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明明在谈恋爱，为什么会遭受暴力？

与“家庭内暴力”（Domestic Violence）类似，“恋爱DV”则是“Date Violence”的缩写，意指在恋爱中难以被察觉的精神暴力、肉体暴力。

日本性教育家村濑幸浩提出了这一具有反思意义的概念，他与大学生在课堂上的讨论更让我们震惊于“恋爱DV”发生之普遍，然而，恋爱双方却很难从这种错将暴力当做爱意的“依存症”中挣脱出来。村濑幸浩指出，“问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没有机会学习正确的观念——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特别是性关系中，男女本该平等。”

通过学习“恋爱DV”课，村濑老师高兴地发现同学们开始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恋爱关系，同样，下文也提供给我们一个反思的契机。

一、难以察觉的男友暴力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DV这个词，那么，大家知道“恋爱DV”的含义吗？

DV原本是Domestic Violence的首字母缩写，直译就是“家庭内暴力”的意思。然而在日本，“家庭内暴力”这个词的定义比较广，囊括各种家庭成员之间的暴力行为。因此，如果按照字面意思，把配偶（包括事实婚姻双方）的施暴称为“家庭内暴力”的话，就会引起误解。

所以在本书里，我们不把DV翻译出来，而是直接用DV来表述亲密关系内的暴力。此外，本书所讨论的施暴不是指来自“配偶”的施暴，而是指来自“交往对象”的。双方未婚，也未订有婚约，所以DV的D就不是指“Domestic”，而是指代约会“Date”的首字母。若仅仅写作DV的话，就很难区别出二者，所以在本书中我称其为“恋爱DV”。

开篇有些冗长，这是为了方便大家理解这些术语的含义。实际上，DV这个概念也是相对近期才为大众所熟悉。因为，一直以来，来自配偶的暴力常常被定义为“两口子吵架”，人们很少会认真对待这个问题。而家暴实际上包含了拳打脚踢、扯头发、殴打至骨折，当然也包括辱骂、谩骂、性胁迫等除了杀人以外的所有暴行。这些对他人实施无疑是犯罪的行为，为何当对象是妻子时，就不构成犯罪呢？这种显而易见的疑问竟然直到2001年才被正式提出并立法解决。

那么，若双方不是配偶关系的情况，又该如何定论呢？日语中，除了有“两口子吵架”这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叫作“因争风吃醋而吵架”。词典对这个词组的释义是这样的：存在肉体关系的男女由于爱情问题引发的争吵。“肉体关系”一词，让人不禁打个激灵。也就是说，“因争风吃醋而吵架”指的是性关系成立后，会发生的身体、精神、性等方面的暴力。

我一直在给大学生上性教育课程，讲理想的亲密关系。在意识到这种“肉体关系”可能会存在“暴力和支配”后，便有意识地把它融入课程内容里。

以下是一些女同学们的课后报告：

了解到“恋爱DV”这个概念之后，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当时的男朋友几乎每3分钟打一次电话来干涉我的生活。那时候我刚入学，他告诉我不要加社团，不要做兼职，不要和其他男生说话，等等。一开始，我觉得他是在为我着想，但后面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开始害怕了。我实在受不了，提出了分手，他却更加纠缠我。虽然这不是直接的暴力，但我觉得这属于一种精神控制。

我发现原来自己也被男朋友施暴了。他常常狠狠抓住我的胳膊，或掐或拧，还有一些性暴力行为，并且从来没有道过歉。我们已经谈了快两年了，正常交流的时候彼此都非常开心，但我决定暂时还是不见面了。我现在才知道还有人和我一样因为这样的事而苦恼，希望更多人意识到这类问题。

我和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是性胁迫。他常常不管我的反对，强行与我发生性关系。一次就算了，在发生了好几次这样的事之后，我生气地吼他、反抗他，他却问我：“为什么这样？”我想，他不是个傻子吧？女朋友在你眼前表现得这么厌恶，还能问出来这样的话？分手之后他还纠缠了我一年，常常暗中蹲守，打骚扰电话，跟踪我。

我是第一次听到“恋爱DV”这个概念，虽说之前一直没察觉到，但是现在想来感觉自己好像也是“恋爱DV”的受害者。我和男友正在交往中，但是并没有感受到我们的关系是平等的。他虽没有对我进行肉体暴力，却有精神暴力和言语暴力。

