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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31 15:54
小镇美术生:艺术向左,生活向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ID:cuckoonews),作者:刘夏菲,编辑:林奇欣,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探讨了小镇美术生在选择艺术和生活之间的困境,并介绍了几位小镇美术生的经历和选择。

• 💡 小镇的起点对小镇美术生的人生道路造成了一定的限制和压力。

• 💡 艺术和生活之间的选择成为小镇美术生们必须面对的难题。

• 💡 幸运的小镇美术生能够继续追求艺术梦想,但大多数人不得不面对现实,选择更现实的工作。

高中分科前的寒假,年夜饭上,长兄问阿部,“你喜欢画画,要不要考虑一下学美术?”


美术艺考,在这个有着六个孩子的小镇家庭里,第一次被放到了饭桌上,作为一个可能的选项而被讨论,尽管阿部的五个哥哥姐姐们都曾表露出对画画不浅的兴趣。


阿部此前也从未考虑过这条道路。在他眼里,父母供读六个小孩已属不易,“连补习都是一种奢侈,更别提‘搞艺术’。”集训、赶考、画材,无一不是需要大量金钱开支的。家里要花多大代价,就为培养一个画画的“艺术家”?真培养成了,一个“艺术家”又能给这个普通的小镇家庭带来什么呢?


在“艺术”和“生活”的岔路口上,阿部的哥哥姐姐们没有多加犹豫,就为平凡而稳定的生活奔忙去了。而这一次,因为哥哥姐姐们都已毕业养家,阿部肩上“生活”的担子忽地一轻。他幸运地拥有了直奔“艺术”而去的机会。


像阿部一样的“小镇美术生”并不在少数。对他们来说,选择这条道路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这个选择,他们放弃了什么,面对了什么?这条道路的尽头,最终又延伸向何处?


一、选择艺考:有人求“艺”,有人为“考”


这是阿部进入美术学院的第四个年头。美院里艺术氛围浓厚,他的生活也丰富多彩。他和同学们一起在校园内外写生,也去看了好几场艺术画展,还会去上泥塑、陶瓷等“无用但有趣”的选修课程。在校园里看过了三年的毕业展之后,最近,他正为了自己的毕业设计作品而忙碌。


不过,“美术艺考”这个选项,最初并不在他的人生规划中,而是由大他7岁的哥哥提出来的。


阿部出生在粤东的一个县城。县城所在的地级市,经济水平常年排在全省末端,2022年的人均GDP还不到深圳市的40% [1] 。而阿部所在的县城,又是这座城市里人均GDP水平最低的区县。显然,这是一片实在算不得“富庶”的土地。


阿部生活的县城,图源受访者


个体经营户,是这座产业鲜少的县城里常见的家庭生计。阿部的父母便是其中一员,在市场里经营着一家杂货店。阿部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5个哥哥姐姐。在阿部刚念完高一、即将准备分科的那年除夕年夜饭上,长兄举起酒杯,碰了碰阿部装满可乐的杯子,问出了文章开头一幕的问题。


杯中的可乐被碰得摇晃,阿部闻言却愣住了。喜欢画画吗?那自然是喜欢的。很小的时候,阿部在家无聊时,就会拿哥哥姐姐的草稿纸画画,画了厚厚一沓,作画主题多是自己想象的“神奇宝贝”。二哥批评阿部“浪费纸”的时候,姐姐却说画得“很好”,“没关系”。


但要学美术吗?阿部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其实哥哥姐姐们小时候都对画画挺感兴趣,但彼时家里并没有条件供一个美术生。于是他们都循规蹈矩地上着学,把学好文化课、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当做目标。最后五个哥哥姐姐里有两个成为了程序员,还有三个分别做了公务员、工程师和公司文员——都是县城里的亲戚好友会称赞艳羡的“稳定体面”的工作。


