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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兽楼处(ID:ishoulc)
作者:兽爷
“血汗工厂”第一次为中国人所熟知,是几个香港大学生在2008年搞的一个大新闻。
那些学生偶然看到玖龙纸业东莞工厂工人罢工的新闻,于是有组织有计划潜入东莞,躲在积满3厘米黑灰的工厂门口。有工人出来,就把对方拉到一边偷偷问。
这些图样图森破的年轻人,吃惊地“发现”,玖龙生产的每一张纸,都浸透了工人的鲜血。
顺口溜说这里月月有工伤,季季有人死,货车挤死,货物砸死,卷纸机碾死。
张茵是中国的“废纸女皇”。她从美国买下肮脏废纸,低价运回中国,重新制成纸箱,来包装印有“中国制造”的货物,再运回美国。
2006年玖龙在香港上市,张茵成为中国首位女首富。在资本敲骨吸髓式的助推下,这家中国第一的造纸巨头,朝着全球最大造纸公司的目标前进。
廉价且充沛的中国劳动力、几近军事化的工人管理、日不落的流水化作业,创造了玖龙帝国霸业。坐在翡翠色玻璃金字塔楼行政套房的老板张茵,像管理螺丝钉一样管理近万人。
大学生们设法拿到一本玖龙员工手册,勾勒出工厂高墙内的一个怪诞世界,准则包括:子女、配偶或父母去世的丧假不超过两日;男性不准蓄须,女性不准纹身;与领导同行时,应走在高层领导的后面。
员工手册有整整15页描述罚款。玖龙有四个门,不按规定从东门进厂将被罚款;衣冠不整罚款300块;精神萎靡不振要罚款1000块。
玖龙工人月薪只有一千多块,罚款金额却从三百元至几万元不等,还有“连坐”这种封建刑罚。
学生们很多年没看到过这种无情的资本主义工厂。他们写了一篇《香港上市企业内地血汗工厂报告》,给玖龙扣个“港企之耻”的大帽子,要求张茵引咎辞去全国政协委员,还号召全球抵制这家“血汗工厂”。
洪水般的社会舆论,很快淹没了女首富。她的股票大跌,一年里财富缩水数十亿美元。
那些青瓜蛋子不会知道,按照香港标准,玖龙是“血汗工厂”。在内地,这个流水线已经是普通工人的最好去处了。
郭德纲说得好,“不是我们有多好,都是同行衬托”。
1
“血汗工厂”最早出现在1867年美国的制衣业。现在,它泛指高激励计件工资和高速流水线作业。
给你一个人的钱,干四个人的活。
九十七年后,《时代》杂志把中国工人作为了年度封面人物。这本杂志说,中国工人以坚毅的目光,照亮了人类的未来。
照亮人类未来的中国工人,直到这一年的一月,才迎来类似保护自己的法律,新劳动法。
新劳动法实行两个月后,政协委员张茵在两会上开炮,要求政府减去富人三分之一的税收,剔除新劳动法中保护低收入工人条款。她说这条法律大大增加制造业劳动力成本。
这位女首富把自己炮轰成众矢之的,但玖龙纸业并不会改变自己赖以生存的基因。
几年后一个情人节前夕,玖龙太仓工厂一名28岁技术员因工作没做好,抛下新婚妻子,跳楼自杀。
香港青瓜蛋子们推出血汗工厂调查报告的两年后,《南方周末》走得更远,一位23岁的实习记者以打工者身份,潜伏进富士康深圳工厂,试图探寻另一家“血汗工厂”的工人连续跳楼的原因。
他进厂前,有6个年轻人在这里跳楼身亡。28天后他从厂区出来,跳楼名单上又多了两条年轻生命。
如此密集的跳楼事件,让富士康和其老板郭台铭,像张茵一般被推到了道德的被告席上。人们联想到从卓别林到马克思共同抨击的、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资本。
《南方周末》的那位实习记者发现,这个四十多万人的巨型工厂并非完全是人们想象中的“血汗工厂”。
富士康十二连跳之后,郭台铭也说过:“全部12个员工,没有一个人跳楼的原因是跟工作相关、跟薪水相关的。”
他只看到,年轻人用双手支配着世界最尖端电子产品的组装,刷新着令人激动的贸易纪录。但他们操纵机器的同时,机器也操纵了他们。他们像零部件在流水线一个个环节中流过、被消磨。
进入富士康时,他随身带着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面有句话说:“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2014年9月30日,富士康工人许立志跳楼自杀。这个24岁的年轻人爱写诗,在诗中,他是站在流水线旁的兵马俑,说“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他也早就用诗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2
前几天,富士康王国四分之一的产业——工业富联在万众瞩目中赴A股上市,成为A股市值最高的科技企业。
郭台铭希望人们不再把它当作一个代工厂,而是噱头更足的工业互联网企业。不过这家宣称要打造自家芯片的科技企业里,29万员工中有78%学历依然是大专以下,只有1500名硕士毕业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改头换面成了资本市场的“独角兽”,主管部门眼中的“汗血宝马”。这匹汗血宝马有多赚钱呢?3个月赚26亿。
上市后,只要再来几个涨停,曾经问员工“你们尿尿黄不黄啊”,如果对方说不黄,就劈头痛批甚至罚站的郭台铭,就会重回台湾首富的位置上了。
丰田汽车社长丰田英二说,如果一个人责任心重,遇到困难的事情,心里一直想,连续三天都睡不好,小便就会变黄。
台湾前首富从此低下腰,用尿的颜色来判断一个员工是否有责任心。
郭台铭手下戴正吴说过,富士康的核心竞争力是八个字,“赤字接单,黑字出货”。用低于竞争对手的价格接单,但压缩节省成本,用充满竞争力的价格交货,自己也能获利,达到“黑字出货”。
这也是女首富张茵的不二法宝。当一项产品价格下跌到大家都无利可图时,就是富士康和玖龙纸业开始赚钱的时候了。
2004年股东大会,郭台铭对着台下的股东说:
“产品的价格一年跌了30%,为什么我们的收入还能增长30%?因为订单数量增加60%。但问题是你一定不可能增加 30%的人力!”
