生一般。
这种探索世界的青涩、莽撞、迷茫,是武侠动人的一个关键点,在这点上《大宋少年志1》要比很多所谓武侠剧都更有武侠范。
而现在很多美其名曰“关注主角成长”的武侠剧,“成长”几乎是没有太多难度的,不需要面临复杂的个体困境,什么“从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变成“能感悟世间美好”之类的,怎么仙侠剧的“断情绝爱”套路还没有玩腻吗?
其次,别害怕去塑造人性的低处高处与矛盾处。
还有让“江湖险恶”四个字无比真切的那些恶人,正是人性最幽微复杂之处,可惜现在的武侠剧连恶人都“恶得无聊”,仿佛唯一的目的就是给主角使绊子,或是衬托主角团队的高光。
《云襄传》的严骆望赌博、勾结漕帮、强欺云襄,恶得好纯粹啊,《一念关山》一堆小反派分分钟下线,这不就突显出了男女主的干脆利落?
对比《笑傲》岳不群左冷禅,一个伪君子,一个真小人;《连城诀》中为夺宝藏师徒亲人相互残杀,花铁干由极善到极恶的剧变;《倚天》谢逊由恶中萌生一丝善念;《天龙》慕容博父子、段延庆、康敏对应佛教的“人性三毒”贪嗔痴。
善中有恶,恶中有善,由善而恶,由恶而善,其复杂不止是简单的个体善恶,更是人性共有的幽暗所在。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才足够引起我们的自我审视。
今年最出圈的武侠反派,应该是《莲花楼》的角丽谯“角姐”了吧?
她的人设矛盾重重,擅长媚术却对笛飞声情有独钟,恋爱脑却又是个事业批,邪魅与天真,冷酷与至情,是矛盾的,同时也迷人,真是太久没有在武侠剧里见到这么带感的反派了。
最后,不要停止对人生的深思。
简单说,如今许多电视剧看完只感到娱乐后的空虚,为什么呢?
对于人生,仿佛只能说一些隔靴搔痒的话,一些逢迎观众心理的金句,再难有更让人醍醐灌顶之处。
可从前,我们单单只是看个武侠剧,就能听到“赢到头来算是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白云聚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与其天涯思君,莫若相忘于江湖”等等洞彻人生的思索,融合儒释道于一炉的经典武侠,它的魅力,也就是中华文化的魅力。
但我们也不用急着盖棺论定“武侠已死”,尽管原创武侠不成气候,翻拍武侠屡屡出糗。
借用江南《九州缥缈录》那句“铁甲依然在”,武侠还是在民族的基因里深深埋藏着。
电竞少年披荆逐梦,问鼎九州的勇武之气,是武侠;动漫中英雄起于草莽、仗剑人间不平事,是武侠;现实中急人所急,救人于水火,也是一种武侠。
哪里有少年热血,哪里有人间疾苦,哪里有不公,哪里就催生着侠义。武侠剧或许目前还没找到出路,但我们对武侠的热爱,不会停止。
接下来的新动作,有鹅厂2024系列剧《金庸武侠世界》、徐克的《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吴京的新作《刀》、袁和平的《镖人·风起大漠》。
翻拍的期望值不需过高,就当是做经典普及,刺激刺激老剧翻红也不错;吴京的票房号召力在那里,故事虽老,打戏却是不会让人落空的;《镖人》的影视化如果不拉垮,未来也可以给武侠剧增添一个新的IP来源,不算坏。
都说武侠是成年人的一个梦,说到底满足的都是跳出生活中的贫乏苦痛。
就像《莲花楼》里躬耕陇亩、种瓜养狗的李莲花,只剩一滴残血苟命却依然爆火。这背后藏着的,是当下的我们逐渐看淡内卷名利之争、只想平淡一生的那颗心罢了。
我们做不到,但深信江湖里的人可以做到。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天涯·明月·刀》的楔子或许可以这样改:
“江湖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江湖,江湖怎么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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