“哥哥姐姐都没学,我学什么?”阿部自己也觉得,早些毕业出来,找份稳定工作,补贴家用是应该的。在大哥提出“艺考”选项以前,阿部的专业规划一直是“计算机”,不出意外的话,毕业后成为一名程序员。这几乎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投入产出比”最小的一个职业——只要有过硬的专业本领,就可以很快地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


但现在,哥哥姐姐们都已经毕业开始工作,大哥觉得“是时候了”。家里六个人的共同梦想,终于第一次被放到了饭桌上,作为一个可能的选项而被讨论。阿部犹豫的时候,又突然想起,学前班时在课上随手涂鸦的怪兽,以及当时收到的来自同桌的好评。那也许是阿部最早的关于自己“画得挺好”的认知来源,那时的开心在很多年后仍然能被清晰地感受到。


“好!”想到这里,阿部端起杯子和哥哥碰了杯,喝下一大口可乐。心底里对画画的兴趣,连同幼时信手涂鸦的怪兽沉睡已久,此刻终于得以觉醒。


阿部在大学校园写生,图源受访者


不过,“兴趣”并非是所有美术生选择艺考道路的一致初衷。对于另一部分小镇美术生来说,这条路并不通往“艺术理想”,仅仅是除文化考试之外的另一路径,依旧是为了“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的“终极目标”。


对江媛来说,“艺考”并非她自己的第一选择,而是她的妈妈思虑良多之后为她做出的决定。


江媛来自粤西的一个县城。不同于一些人对于广东都是“沿海发达城市”的想象,江媛的家乡所属的地级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山区城市。据统计,2022年广东省山区人均GDP只有珠三角地区的三分之一左右。而在这个下辖5个县区的山区城市中,江媛所在县城的GDP则仅占全市的12% [2] 。在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中,这座山城拥有高中以上文化水平的人数是全省倒数前三 [3] 


江妈妈在镇上的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是“严谨”、“果断”、“行动力强”。不过,在“鸡娃”这件事上,江媛认为自己的妈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她几乎拿江媛没办法。“我的成绩在上了中学以后就一直中不溜秋的,”江媛回忆起来也有几分无奈,“到了高中就更危险了,一直从‘重点班’降到了‘次重点班’。”


在一次和办公室其他老师的交谈中,江妈妈发现了“美术艺考”这条以往未曾考虑的道路。在江妈妈看来,艺考降低了对文化成绩的要求,这意味着江媛有机会以原本“上二本都够呛”的分数够上一本院校的门槛。相比“一分千人”的文化高考,美术生的竞争相对要小得多,还有多次不同学校的专业校考机会。更何况,美术生可选的专业方向除了“艺术大类”,还有实用性更强的“设计大类”,“到时候从一本大学毕业,出来找个糊口的工作并不难。”


看着眉飞色舞地向她分析美术生优势的妈妈,江媛自己也有了思量,“那时候也不讨厌画画,而且比起学习来,画画好像确实有趣些”。


不过,等她心下做好决定,才发现妈妈早已替她在学校的分科志愿填报单里勾选了“文科”和“美术”两个选项。


据“中国教育在线”报道,2002年,全国艺考刚刚起步,报考人数仅3.2万人。到了2013年,报考人数已经超过100万。12年间,30多倍考生数量增长。2020年,全国报名参加艺考的考生已经达到117万有余 [4] 。而美术长期是全国艺考第一大专业,几乎占据各省总艺考人数一半以上 [5] 。这其中有如阿部一般跟随自身兴趣、寻求艺术理想的考生;更不乏像江媛一样为了更接近理想大学,以求日后理想生活的考生。


对成千上万的小镇家庭来说,艺考为孩子通往更好的大学提供了为数不多的“其他的可能性”。当然,这也有着一些附加条件,但美术艺考近乎是其中成本和门槛最低的一条。一位有过五年艺考机构运营经验的工作人员分析,在专业门槛方面,从身体条件来看,相比于舞蹈、音乐、表演等艺考专业对学生外形的严格限制,美术艺考基本上只有“非色盲、色弱”这一项硬性要求;从培养难度来看,相对于音乐、舞蹈生,美术生不需要同学们在前期具备过硬的专业素养,短期内的封闭训练成效明显,“小白友好”;在经济成本方面,与表演、音乐、舞蹈类动辄十几万的培训费用相比,美术类的培训费用则相对较低,一般在三到五万。