每次见面，他都会说“减减肥吧”，总是对我的身体指指点点。我现在一想到我的身材就感觉很痛苦。此外，在与我发生性关系时，他也不采取避孕措施。之前我没意识到这就是恋爱DV，现在我明白了，以后对这种情况我可以生气。我之前错以为男朋友的强势主导很男人，觉得有他带着我很安心，但以后我会警惕类似的想法了。

以前说起暴力，我往往容易联想到肉体方面。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暴力还包括精神暴力、性暴力，等等。没想到我身边竟然也存在着暴力。这么想来，我不禁想哭。因为我发现我和之前交往过的男朋友发生的事，原来可以称得上是暴力。当时我们都很忙，见面机会比较少，但每次在他的房间见面，都会发生我比较抗拒的性行为。我开始渐渐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见面，为了什么谈恋爱了，甚至想着，我只是他发泄性欲的工具吧？希望他也能来上一上老师的课。

听到DV这个概念，我想起了我的前男友。在恋爱的时候，他经常会对我或戳或拍或踢。我兼职回来晚的话，他马上就会生气。和他交往之后，仅仅看见男人扬起手，我就会吓得不自觉紧闭双眼。现在常常想，到底为什么会跟他交往好几年呢？但当时想着只能忍耐，没有意识到那是暴力。他是病态的，我也是。

看到这些，大家肯定会有很多想说的，比如：“啊？还有这样的事？”“这种事我也有所耳闻。”“我有过类似经历。”但同样大家肯定会想问：“为什么事已至此，还继续交往呢？”

在我看来，男性主动、女性被动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我在本书中会反复提及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没有机会学习正确的观念——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特别是性关系中，男女本该平等。可以说不论男女，都没有以平等为前提去建立恋爱关系的意识。

即使学习过书面知识，但在社会中、在原生家庭中，几乎见不到正面示范，倒不如说反面教材更多；特别是强调男性在性行为中的支配性和攻击性的内容更多。在这种耳濡目染的环境中，不仅是男性意识，还有受到男性影响的女性意识里也刻下“原来性就是这样”的刻板印象。这一点从女生的课后报告中就可以感受得到。

二、她们将暴力信以为爱情

对于前文中展示的那些报告，我并未要求学生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而是要求学生把自己对当天课程内容的感想和见解写下来，这也能一举两得确认学生的出席情况。即便没有要求，仍有学生在报告中怀着悲痛和愤怒写下和前男友的旧事。

能写出来，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能够客观看待旧事，毕竟，如果还沉浸在往事的漩涡中的话，大抵没心情写出来吧？这么一想，实际情况可能更加严重，或许这类情况相当普遍。本章的标题是“我们明明在谈恋爱，为什么会这样？”，但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我们这样，真的能叫谈恋爱吗？”。

说起来，我在读学生的报告时，意识到一些事：

•  听课之前，她们并不认为自己遭遇的是暴力。

  
  

• 她们认为对方是因为爱自己才这么做的（和别人说起时，别人是这么告诉她们的）。
  

  
  

• 当自己再也忍不了，哭泣或发火的时候，男朋友会道歉并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于是她们觉得（或者说服自己觉得）男朋友实际并不坏。

  
  

•  男朋友离开了自己，觉得一个人活不下去（男朋友也这么说过），就只能忍耐。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我只是总结了大部分人故事里重复出现的特征。不过，有一点大家倒是都一样，那就是听了课后察觉到了“我也是这样的情况”，或者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施暴。我读了学生的报告之后，发现原来自己帮到了一些人，对此也感到很欣慰。

当然，也有人依然想要说服自己，认为这也是爱的一种表现，然后继续交往，把希望寄托于那句老话——“可能结婚之后他就改了”，然后步入婚姻。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就麻烦了，因为解除婚姻关系要比解除恋爱关系难上数倍。被拳打脚踢、被贬低身材、被性胁迫、被电话骚扰，即便如此还将其信以为爱情，到底是为什么呢？上文中的报告中有这么一句话：“他是病态的，我也是。”这种病态叫作“依存症”。如果真是病症，我们就必须认真重新考虑了。

三、有了性关系之后，一些问题就会浮出水面

谈恋爱的时候，至少在发生性关系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但是从某个时候起，他就变了。这里的“某个时候”在大多情况下，指的就是性关系建立之后。明明之前是平等关系（或者自认为有过平等关系），一旦有了性关系，平等关系就全盘崩溃——这是为什么？

