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兴被禁运谈中美两国的芯片产业：到底谁依赖谁更多，还真不好说

本文作者为物理学博士戴岚山，微博@物理博士看天下，虎嗅获授权发表。

政府如果向企业撒钱，要知道创新是有风险的，是有可能失败的。如果所有的项目都验收成功，并不能证明领导高明，只能有两种可能：这些项目都没有风险，也没有什么创新；或者都在造假。

说说中兴通讯这家公司

中兴被美国政府禁运芯片，网上有很多文章批评他们做事蠢，有可信度。中国的两家通讯巨头，华为和中兴，企业文化非常不同。讲狼性的华为是中国最成功的私企。中兴很多人以为是国企，其实它早就私有化了。然而中兴却有很浓重的国企文化，里面敢担责任的人不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中兴自有它的长处。像国企那样做事按部就班，一直跟华为分庭抗礼，就是最近几年麻烦多了些。

华为是中国的骄傲，不需要我在这里夸他们了。但华为对自己的员工像狼一样地冷酷无情，中兴对自己的员工则不错。比如跟伊朗交易惹出那么大的祸，中兴竟然没有炒掉几个人，以至于被美国政府再次抓住。

华为的员工离开华为大多是能力低下的人，他们的体系不允许一个人掌握太多的技术和资源。而中兴却走出一茬又一茬的成功创业者，对社会的贡献不小。华为像狼一样地精明凶狠，中兴像人一样地愚蠢懦弱。要说哪家公司强，肯定是华为。但如果中兴倒掉，我们会很舍不得的。

中兴会倒掉吗？

被禁运所有的美国芯片，肯定是公司重大的危机。对于中兴这样的大型国际企业，一个产品中几百个零部件，哪怕更换一个，都需要大量的认证测试还有设计更改的工作，何况一下子几乎所有产品那么多芯片都要更换？但要说公司就关门了，那可未必。关键自己要争气，公司在这个时候要团结努力。

首先，大部分芯片应该有不少库存。库存用完了，国内还有很多代理商可以买到芯片，可能成本会有所增高，另外美国人不是铁板一块，想赚钱很自然。你从第三方买入，大部分供应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绝不是所有的产品马上不能生产了。

然后，赶快去修改设计。除了英特尔的CPU，美国无可替代的芯片产品还真不多，就算没有国产替代也有欧洲、台湾、韩国的芯片可以用。手机这边的情况我比较了解，主芯片美国高通、台湾MTK 、中国展讯三分天下。这次禁运，我的老东家高通恐怕是最受伤的，另外两家一定会跃跃欲试。其他的芯片更不是非用美国的不可。

基站那边我不太清楚，晚饭时向一个从事该行业朋友询问，功率放大器目前美国公司领先，但恩智浦也做。就在近日，中国政府否决了高通对恩智浦的吞并，避免后者成为美国公司。Cell Site Modem的情况我不清楚。实在换不了芯片的产品，就放弃吧。反正中兴产品多得很。

还有一个东西，就是安卓操作系统，这是很难彻底摆脱的。但这东西是开源的，没法禁运。在国内，很多厂家懒得找谷歌认证，不去装Google Play，安卓系统的销售跟谷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一些出口市场，可能需要谷歌提供认证，谷歌可能会拒绝服务。不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很多第三世界国家不需要这个东西。没有谷歌认证的损失是脱离了它的生态系统，但国内的手机厂家都组织了自己的应用商店，中兴自然也有能力搞。

说说美国的芯片行业

芯片行业是美国的骄傲，特别上世纪70-90年代，说他们撑起整个美国，引领世界科技发展，一点儿都不为过。不过这些年，美国芯片业的日子并不舒服。

芯片是高科技，但芯片不卖给终端消费者，是卖给产品公司的。美国的制造业空心化，世界上的制造业，一大半在中国。所以，中国占世界芯片市场份额的60%，美国的芯片行业严重依赖于中国市场。