而书法类、编导类虽然也基本具备以上的“投入”优势,但在招生规模上却难以和美术类专业相比。美术类专业的招生人数几乎顶了艺考招生的半边天。


“美术艺考是投入产出比最小的。”该工作人员总结道。美术艺考也因此成为众多小镇家庭的选择。


“一个艺考班里,最少一半是像我这样的吧。奔着一本去的,或者奔着本科去的。”江媛语气平静,“你说纯粹艺术追求(的学生),那肯定也有。不过对我们大部分人来说,要是能走文化,谁会走艺考呢?艺考是没有回头路的。”


二、理解艺考:艺考不“易”,“捷径”难寻


江媛不知道的是,这条路上其实有人回头了。


高一时,诗晴凭借优异的中考成绩考入了县里最好的一所中学里最好的“状元班”。不过,尽管如此,按照往年的数据,这个班上也只有约一半的人可以考上一本。全市的高考本科率常年是全省垫底,更别提一本率——诗晴所在的中学一届2000多个学生,上一本的也不过百余人。


诗晴所在的中学,图源受访者


那一年,学校还保留美术课,美术老师对诗晴表现出来的天赋感到很惊喜,并鼓励她走艺考道路,“另辟蹊径考名校”。但在学了一个学期的美术后,她就从艺考班转出了。


提起最初的选择,诗晴仍然感慨万千,“我们这么大点儿县城,几年能出一个清华北大的大学生呢?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差不多十年前,那会儿我大概才读小学,县里的高中出了一对儿清华兄妹,都是上美院的。我还真以为学美术很轻松呢……”


对于诗晴的离开,曾经鼓励诗晴的美术老师虽感惋惜,却也深表理解,“文化(课)好的孩子其实非常有优势,而且这几年来看,优势是越来越大了。不过,要保持文化和专业的平衡,难度确实也是越来越大了。”


近几年,艺考改革持续进行,多项规定直指“提高艺考生文化成绩要求”。


2021年,教育部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普通高等学校艺术类专业考试招生工作的指导意见》,提出“在现有文化课成绩要求基础上,逐步提高艺术类各专业高考文化课成绩录取最低控制分数线”的具体要求。


而进入艺考改革落地实施第一年,近期各地陆续公布的2024年艺考实施方案中,不少省份更进一步将艺术类文化成绩确定为普通类本科录取控制线的70%。


这些规定对一些把艺考当做高考捷径的美术生而言,是一记重锤。不少人已然望而却步。


从近期公布的安徽省24届艺术类高考报名人数来看,美术与设计类考生报名人数从23年的3.19万人降至2.4万人,减少了约25%,音乐、舞蹈、播音等其他类别艺考生报考人数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下降 [6] 


诗晴最初期盼美术艺考可以成为一条通往名校的捷径,用兴趣填平小镇文化教育资源欠缺的沟壑。但跟着老师学了一学期后,她慢慢发现,艺考既不能满足她的兴趣,也不能成为一条捷径。她解释说,艺考毕竟是一场“考试”,备考的过程和培养兴趣的过程截然不同,甚至各种标准化的流程会反而消耗最初的兴趣。而“通过艺考上名校”的目标,有时候并不是“难度减半”,而是“难度叠加”——“名校”对文化分往往也有一定要求,但一心沉浸于准备美术统考或校考的同学很可能会落下文化课的学习,成为难打胜仗的“跛脚将军”。


