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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5 12:00

当一位私行理财经理决定离职

作者:蒋金丽(《财经》新媒体研究员),编辑:蒋诗舟,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位私行理财经理的职业经历,从他怀揣理想进入银行开始,到最终离职的原因。作者通过这个故事展示了财富管理行业的现状和挑战。

• 💼 作者描述了理财经理在银行的工作压力和考核指标的裹挟下的困境。

• 💔 文章呈现了理财经理因为客户投资亏损而感到内疚和迷茫的情感体验。

• 🤔 文章探讨了银行对短期利益的追逐和考核制度对理财经理行为的影响。

邹唯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私人银行家。


2016年大学毕业后,他怀揣着这样的目标,进了一家股份制银行。虽然他职业生涯的起点,只是一个银行网点的柜员。


无论是做柜员的新人时期,还是后来去私行中心报道的第一天,邹唯从不羞于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的初心。他从一开始就很笃定,自己不是来“苟且”的。


一切比预期中更顺利。这个被努力和运气加持的年轻人,只用了5年时间,就完成了“柜员→理财经理→贵宾理财经理→私人银行理财经理”的进阶。


当豪言壮语变成现实,邹唯却没有那种志得意满的快感,而是陷入了对职业生涯深深的迷茫。在日复一日考核指标的裹挟下,在机构、理财经理、客户利益难以达成一致的现实面前,邹唯始终没能找到一种自洽的职业状态。


他曾期待以一种投顾的立场面对客户,但在以销售为导向的行业生态下,连保证自己的动作不变形,都成为一件很难的事情,“当市场泥沙俱下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只是裹挟其中而已”。


2022年4月,在私行中心工作仅一年,邹唯就提交了辞呈。


“我用了将近6年的时间,对财富管理这个行业从一开始的仰望,到参与其中,再到怀疑,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把这个过程称为“祛魅”。


一、转岗初体验


邹唯做柜员的时间并不长。


2017年初,网点的一个理财经理休产假,需要有人顶上。因为这个岗位考核强度高,大家避之不及。除了邹唯,没有人响应。


虽然刚来网点半年,他当时已经考了AFP(金融理财师),于是顺利转岗,开始服务资产在5万-50万元的客户。


当时有同事不理解,他为什么主动“入坑”,邹唯毫不掩饰地说:“我想去私行中心。”


他最早萌生这个想法,是因为看了一些关于国外私人银行家的书和文章,觉得为高净值客户做资产配置,是一份很有价值且充满光环的工作。


做理财经理之前,邹唯畅想的工作状态是,和客户探讨宏观大势,给出资产配置建议,最后客户欣然签约,并且非常满意他的服务。


而真实的情况是,他每天要打20通不低于80秒的有效电话,不低于两人的面访,银行存款业绩不好的时候要推存款,中收指标不好的时候要卖保险、基金、黄金等。


起初他觉得没什么,一定的考核在他看来是必要的,而且给单位创收就是给自己创收。直到第一次被叫去参加分行的“保险清零班”,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峻。


邹唯所在的银行,保险销售属于阶段性的任务。任务期内,一周没有出单的理财经理,需要接受督导,或参加“保险破零班”。无论是哪一种,主题都是“自我检讨”,需要解释这周为什么没有卖出去,阐述一下自己的工作流程,以及未来准备怎么提升等。


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保险并不是可以快速成交的一类业务。邹唯不想为了开单,跟客户说一些误导性的话术。即便后来业务能力熟稔了,他也不是行里保险卖得最多的那一拨人。


每当有人保险开单了,领导就会在微信群里发“喜报”,这对于没开单的人,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以邹唯的亲身体会,保险出单的成就感很短暂,顶多维持一周,“如果我周一就销售了保险,那么接下来几天都会过得比较开心,可以专心做其他事情,但到了第二周,又会开始焦虑”。


银行对保险业务的高度重视,源于中间业务收入的产出比。邹唯在职的时候,银保渠道佣金还没降费率,卖1万块5年交的保险可以创收约2500块,而卖1万块的基金,即便是费率最高的主动权益基金,认购费/申购费不打折的情况下,也只能带来150块的中收,两者相差近17倍。


二、亏钱的滋味


刚开始卖基金的时候,邹唯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建设。


“毕竟这是会亏钱的产品。”虽然行里下了任务,但因为担心客户的体验不好,他销售的单笔金额都不大。好在2017年白马蓝筹行情不错,他推荐的基金让客户赚了钱,并受到了对方的肯定,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理财经理的工作价值。