我的一个同事，曾在一家美国芯片公司做高管，告诉我：他们做华为的供货商时，有一次产品出了质量问题。华为勒令48小时内解决，结果，到了期限还没有解决。华为的一个小产品经理，召开会议，指着他们的质量总监说：你们产品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被炒掉？这位美国高管气得脸色发青，但也不敢发作。美国制裁中兴，让国人看到中国公司依赖于美国芯片的一面，但到底谁依赖谁更多，还真不好说。

依赖中国市场，也要面对中国芯片公司的竞争。美国公司拼成本拼不过中国，常常见到中国人做出了芯片，美国公司就退出这个市场。理论上，你可以一代又一代地推出更先进的产品，始终保持技术优势赚到最大的利润。但你如果不能不断进步呢？现在摩尔定律快到尽头了，取得技术进步并不容易。过去在美国的芯片大公司，上一天班干半天活儿很常见。现在的硅谷，也必须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加班加点。不然怎么跟中国公司竞争？

更糟糕的是，华尔街基本上不投资芯片了。这个行业在美国已经被看成夕阳产业，钱都被互联网公司吸走了。芯片投资大见效慢，现在已经没有故事可以去忽悠股民了。互联网人工智能这种有故事讲的行业来钱快。你可能会注意到芯片行业的跨国公司一桩又一桩的惊天并购， 这是因为世界各国都在超发货币，钱最便宜。钱虽然便宜，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超发出来的货币不会分给老百姓，都进了金融资本家的口袋。公司被卖，高管们一般都能赚一大笔。CEO乐得卖公司，经营多累呀。

于此同时，很多创业公司却拿不到钱。这阵子，一家硅谷的芯片公司，钱快烧光了，在追着我们在国内的投资者投钱，我正忙着帮他们做技术评估呢。有人认为如果川普这次着手禁止中国投资美国企业，这里的创业公司会死掉一大片。美国现在趋势，是制造垄断，扼杀创新，对这个行业的发展不是好事。

中国当然也有同样的问题。前几年，我的一个海归朋友，创业做芯片十年后转行去搞互联网了。告诉我卖芯片赚钱太难，在互联网行业做个100亿的公司很轻松。不过，中国人对芯片和制造业还是很有情怀的。国内的芯片上市公司估值都很高，资本也愿意投入。国内芯片行业的创业者们并不差钱。实际上，越往产业链下游，后起国家追赶越容易。比如互联网行业中国就走在世界最前列，谷歌有什么产品，百度六个月内就能山寨。Facebook恐怕也不敢说自己的技术比腾讯强多少。倒是在芯片行业，追赶没那么容易。

说说英特尔和它的CPU

在美国的芯片公司里，在自己的行业里雄霸天下的公司恐怕也只有Intel了。英特尔牛逼因为两个原因：

1. 有钱，卖芯片赚得多，投入研发的资金就多。2016年研发投入127亿美金，小一千亿人民币。倒退X年，中国全国的研发投入恐怕都赶不上它一家公司。现在，集举国之力的半导体大基金，也比人家多不了多少。

2. 有专利壁垒。这专利不仅仅是关于怎么做CPU的，重要的是指令集。也就是说，你一个小公司，你可以做一个CPU，但如果你想要现有的操作系统和程序能在你的产品上面运行，那你就侵权了。但如果现有的程序不能在你的CPU上跑，谁又会买你的产品呢？

所以，被国家扶持的龙芯要挑战英特尔，怎么可能？龙芯选择的是跟Intel指令集不兼容的MIPS架构，据说他们当年想争一口气。这个目的算是达到了，他们证明了中国人能够做出能用但没什么人用的CPU。

实际上，英特尔当年也发了几个architecture（指令集）的牌照。其中至少一个落到了另一家中国公司手里。这家公司目前在低调地卖CPU产品。而在超级计算机面临禁运后，中国在神威太湖之光使用了国产的申威CPU。在对超算至关重要的性能功耗比方面，这款申威CPU大幅度超越了英特尔的至强芯片。中国之所以能在这个突破，是因为军工领域不受制于英特尔的生态系统。