诗晴觉得自己疲于应战,于是“及时止损”,做了“艺考逃兵”。回校专心上文化课后,她有时还是会觉得吃力,“可能是之前太掉以轻心了”。


三、艺考路上:不断回望,然后继续前行


不过,像诗晴这样果断且拥有“回头”选项的人并不多。更多的小镇美术生,尽管在艺考道路上不断地回头张望,最终还是咬咬牙,继续向前走了下去。


阿部在高一下学期进入了自己高中美术老师的画室,开始上艺考课,直到高三前才前往广州的另一个画室进行考前的封闭集训。


阿部将这段经历形容为“被老师‘卖’到了广州的画室”。据阿部解释,他所在的县城里,几乎所有开设“艺考培训”课程的美术培训机构都是不具备集训条件的地方画室,最终都会在考前把学生集中送到广州的大画室。而学生交给大画室的学费,有一部分会被当做回扣,给到“推荐人”,也就是送学生们到大画室的美术老师。


而在最初报名机构时,阿部对这些一无所知。“集训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我才听师兄说的。后来发现整个艺考行业都这样,应届生的别名就是‘猪仔’。


作为“猪仔”,阿部在第一年集训时交了三万四千元的学费,报了一个“比较差”的班。在这个班里,一个老师会带二十来个学生。不过,好处是复读并不需要交额外的学费,这也让第一年艺考失利的阿部松了一口气,并且坦然地选择了复读。但是在集训基地,吃饭和住宿费用都不低,两年下来生活所需就花费了近六万元。而“比较好”的班,有的光是学费就高达10万元,一个老师大概带十来个学生。


艺考前的集训授课,图源受访者


班型配置的差异并没有让阿部感到很焦虑,他觉得虽然“费用不一样”,但“实际上也没有差很多”。真正让阿部产生紧迫感的,是最初来到集训画室时所感受到的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对阿部来说,画画得好不好是“看一眼就知道”的问题。一些一二线城市的同学一来基础就很好,“感觉他们条件好,学得早,也系统”,其中不乏初中就开始系统接受美术教育的特长生。


而在阿部的家乡县城,只有一些针对儿童开设的“美术兴趣班”,很少有面向高考“艺考预备役”开设的中学班,就连学校里一周一节的美术课也开得“很是敷衍”。


这种差距的确让阿部沮丧。不过,阿部也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学得早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好事。他们还没我们会吃苦……集训一段时间以后,大家的水平慢慢都上来了,他们的提升有时候对比起来反而慢了。”


在集训的近两年时间里,阿部几乎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用上课、画作业将生活填满。作业多或者感觉自己画得不够好的时候,阿部整夜通宵,画到画室熄灯,带回寝室接着画。


阿部承认,画画是一件需要悟性的事,不过,“有努力才有过程,这才有得‘悟’”。


练习完素描之后沾满石墨的手,图源受访者


四、艺考之后:仰头明月,低头六便士


在《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里,英国作家毛姆塑造了一个天才画家斯特里克兰的形象——“不去弯腰捡地上的六便士,而去追求天上的月亮”。当艺考道路行至尽头,小镇美术生们同样面临着“仰头拥抱明月”和“低头拾起便士”的选择。


其中的幸运儿能够坦然追求艺术理想。阿部参加了两年的艺考,最终如愿考上了自己心仪的美院,学习喜欢的油画专业,并且计划在本专业考研深造。这是一个“纯艺术”的路子,也是阿部在哥哥姐姐们的支持下早就做好的选择。作为家里最受疼爱的老幺,阿部幸运地能够踩在哥哥姐姐的肩头上,从小镇出走,离头顶的圆月更近一步。


阿部和大学同学在拍摄作品,图源受访者,图片已做模糊处理


但更多的小镇美术生们,从高中毕业起就不得不开始考虑更现实的“六便士”的问题。阿部的学前班同窗小枫从小就明确日后靠绘画谋生的目标。为了实现目标,小枫高考填志愿时,特意选择了综合大学的设计专业。较之纯美术专业而言,这个选择似乎意味着能够更好地找到工作。但当大学毕业的时刻来临,他又陷入了纠结和迷茫。留在大城市从事本专业的工作是他的第一志愿,然而设计是一个需要“熬”的工作,小枫的家人却早等着他毕业出来挣钱养家。