2018年初,一位关系不错的客户主动提出,为了支持邹唯的工作,准备买一笔50万元的基金。感动之余,他建议对方买30万就够了,但客户还是坚持下单了50万。结果到了3月底,中美贸易摩擦爆发,市场开启了长达半年的震荡回调。


这个客户是做生意的,因为中途要用钱,便赎回了一部分。到2019年3月,剩下的资金刚回本,客户就全部赎回了。由于这笔投资最后整体是亏钱的,邹唯觉得特别愧疚。


过了几个月,邹唯再次转岗,成为贵宾理财经理。


这次转岗的契机,是一个原本做贵宾理财经理的同事申请去了中台。以邹唯当时的资历,很难获得这个机会,但行长非常看好他,力荐他去这个岗位。


贵宾理财经理的服务对象,是资产在50万-500万元的客户。面对更高阶的客户,一度让邹唯有些手足无措,总怕说错话或者让客户不高兴,导致客户流失,对待每一个客户都格外用心。


这一年,邹唯干得并不轻松。受中美贸易摩擦影响,市场信心不足,股市在2018年10月底达到了冰点,“客户买的基金表现非常不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客户因为我的建议亏钱的滋味,有点焦虑和无助”。


2019年,市场好转,客户的基金全部回本,邹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这一年,他的工作也有了起色,负责的客户资产总规模由负转正。


但资本市场瞬息万变。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市场陷入恐慌。节后第一天上班,很多客户打来电话,都是想要赎回基金。邹唯也有些慌乱,但看到一位投资大佬在微博发声,力挺股市,于是一一安抚客户,建议他们稍作观望。


有一位客户没有吭声,将春节前买入的基金,在节后第一天全部赎回,买入手续费+市场大跌+赎回手续费,总共亏了5万元。邹唯发现后立即联系这位客户,但对方再也不接电话、不回微信了。


后来,股市迅速反弹。受益于宽松的货币政策,2020年A股全年表现亮眼,尤其是重仓消费和医药基金,收益一骑绝尘。


这一年,他服务的客户基金收益率平均超过20%,年终考核时,他的个人排名进入分行前三。


三、熊市中的反思


邹唯当时感觉,市场一片繁荣。


2021年初,客户变得异常亢奋。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做理财经理三年来,第一次有客户主动找他咨询基金。邹唯苦笑说:“回过头看,这也是市场见顶的前兆。”


他印象很深,1月份的时候,有三四个客户主动来咨询基金,“有客户要买,我说你要做好两三年不动的准备,客户非常笃定,说‘我就不动’,结果后来亏了40%”。


虽然当时客户热情高涨,邹唯始终建议他们,基金的配置比例不要超过30%。其实在春节之前,行里的产品经理给他们培训的时候,提到了要注意市场风格转换的问题。


“但行里没有给出特别明确的建议。”他当时让客户配了一些主投高端制造板块的基金,业绩表现不错,但资金占比不高。后来消费板块持续下跌,客户普遍在基金上亏损较重。


这一年,市场比预期的更差。基金带给客户的负反馈,让邹唯对自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他曾以为理财经理扮演的是投顾的角色,实际上却是不断被考核指标推着走。


2019年之后,股市热度回升,市场上的基金越发越多,行里也逐步加大了对基金的考核,“市场好的时候考核压力反而更大,经常一个季度就调整一次指标”,他直言,“当面临非常强的考核时,你的动作会不会变形?这是一个要打问号的事情”。


关于考核这件事,他试图站在银行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


“如果站在银行的角度,考核是有必要的。”邹唯顿了顿,继续说,“银行招你来,是有成本的。作为一个追求利润的机构,理财经理必须要替我赚钱。如果不考核,也没法筛选,谁干得好,谁干得不好”。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邹唯觉得,是对短期利益的追逐。银行作为上市公司,每年的财报数据要好看,要为股东创造利润,要争取每年都增长,“当长期主义不存在的时候,银行、理财经理、客户的利益难以达成一致,机构从上到下的动作就会变形”。


最后的结果是几败俱伤,“客户很伤心,理财经理也很难受,基金经理那些听起来完美的投资逻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当整个市场泥沙俱下的时候,才发现所有人只是裹挟其中而已。”他甚至可以想象,即使客户的基金最后回本了,要重建对市场的信心、对机构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从仰望到怀疑


