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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
作者:章程
一、稀有动物
焦雄屏形容姜文是影坛的“稀有动物”。
这话真是够准确的。好多导演是植物,温温顺顺,带着乡愁。可是姜文是动物,元气淋漓。而且他还不是那种嗅觉和听觉都退化了的动物,比如人。姜文的听觉和嗅觉异常敏锐,他说:“我听马斯卡尼的音乐,像一团火儿,把天点着了,想抽根烟,白日梦,跟着走。你能闻到那味儿的程度,景色能看到,对话能听到。”
他甚至觉得电影非得自己能闻到味儿了,才能拍,闻到了,他就有信心比谁都能拍得好,因为别人闻不到,他能。
大概很少有人是依靠音乐和味道来创作的,很稀罕的是,姜文就是这样。阿城说:“嗅觉是情绪的基础。嗅觉不灵的艺术家很难成为最好的艺术家。”《香水》中的主角格雷诺耶就是一个能感受到自然界最细微气味的天才。但格雷诺耶是虚构的人物,姜文没有他那般能耐,可是这些易于常人的敏锐足够他创作出不拘一格的作品。
姜文对自己的作品极尽苛刻。他认为口音会影响电影的节奏,要求剪辑师把南方口音改了。他拿斯科塞斯和科波拉两个导演的例子来说明:
“你看科波拉的《教父》系列,包括他现在拍的,你能感觉他又很强的意大利歌剧感。虽然这两个人都是意大利的口音,但科波拉的元音发得特别足,所以有那种紧拉慢唱的感觉。你看斯科塞斯的片子,他就是那种摩擦音比较多,纽约的快节奏的说话的声音。”
这么微妙的区别,你很难想象到是从这个硬朗的汉子姜文口中说出。他的这种细腻让他的内心藏着一个诗人,虽说他确实喜欢写古体诗。
在拍摄《鬼子来了》的时候,在潘家口,姜文早上一打开窗,就对述平说:“这就是我要的光,特别好,好到我能掂出它的重量。它就跟水银似的,城里的光你感觉是烟,飘的,这儿的光你得用手接着,不接着它哐当砸到地上了。光射过来,浓,不是亮的问题,就是比别的地方浓,沉。”这话说得漂亮,多像一个诗人。光,不是抽象的,而是带着分量的实体感。
姜文会要求演员把台词说得“香一点儿”,这个“香一点”就是“有滋有味一点儿,享受一点儿。一个演员,陶醉在自己的角色里边,这个东西就香了。”这通感非常精准,把语言说不清道不明的所指都形容透彻了,从没导演这么说过。所以他恁是把视觉、嗅觉和听觉都打通了,听着《乡村骑士》,他写出《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剧本,听着日本军乐,他写出《鬼子来了》的剧本。
除了对于听觉和嗅觉的强大感受力,姜文同时还是个视觉动物。
他留意到有些国家形容颜色的词都比咱们多,他举过一个阿城的例子,说阿城在蒙古,对别人说:“把那白马套来。”蒙古人问哪匹白马,“就是那个白马。”“哪儿有白马?”“那不就是白马吗?”“当然不是了,分明是个灰色夹着一些杂色的马。”
姜文的电影,颜色饱满,大块大块斑斓的色彩,被倒到画面上。他弄得出色彩,也驾驭得了。兴许是仗着敏锐于他人千万倍的视觉细胞,他得以在创作中专横地生造恣意汪洋的想象力世界。
音乐,气味,色彩,一起调动起姜文身体内的所有感官。他能看到这支感官世界的大军群情激昂,一触即发,从电光火石到刹那瞬息,他只需把这感觉叼住就行了。
这样的姜文,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稀有动物”。
二、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这个“稀有动物”姜文,小时候喝过羊奶、驴奶、马奶,吃过糠调菜,觉得最好吃的是猪油酱油拌饭。也许某天回家,他会看到一个温情细致的理想主义者坐在家门口,也许未敢想象到自己将在未来走向他,继而成为他。三四十年后的自己,回在那么孱弱愚昧的青春里,未必能让人定眼相认。
1963年,姜文出生在唐山的姥姥家。1973年,十岁的姜文随父母来到北京,住在内务部街五号大院,一溜溜的灰房儿,满地槐树落蕊。后来这条街成了《邪不压正》里的取景地,但这是四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那时的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孩,和其它的孩子们一样,爬烟囱,玩闹,打架。王朔把北京复兴路一带视为自己的生身故乡,称之为“大院文化割据地区:“居民来自五湖四海,无一本地人氏,尽操国语,日常饮食,起居习惯,待人处事,思维方式乃至房屋建筑风格都自成一体。”
姜文家离王朔描绘的复兴路不远,所以当王朔把《动物凶猛》的小说给姜文看,姜文激动得彻夜没睡,他和王朔嚷嚷,一定要把它拍成电影。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但王朔没有给姜文写剧本,姜文只好把自己闷在小房间里,放着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没日没夜地写,终于有了九万字的电影剧本。所以,《阳光灿烂的日子》与其说是王朔的大院记忆,也可以说是姜文的。他在电影里注入了很多自身的经验,连夏雨被选上主角,也是因为和小时候的他长得太像。他在剧本的开头不无眷恋地写道:
“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初的北京。可话还得从现在说起。那时候……一想到那时候心里就激动。甚至谁要说‘那时候’三个字都让人兴奋。那时候永远是盛夏,大晴天。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我们,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孩童的世界不能用成人的眼光去审视,他们眼中的七十年代不是“伤痕文学”中的七十年代。王朔姜文们看到的七十年代,是金灿灿的,发着光。那年代于他们,是摇滚乐一样的轰轰烈烈,众声喧哗。姜文说在看到安东尼奥尼在中国拍摄的《球的故事》,会立马想到自己的中学时代。
《动物凶猛》起初只是王朔心里小小的火苗,没想到点燃了姜文,姜文把自己内心的火变成了燎原之火,烧着了更多人潜藏在内心焦灼又不安分的青春。
王朔在《动物凶猛》中越写到后面,越模糊了想象与真实的边界,他甚至言辞闪烁来规避记忆,他写道:“也许那个夏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看到了一个少女,产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想象。我在这里死去活来,她在那厢一无所知。”
《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定格画面
姜文在写剧本时保留下了这段迷蒙的罗生门式的梦,他对马小军和刘忆苦打架的场景做了定格处理,如是说:
“我非常喜欢这场梦。当一个人为他所爱的女孩做出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时,他满脑子想的必然是她,在梦中也是她。同时,英雄主义的东西在他的潜意识里有很深的影响。这个梦表现的都是潜意识里的东西。女孩在他的心中是捉摸不定的,而且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年轻时候的欢喜,大都如梦一般轻薄,喜欢的人事也都是浅浅的,往后回忆起那些,你我甚至会觉得很不真切。青春犹如高烧,退去后,恍若梦醒,身轻十斤。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三、向死而生的梦境
高一时候,我没有看懂《太阳照常升起》,反而更喜欢《有话好好说》《寻枪》等姜文作为演员的片子。可是几年后重新看《太阳照常升起》,却越来越喜欢,常常对它拉片分析。精神分析是理解这部电影的不二法门,它就像是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
如果说,《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梦只是对生活的隐匿着的欲望的发泄,那么《太阳照常升起》则已然是一场大梦,而且是姜文作品里最有酒神味道的梦。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姜文觉得《太阳照常升起》这个孩子没什么抵御能力,不像前面三部电影“那仨孩子都很强壮,扔出去没人欺负得了。”《太阳照常升起》这孩子像极了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情感与梦境在这孩子瘦弱的躯体里暧昧地共生着。
姜文把《太阳照常升起》的四个故事的次序打散,它把故事以“死”为开端,以“生”为结局,暗示一代人的老去,也是一代人的新生。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第一幕是李东方和他的疯母亲的故事。电影中房祖名的形象与叶弥在小说《天鹅绒》中对李东方的描写的非常相像:“黑而瘦,裤管和袖管看上去空荡荡的,没有屁股,肩膀宽宽的。眼梢略略上扬,眼眸晶亮,令人想起某种驯顺的食草动物。”
李东方的母亲在新买的绣鞋消失后便疯了。在母亲的谵语妄言中,世界竟呈现出了一种迷人的特质。她在屋顶上赤着脚,踱步背诵崔颢的诗。一旦声音消失,李东方就要箭一般地冲出门找她,因为她会倏然消失,也许出现在树根下刨着圆滚滚的石头,也许坐在高悬的枝桠上,朝远处喊:“阿廖沙,你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了。”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如果把整部电影都当作一场梦,就容易理解电影中很多古怪又难以捉摸的象征。比如母亲在树边挖出圆滚滚的石头,用这些石头在河边的隐蔽处垒起了房子。
这个石头房子隐匿且封闭,我把它看作是弗洛伊德理论里的本我。在这个本我的内核里,父亲的形象不再空洞,母亲也不再回避对他的感情,潜意识里的脆弱被彻底袒露开。来到这个石头房里的李东方,就如闯入者,他所触及之处尽皆破碎。这个隐秘的自我的破裂,也是母亲自杀的前兆。
而这个地方也成为第三幕故事里李东方和姚妹偷情的地方。我们思想了,就会谅解,毕竟饮食男女,不过是生命最本能的状态。