“我想留在广州做设计。”但小枫发现,岗位虽然不少,“够得着”且“合得来”的并不多。绘图员固然能够安稳拿工资,却要完全听从设计师的要求,“设计师怎么说你就怎么画”,难以发挥自己的创作想象;而设计师则多要从助理做起,在初入职场的几年里拿着两三千的底薪,甚至不一定有机会接触图纸,还需要做量房、打扫卫生等工作。“当然,熬到能独立成单落地,也不需要担心收入了。但我没有办法熬了。家里供我学美术上大学不容易,助学贷款也还等着还呢。”


小枫最后选择回到了自己集训所在的画室担任助教,“大学期间的寒暑假我就回来做过兼职,他们给我的待遇还不错。”


艺考培训机构常常是不少艺考生毕业后的“收容所”。一家开在广州的艺考画室的负责人说,“我们很多学生出去了以后再回来当老师的。广美、广工、汕大、广二师,哪个学校的都有。但在这里做老师,跟哪里毕业的没啥太大关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们就看人品,还有技术。”


对小枫来说,达到这个标准比很多考察“综合能力”的企业面试要来得轻松。“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成为画室的正式教师而留下来,至少是一份还算得上稳定的工作,并且也还算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艺考培训机构内的教室一角,图源受访者,图片已做模糊处理


只不过,毕业前夕宿舍夜聊时,听到广州本地的舍友早已在家里的家装公司找好靠谱的带教设计师,西安的舍友则已经收到了国外一所艺术大学的录取通知准备“镀金”去,小枫开玩笑说“我跟你们有钱人拼了”,闭上眼却彻夜难眠。他不禁怀疑,自己当初选择这个专业究竟是为了什么?中学学历的爸爸妈妈并没能给小枫太多建议,小枫做出选择时所有的参考依据基本都来源于网上。但小枫并没有更早意识到,他在网上所看到的设计师的“光鲜亮丽”,仅仅是这个职业的冰山一角。


相比之下,江媛的“失业焦虑”持续更久。在连续两年的艺考和文化高考失利后,她选择出省去重庆的一所专科院校学习美术教育。在江媛的艺考班上,最后选择读专科的人其实并不多。“考不好的人倒是很多,但都愿意复读。一个班里差不多一半的复读生了。一般都是专业不错,文化太低上不了本科线的。但大家来本来就是奔着上本科去的,也不甘心就这么上专科去了。专科费用还高,一般家庭供完艺考还供专科真挺不容易。(而如果选择)复读,一般机构都不加收学费。”不过,“也有人复读六七年还上不了岸的,也不全是个人问题。”江媛说,她所在的中学并没有专门针对艺术生开的班级,艺术生和其他的文化生在同一个班级里学习。但是集训回校后,他们早已经跟不上老师正常上课的进度,“听也听不懂,老师对美术生也不会太重视,不怎么管你。”


“我已经说不上甘心不甘心了,我只知道我受不了了。大家对复读生的印象都是‘大佬’,我却越画越差了。”江媛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可能出现了问题,没有继续“攻克”下去。


对江媛来说,毕业后最理想的情况是在一二线城市做一个美术老师,“总之是不想回来的,我那时候想,小镇是没有美术教育的。”现实的情况却是,“在广州、深圳,包括重庆,都没有学校会要专科毕业的老师,就算是培训机构,名校毕业的美术老师也都排着队呢”。


投递出去的简历杳无回音,江媛的心也随之沉入海底。好不容易有一家位于广州的小型培训机构发来面谈邀请,但一个月3000元的底薪和近2000元的房租让她哑然失笑,“虽然他们说了,拉学生也能拿多少提成。但我在广州完全没有人脉能做第一次转化,我的性格也不太能干‘销售’”。她在大城市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最后,还是江妈妈托了许多教师朋友,在镇上找了一个美术兴趣班,让江媛“过去试试”,工作内容就是带着学前班的孩子们画画,培养他们的美术兴趣。