2021年4月,还没从市场的下跌中缓过来,邹唯就被调去了私行中心,曾经的豪言壮语变成了现实。


去报道的第一天,他跟领导聊起,自己曾在很多同事面前说过,来银行的目标就是进私行中心,“可能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私行中心面对的客户,资产都在500万元以上。刚开始接触这些高净值客户时,邹唯没有找到特别自如的沟通方式,只能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比如理财服务、贵宾登机服务、生日和节日服务等。


邹唯注意到,除了少数富二代和网红外,私行的客户大多在60岁左右。和之前服务的客群不同,比起财富的增值,他们更追求资产的保值和安全稳健。因此,他给客户的资产配置建议更加谨慎。但在震荡的市场中,有时效果并不理想。


当年8月,他为一位客户配置了中性策略的私募基金,起初维持着正收益。11月开始,一路下跌,到了次年4月,这只以稳健著称的中性策略产品跌了12%,“超出了我的预期,也大大超出了客户的预期”。


私行中心的另一个不同,是考核标准的差异。之前在支行,KPI主要是针对中收的总量,私行则对保险、基金、理财、信托等业务线分开考核,在完成总量的同时,各个分项也要达标。私行尤其重视保险的考核,时常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号”的保险销售员。


相同的是,依然追求短期的销量。这让他感到无比失落,即便来了私行,面对的还是日复一日的销售任务和考核指标,所谓的财富管理和资产配置,只是概念上的空中楼阁,“和在支行的时候没有差别”。


邹唯形容,这是一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在认清这一点后,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他始终没能找到一种自洽的职业状态。2022年4月,邹唯提交了辞呈,为自己的这段逐梦之旅画上了句号。


“我用了将近6年的时间,对财富管理这个行业从一开始的仰望,到参与其中,再到怀疑,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把这个过程称为“祛魅”。


五、寻找“乌托邦”


离开私行中心后,邹唯试过继续寻找“乌托邦”。


为了可以成为纯粹的买方投顾,2022年8月,他入职了一家互联网财富管理机构。这家公司的投资社区在业内小有名气,当时正在发力私募业务。


相比传统银行强势的卖方思维,这家公司的业务模式吸引邹唯的地方在于,对私募产品的销售,不收认购费/申购费,只计提业绩报酬,给销售人员的奖励,也是从后端的业绩报酬和管理费计提。


“我觉得这个理念非常好,是我理想中的状态。”邹唯认为,在这种销售模式下,机构、客户、财富顾问的利益是相对一致的。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2022年,市场依旧萎靡。邹唯入职的3个月里,只有7个客户咨询过私募产品。


他尝试联系之前银行的客户,发现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个平台的存在。正当他每天焦虑没有业绩的时候,有同事接到了公司可能裁员的消息。没过多久,就应验了。除了北京,其他城市的私募财富顾问大部分被裁。


他想到入职前,自己问过人力同事和老板关于裁员的话题,对方信誓旦旦地说:“财富管理是我们未来10年的战略方向”。


得知被裁的那一刻,邹唯觉得自己买方投顾的梦想随之破灭,“你说后悔吗?好像也不后悔,只觉得自己好像时运不济”。


从这家公司“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去了一家外资银行。


和中资银行相比,外资银行的氛围相对轻松:等级没有那么森严,可以称呼自己的上级为老板或者哥、姐,上下级之间的距离感没那么强;请假比较容易,不会阻挠正常的休假;此外,上下班不用打卡。


但不变的是,外资银行对理财经理的考核,依旧是中间业务收入,在指标的侧重上,保险第一,基金第二,结构性存款第三。


“感觉在重复之前的那些事。”这个时候的邹唯,已经没了原来的那股心气儿,没干多长时间,刚好家里有事,他便主动请辞了。


离开外资行之后,邹唯待业了几个月。


他像失去人生的坐标,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思来想去,如果继续去传统的金融机构,好像就变成了一种苟且,也咨询过转行,但工作经验受限,另谋出路并不容易。


邹唯有时也自我怀疑,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拧巴,“我如果不想这些东西,可能就没所谓了。其实折腾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你不求升职不求加薪,最后又一无所获”。


他还在寻找答案。


注:应受访者要求,邹唯为化名。受访者个人从业经历仅供参考,不代表行业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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