在英特尔自己的领域里，它是无法撼动的。不过，这个领域现在没那么重要了。在下面，智能手机的普及使得台式电脑的市场不再增长；在上面，超级计算机、神经网络计算又被英伟达（nVdia）偷走了市场份额。

有的公司在某个领域太成功了，妨碍了在别的领域取得成就，英特尔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过去几十年尝试过不少东西，作为世界上最有钱的半导体公司，理应占领很多领域，但除了那个CPU，几乎一事无成。不看好这家公司的未来。

说说中国的芯片产业

美帝对芯片已经没有激情了，正是中国企业的机遇。因为美国芯片不景气，不少华人从硅谷回来，中国在人才方面也没有大问题。然而中国企业做得怎么样呢？说实话，不怎么样。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进步和成就，比如手机的主控芯片堪称这个行业皇冠上的明珠。需要上千人的开发团队（它的软件和芯片一样是核心技术），绝不是一般的公司玩得起的。这样的芯片，华为海思做出来了，展讯做出来了。展讯一度几乎要关门，政府撑住了它。当然政府最多也就能保它不倒，关键还是它换了个有狼性的CEO，翻了身。华为最新的芯片集成了中科院寒武纪的人工智能引擎，这方面，苹果落后了至少一年。

但总体来讲，差距依旧很大。在制造业的上游，半导体产业有三个层次，芯片设计、在此之上的芯片生产，再上面的芯片生产设备。越往上游，中国的差距越大。这个道理就像中国先造出来先进战斗机，然后才造出来先进的战斗机发动机一样。越是基础的工业，越需要深厚的技术积累。

先从上游说起。我最近和一家国际晶圆代工厂签订合同，人家的问卷里就要求你回答：跟国防科大和银河计算机有没有关系？这还不说，就是跟咱们本土的中芯国际合作，他们的调查表也要问你们的产品是不是有军事用途。为什么？因为设备都是欧美厂家的，买他们的设备就必须接收人家的条款。虽然我们没打算做军工的产品，但这样的条款真的很屈辱。可喜的是已经有中国公司提供生产设备了，还谈不上有多大差距，只是实现了零的突破。

在芯片生产行业，中芯国际经过多年奋斗终于实现了盈利。已经实现了28纳米工艺的量产，跟海峡对岸的台积电还有四代的差距吧，正在猛攻14纳米。这个行业美国早已放弃了，除了英特尔，美国已经基本没有芯片生产线了，都在中国周边的国家里。英特尔只生产自己的芯片，虽然技术最先进，如果他们想做代工业务，我猜他们干不过台积电。

手机/计算机存储这种产品，核心竞争力主要在生产工艺，中国几乎是空白。最近两年国家砸了大钱去做，很多地方都在上半导体工艺线。成效如何要等几年以后再看。

芯片设计这个行业，本来是中国公司节节进逼，美国公司节节败退的。然而中国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绝大部分芯片设计公司都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小公司。世界一流的芯片公司，老美至少还有十几家。中国呢？如果不算台湾，也只有海思了。差距并不可怕，问题在于我没看到哪家公司正在走向世界一流的路上。

中国芯片业的问题在哪里？

以下是我个人的看法： 芯片的开发是需要大量资金投入的。一个芯片公司需要从现有的产品中赚到足够的钱，再用这些钱投入到新产品的开发，用新产品保持在本领域中的技术领先，才算进入良性发展。中国的芯片公司中，进入良性发展的非常少。

你会经常看到这样的文章：国产芯片迫使外国公司降价，国产芯片为中国厂商节省了多少成本。这些故事的另外一面就是：市场认为中国的技术不该值钱。不是我们做不出先进的东西，而是只要我们做出来了，就不再被认为是先进的。中国公司还喜欢恶性竞争打价格战，搞得大家都没利润，没办法进行技术升级。