出于“兴趣”而走上艺考道路的小枫,如今在教孩子们如何“应试”。基于“应试”考虑而选择艺考的江媛,如今却在培养孩子们的“兴趣”。这是一个让江媛自己都觉得“过于荒唐”的巧合。


美术兴趣班教室窗外,图源受访者


“美术老师”的确是许多美术生的毕业去向。不过,一位高校艺术学院的辅导员老师解释道,实际上,美术生也有着丰富的去向选择。除去公司设计岗和美术老师这两个最常见的去向,还有不少人在美术馆或者画廊做策展,或是“自立门户”做自媒体或者独立画师。艺考机构的运营人员则透露,对比其他专业,美术生找工作其实算不上“格外难”,但是上限的差异却很大。“你说小镇能不能出艺术家呢,我觉得肯定是有的,但是肯定也是很少很少的,大部分人都还是上班去了。最后真正在搞艺术的,要么是真的很有天赋,要么就是砸钱。我从来不会鼓励家庭条件真的一般的同学学美术的。


小枫补充道:“起点有时候也会限制眼界,眼界也会限制能力。”对于没能更早、也没能更长久地接触专业美术教育的少时小镇经历,他始终抱有遗憾。他清晰地记得大学期间的某一堂专业课上,当自己被老师所展示的国外建筑设计案例图片所吸引惊叹时,一个来自上海的同班同学竟然说他已经去过现场参观。“我当然也可以通过图片,看到建筑体柔和的线条和飘逸灵动的楼板,但他能够站在楼下,感受建筑和自然的互动。我想两者带来的启发还是会有些不同。”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同学的爸爸就在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他自己也早早开始游学道路,大学就进入了业内口碑不错的设计公司实习,甚至拿到了一些业内大牛的推荐信,毕业之后出国深造了。“有机会的话我也要多出去看看。不过可能不会太快,我还要先搞钱。”小枫笑起来。很难言明,这笑里是期待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阿部在看画展,图源受访者,图片已做模糊处理


小镇艺术生们大多不得不在“艺术”和“生活”之间做出选择。相比被迫选择“生活”的小枫和江媛,得以继续“搞艺术”的阿部是少数的幸运儿。


但阿部说,他只是“很有限的幸运”,看似如愿以偿、掌握了选择的主动权,但是“不得不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本身就是一件没那么幸运的事儿”。小镇的起点仿佛给他和伙伴们的人生道路砌起一道道高墙,让这条道路变得逼仄起来,几乎无法同时兼容艺术和生活两个取向,使得他们不得不在人生关口“二选一”。


“如果要靠它吃饭,就做不出好的作品;如果要做出好的作品,就不要靠它吃饭。两者难以兼得,能做到的都是人杰。”


阿部总结的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但小镇艺术生的难处恰恰在于,除了稳定的工作,他们几乎再没有更多能“靠着吃饭”的倚仗了,家庭也难以提供给孩子助力。更多的时候,是家庭急切地需要小枫和江媛们承担起养家的责任。


“都说人生是旷野,这是没错。但有人骑马,去哪都快;有人走路,走了很远再调头,就会浪费很多时间和资源。所以要早早选好方向,”阿部语气平淡,对此很坦然,“我们就是走路的人。”


数据来源:

[1] 《广东统计年鉴2023》,广东省统计局

[2] 《广东21地市人均GDP出炉!5市超10万元,珠海稳居全省第二丨区域观察》,南方杂志,https://mp.weixin.qq.com/s/UCGJvEW2Tp1bBww7qZ58xA

[3] 《广东省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五号)——人口受教育情况》,广东省统计局

[4] 《教育观察|艺考不“易考” 高考无捷径》,中国教育在线,https://www.eol.cn/m/toutiao/202211/t20221128_2258084.shtml

[5] 《2022年艺术高考趋势分析报告》,艺考界

[6]  安徽省教育招生考试院、新华社,https://mp.weixin.qq.com/s/VXVwbNK02MUBre9BGs1raQ,https://mp.weixin.qq.com/s/IhZvbAa1VRSemln5XYI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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