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因为没有把性关系当作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双方关系，倒不如说，问题在于很多男性从没意识到，也从没被教导过这一点。人们普遍有一种刻板印象，即性是由男性渴求，然后主动开始的。说是男性主导也好、支配也好、攻击也好，总之性关系发生的瞬间，双方的横向平等关系变成了纵向的上下关系。

在上述意识背后，可能也有男女性器官形状差异带来的影响。但最大的问题在于，男性内心深处存在的男性优越感。很多人说这是由社会或家庭造成的，在我看来这就属于无稽之谈，因为没有这种性别优越感的男性也不在少数。毕竟，“与生俱来”这样的想法也不是与生俱来的。

不过，这种由社会、家庭造成的优越感通常在潜意识中，让人察觉不到。很多男性明白，一旦被对方知道自己有这种优越感，恋爱就谈崩了，所以想继续谈恋爱的男性会压抑、隐藏这种优越感，可能连他本人也察觉不到。然而性关系一经建立，他就可能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一直压抑着的优越感会转换成支配欲表现出来。

当然我并不是说所有男性都这样，只是这种例子相当多。虽说优越感一直潜在，但是经由性关系而浮现出来的这种优越的性爱观会成为日后的一个大麻烦，不想办法转变思想的话，就无法建立起良好的亲密关系。这问题非同小可。

四、知道恋爱DV之后，试着重新审视爱情

从本章开头的几个报告中可以看出，好像很多男性自认为和自己发生过性关系的女性就是“老子的女人”，想要任意操控她们，这种既幼稚又油腻的男性到处都是。让我们再看几位同学的报告。

今天了解到了DV，让我想起我的朋友之前遭受了严重的DV。被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甚至在她怀孕期间，她男朋友还一言不合就踹她肚子。就连要好的男性朋友上前制止，也会跟着挨一顿揍。好像对方还背负着100多万（日元）的债没还。现在我朋友已经和他分手了。我觉得他就是个人渣，之前我多次劝朋友分手，但是朋友总不听，还说他心里应该还爱着自己。最后终于分手了，真是太好了！不过，我担心自己以后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人渣。

听完今天上课讲的内容，我感到很幸运自己没有遭受过肉体暴力，但是我确实也忍不了了，希望他适可而止。我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我已经有些害怕再建立亲密关系了。怎么会这么幼稚呢？他学习能力还行，但性格太幼稚了。我把遭遇的事情写下来，自己再看时，发现他是真的变态！

类似上面的报告，再次刷新了我的认知，我没想到竟然还有女同学遭遇过这么过分的事。听到这些分享，有不少同学也开始觉醒，意识到“这说的不就是我吗”“原来这也属于暴力啊”。比如下面这几位同学的经历。

听完老师的课，我觉得我和男朋友之间好像也存在精神暴力。就算我多次对他的暴力言论表示厌恶，但他屡教不改，我有好几次气得想打人。最近我不想吵架，就默默忍受着，但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忍下去。老师的课让我想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了。

我经常在电视里听到和看到关于家暴的新闻，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恋人之间也会有恋爱DV的情况。听完课之后，我反思自己好像每天都想让男朋友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我可能仗着他性格温柔，仗着自己是女生，把自己放在了更高的位置。如果他没有按照我的想法做事的话，我就会说一些难听的话，事后又自己一个人伤心。

我现在意识到了，恋人之间没有谁比谁地位更高，双方应该是平等的关系。我之前连最基本的平等都忘了，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伤了他的心。了解到恋爱DV之后，我会再次确认作为恋人应有的交往状态，重新审视自己迄今为止的态度。我想和男朋友的关系越来越好。

五、何为恋人？何为性行为？

上文中选取的报告都是来自听了课的女同学们，虽然只是一部分，但是提出了一些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不过，仅仅倾听女同学的声音未免失之偏颇，难得有男同学来听课，接下来我也介绍一些男同学的报告。首先就是一些较为常见，也是反馈最多的一些想法。