中国政府的努力

大家都知道中国政府这几年很重视芯片，其实中国政府二十年前就很重视芯片，那时就喊出了中国芯的口号。说实在的，技术这东西没什么神秘的，做出几个高级芯片，并不比造歼20更难。然而在这个市场主导的行业，咱们的举国体制没有太好的着力点。

你把钱给到科研院所和学校吧，这些人当然愿意申请课题拿大钱。但结题以后就没事儿了，研究成果变不成产品。一项新技术从实验室走到市场上，中间需要投入的钱和时间太多太多了，研究所哪里能干这种事情。

政府学聪明了，要求产业化。把钱给到企业里去。可企业首先考虑生存问题，谁有功夫做让领导们觉得脸上有光的高新项目。拿了钱，弄个不相干的东西交差，直接造假的都有。就算给企业发个福利吧。但就像社会上的福利养懒人一样，有些企业拿福利上瘾了，不好好做产品，靠政府的钱维持。现在政府又学聪明了，审查、监管、附加条件越来越严。

说起芯片造假。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十几年前的汉芯丑闻，但很多人不知道另一件事情——国内某著名芯片业大佬，讲起当年在硅谷创业的故事：找来一个别家的芯片，换了个封装，演示给风投看。拿到钱以后，做出了产品，并且把公司做到那个领域的世界领先。可见商场也是成王败寇，同样的事情，对失败者是丑闻，对成功者就是光荣经历。

汉芯事件的那个主角，我后来遇见过。那时候他已经真的做出了芯片。虽然他最后还是没有取得商业成功，但出了那个大乌龙后，被从学校里踢出去，团队还能跟着他走，最终做出了产品。可见人家当时也是真想做芯片的，造假是为了让领导高兴。

政府也组织了风险投资。不过政府搞风投和搞企业的科研项目有一样的问题，不能承担风险。私募基金投三个项目，两个打水漂，一个大赚一把，可以是很好的成绩。可如果让纳税人的钱打了水漂，那就有政治问题了。听说政府的基金整天追着几个大企业，让我投你吧。但是人家不缺钱。

刚出的新政策，降低芯片公司上市的门槛，这也许是个好招。芯片公司卖产品赚不到多少钱，上市融资可以解决技术升级问题。比如靠着做闪存设计起家的兆易创新，上市后成了大富翁，开始做生产工艺了。朱老板艰苦奋斗，靠着几美分的生意把公司做到上市，非常不容易。不过他现在转型搞核心技术，我还是要为他捏一把汗。

给政府的建议

扶助芯片行业，最好的手段应该是干预市场。修改一下反垄断法，处罚打价格战搞得大家都没钱赚的公司，处罚客大欺店压价太凶的采购商。中国现在内存/存储产业做了大量投资，未来肯定面临三星的竞争。三星最善于打价格战挤垮对手，到时候也可以启用反垄断法。

如果向企业撒钱，要知道创新是有风险的，是有可能失败的。如果所有的项目都验收成功，并不能证明领导高明，只能有两种可能：这些项目都没有风险，也没有什么创新；或者都在造假。

要帮助中兴度过难关，政府应该有这个能力。要劝阻华为别落井下石，现在网上铺天盖地嘲讽中兴的文章，中间就有华为的影子。两家是多年的死对头，但华为你不要以为中兴倒了就是你的福音。当然中兴首先自己要争气。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求饶，几个老总提着箱子去美国了。太不了解美国人了，估计一定碰壁，之后就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A国不喜欢I国，自己不跟I国做生意就罢了，还定了个霸王条款禁止C国的公司跟I国做生意，用自己的法律惩罚C国的公司。中兴你TM有点骨气，活下来，发展好，撤出美国市场，产品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你现在代表所有的中国企业打这一仗，要告诉美国人，不可以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这个世界。

本文作者为物理学博士戴岚山，微博@物理博士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