靠传统的管理模式是没有办法削减人力成本、增加利润的。自比成吉思汗的前金门炮兵排长郭台铭,把军事化管理带到了富士康,用最严苛的方式管理大陆员工。
号称每天工作16个小时的郭台铭,强调的是抢速度、拼质量和加班文化。
你知道吗?成吉思汗在行军时是不埋锅造饭的。饿了就抓一把马鞍旁的干米及马肉干,渴了喝皮囊里的奶茶,一个人骑两匹马,一匹累了就换另一匹,最后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敌人的门口。
一将功成万骨枯。蒙古大军血肉铸成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过去十七年,富士康成长了50倍。
1993年,郭台铭站在深圳的土地上大笔一挥,说看得见的土地我都要了。那时,台湾的工资是大陆的六倍。
但2008年之后,世界工厂不再与中国划上等号,人口红利不再由中国独享。
现在,台湾工资几乎还是原地踏步,富士康在内地的人均年人力成本差不多有6万元,相比刚进去大陆时涨了十倍。
3
6月5日晚,在给丈夫和女儿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对不起”的消息后,南京万达茂总经理徐毓把手机关机了。她的遗体第二天早上在仙林湖一处工地被发现。
徐毓跳楼身亡的4天后,22岁南京万达茂员工小贾的遗体,也在万达茂楼顶被发现。
犹如一个帝国极盛之时的阴影,一系列不幸员工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给万达及所有房企渲染上了某种乖戾和不安的色彩——这个过去二十年制造最多财富和泡沫的行业,骨子里开始出现腐坏的信号了吗?
徐毓的悲惨经历说明了一个被多数人忽视的事实:在一家以高周转为荣的房地产企业工作,越来越不快乐了。
犹如2008年的制造业血汗工厂一样,2018年的房企,刮起了一股以“逼死”员工、无限延长员工工时为代表性的怪诞之风。
“生不进恒大,死不进万达,生死不进碧桂园”,类似这种调侃,已经蔓延到所有公司了。在投机者敲骨吸髓式的压榨下,连万达碧桂园这样的大企业都是血汗工厂,更何况作坊呢。
温州的房企为了激励员工,甚至在办公室打出横幅“要么交业绩,要么交尸体”,“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悲剧就在一片行业末日狂欢的氛围中降临。
那些写过血汗工厂的香港青瓜蛋子如果不小心进入中国地产业,他们会发现,自己置身的不是血汗工厂,却是被称为“996”工作制的血汗写字楼。他们是血汗写字楼里的一颗螺丝钉。
“赤字接单,黑字出货”的理念,开始大规模被用到盖房子上。
在张茵2008年年会炮轰新劳动法时,郭台铭表达了积极拥抱的态度,但是富士康的生产基地开始大规模地转移到内陆地区。
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管控更宽松,人力更便宜,一片欣欣向荣。
几个月前,碧桂园的高周转会议纪要刷爆了朋友圈,这份文件精神是总裁莫斌多年经验的集大成者。在莫斌上任后,碧桂园对于人的管控,对流程的管控登峰造极。
拿到项目之后,设计院必须通宵工作,当天出图,这引起了整个设计行业的震动,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从事的是高智力工作,不只是螺丝钉的。
除了设计院,运营中心、设计院、成本、采购、投资、营销,各个岗位应该做什么,都有着精细到变态的安排。
惠州市深荟花园被碧桂园作为快速开盘的典型大书特书。但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个项目施工许可证和预售证的拿证时间堪称诡异。在广阔的三四五线城市,碧桂园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最后一波收割。所过之处,万马齐喑。
要多收三五斗,就要把人的劳动效率挖掘到极致。
碧桂园的年轻人们被装进沙漏,工作日加班没有任何补助,连休息日加班,只能调休,而且调休每个季度都会清零。
有人说,和富士康一样,这也是一个青春的坟场。
小学课文里有《挑山工》。现在他们依然广泛存在于名山大川,挑担上山,一趟80块,一天一趟。你说他们想不想去富士康?
除了富士康,普通人没有选择;除了万达和碧桂园,地产人也没有选择。拿两个人的钱,干四个人的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谁又会关心一颗螺丝钉呢?还是郭台铭说得好,哪一次行军的时侯,不昏倒几个人呀!
用书本华的话说,这样的世界,显然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