以下是一些男同学们的课后报告：

我之前一直以为DV只是极少数人的行为，但现在切身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确实也会发生这种事。当我的女朋友和别的男生讲话时，我确实会不开心，但我知道因此施以暴力是不正常的行为。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限制女朋友行为的想法，但我知道“己所不欲，强施于人”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今天对DV有了较为深刻的了解，今后我会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让女朋友因我而受到伤害。

听了今天的内容，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现在正和一位女性处于半同居状态，无论她愿不愿意，我都会强行和她发生性行为，甚至是在吵架之后，或是她生理期期间。她若表现出抗拒的话，我就会更想强迫她、侵犯她。我讨厌自己控制不住的暴力欲望，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强迫她，也必须学会换位思考。

听了老师的课，我发觉自己也是恋爱DV的施暴者。我和前女友谈了两年半，最近刚分手。我曾有好几次无视她的疲惫和拒绝，强行发生了性行为。我记得当时我没有用暴力，但我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现在想想，对她来说，这种行为就是DV吧？即使是生理期，我也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强迫她发生关系。

说实话，我在日常生活中自认为还算温柔，但是我发现自己一碰到性，就会变得很暴力，这令我感到吃惊。一想到我曾给最爱的女孩带去那么大的痛苦，就觉得自己无耻至极。我觉得这是我必须改正的地方。

“当时我没有用暴力”，后面紧接着说“我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要知道，这就是暴力。这位同学虽然有反省“对她来说，这种行为就是DV吧”，但他好像没有意识到，用武力剥夺对方自由，让对方感到痛苦和害怕也属于暴力。

在看到这位同学的报告后，我特意在之后的一节课上做了以上回应。

说实话，我确实或多或少有DV的苗头。当然绝对不是拳脚相向，而是占有欲和嫉妒心比较强。我和朋友聊了这个话题，我觉得很多人都有。那这种占有欲和嫉妒心强到什么程度才算是不正常呢？我认为恋爱和支配（可能用词不太好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不能接受对方出轨，所以很在意对方每天的行为和动态。虽然我主观上并不觉得自己不正常，但是客观来看，这正是潜在的有DV倾向的人才会有的想法吧？

听了今天的课，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男）。他和一个女生从高一开始谈了六年恋爱，也因为那个女生，他很少参加诸如同学聚会，和朋友下酒馆等有别的女生在场的各种活动。我打听过，说是从高中开始，他仅仅是因为教别的女生学习，或者和别的女生开心地聊天，就发生过好多次“修罗场”。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这也是DV的一种表现吧。DV不只是男对女的单向施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常常家暴我母亲。他每天在外边酒馆喝完这家去下家，常常夜不归宿。偶尔回家的时候，就拿母亲和姐姐撒气，甚至对她们大打出手。我家姐弟四个，孩子多，因此父亲心里清楚母亲无法提出离婚。有了这张“底牌”，他更是肆无忌惮地把在外受的气发泄到家里。

后来，当母亲下定决心离婚时，他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在意面子，态度变得截然不同，说自己不想离婚，开始骚扰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人。再后来，法院判决的结果是离婚，我们姐弟四人跟母亲生活。不知是否受到儿时家暴记忆的影响，我总会察言观色之后再做出行动。我认为，企图用武力将对方打倒的家暴行为绝不能得到原谅。

看到上面的报告，我不禁感慨，原来男生也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思虑和自卑情绪啊。看到男同学在课后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写出这么多内容，我感觉看到了希望。

我兴致勃勃地听了老师讲的事例，才知道竟然有同龄人这么惨。每次在媒体上看到或听到类似事件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听了老师的课，我感觉，或许每个人的程度有所不同，但是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成为施暴者，我暗下决心绝不能成为伤害女朋友的那种人。

听到了各种各样关于DV的经历之后，我有些惊讶。现在的女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去年上了这门课的缘故，她现在真的很尊重我的想法。希望男生们一定要听一听老师的课。

可能有些王婆卖瓜的嫌疑，我感觉到，男生（当然，女生同样）通过学习这门课多少有了些改变，或者至少接触到了改变的契机。总之，学生们好像通过这门课程的学习，有了客观看待自己“问题”的机会。

那么，请思考一下，对你来说，对恋人来说，谈恋爱到什么？性行为又是什么？

《重要的“性”》作者：[日]村瀬幸浩，译者：孙子舒 / 王炀 / 夏雪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年：2023-12-2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 （ID：ifengbook），作者：村濑幸浩，本文摘选自《重要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