第二幕故事,是关于被压抑的情欲的。食堂里,黄秋生饰演的梁老师用木吉他深情地弹着《美丽的梭罗河》,几个姑娘喜笑盈腮,一边揉面一边推推搡搡,向他暗递情愫。此后,在一场看样板戏的混乱局面里,梁老师闹了乌龙,被定为“流氓罪”。
可是,这反倒引来了更多的姑娘到他病房诉衷肠。在他的罪名平反后,他自杀了。这是让人意外的结局,可是,下面的围观的人们并没有多大诧异和恐慌。或许死在那个年代成为了一种稀松平常的事,他们就这么观看着,犹如看着一尊在展示的雕塑。
《太阳照常升起》中梁老师之死
第三幕故事,则是李东方之死。姜文拍这部电影的初衷就是看叶弥小说《天鹅绒》时,被李东方之死触动。整幕故事枪声不断,姜文饰演的老唐胡子拉渣,带着一帮野孩子在树林里四处打猎,兔起鹘落,枪法干脆利落。日落西山,层林尽染,他们才归家。
夜幕下,雾气渐深,林野如谜般静默。《天鹅绒》虽然是个很短的故事,但坚韧,脆弱,自我捍卫,自我崩溃,同时进行着,仅仅相隔一条细线。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第四幕故事,其实是整个故事的开头。无尽辽远的戈壁上,两只白驼,一对女子。一个新寡,一个新娘。新寡落寞神伤,一路不语。新娘面带桃花,希冀丈夫归来。
第一幕故事,是新寡的结局,她是那个叫李东方的孩子的母亲,疯癫恢复正常后,跳河自尽。而第三幕则是这个新娘后来的故事,再热烈如火的爱与忠贞,也沦为了日复一日对琐碎的厌倦和背叛。她和李东方偷情,最终导致了李东方之死。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我非常喜欢这幕故事最后的场面,燃烧的飞毯,掠过夜行列车的上空。火车轨道上布满了鲜花,母亲循声跑去,抱起了那个鲜花中的男孩。他叫李东方,在故事末,他在死亡之后新生。
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
总觉得姜文对于七八十年代有着乡愁。生活的怪诞,残酷,生命的脆弱与偶然,在他的镜头下杂糅成诗意。他说《太阳照常升起》是一部“非物质”的片子,他觉得一辈子就掉到物质活动当中了,对于生命来说,未免有点儿可惜。他恳切地谈道:
“其实谁都有想要从物质生活解脱出来的瞬间,谁都想通过谈恋爱、想入非非、酗酒、远足、登山、宗教等,达到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但是通过电影来实现一种远离尘世、充分极端地接近我们精神本质的这样一个作品,需要真正的勇气和真正的舍弃。”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可是极端接近精神本质,势必带来和者寡寡。人类的历史,越往后,越无情,越物质,艺术家的深情往往显得不合时宜。木心说:“我们曾经是小说的儿子,我们曾经是电影的儿子,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也不是了,难免遗憾。但艺术家的伟大,就在于给我们生造一个千秋大梦。虽然醒来后人世依旧熙熙,依旧攘攘,但这黄粱酒里的梦,带着甜滋滋和微醺醺,足以治愈我们的平凡。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
四、姜文的民国北洋
民国北洋无疑是姜文的另一场梦。这梦以《让子弹飞》始,到《一步之遥》变的恣意狂放,到《邪不压正》开始带着素淡的世俗气。
个人觉得《让子弹飞》比《一步之遥》要精彩,得益于马识途的小说,他的《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就是《让子弹飞》的雏形。
电影《让子弹飞》
《让子弹飞》里的张牧之的胆气和豪情,亦正亦邪,似乎只能从民国这粗粝的时代中走出。民国这个时代之所以有意思,也许在于它的青黄不接。新的事物如洪水猛兽般纷涌入,火车,电车,汽车,画报,洋房,戏院,电影,摩登时尚。可是旧的事物和观念,没有退去殆尽,依然盘踞掣肘着,土洋混杂。
人们一边每天被新观念革新,一边又被旧传统桎梏。新旧交替之际,革命者,土匪流寇,绿林侠客,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市侩小贩,地主买办,是栩栩众生相。这世代容易滋生出人性与伦理的灰色地带。
看待那时期的人,你不能以忠奸或成败一概而论,他们难以捉摸,也许只是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文士,却敢弄炸弹,搞暗杀,犯禁的大有人在,啸聚山林的大有人在。你要愿意定睛细看,会有魑魅魍魉从这断代中跑出。张牧之这号人就是从这里跑出。
电影《让子弹飞》
《邪不压正》的原著同样很扎实,张北海的《侠隐》带着对老北平的乡愁,1936年的老北平,依然可觅着“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的格调。
虽然姜文为了拍屋顶的戏,用了北京老城的瓦,在云南生造了一个五万平方的建筑场景,艺术化地还原了梁思成哭过的那个老北平。可是姜文的电影中,怀旧的情愫不分明,不如他对七八十年代的念想。毕竟后者是他身上所拖带着的世界,他的经验,悲喜,热忱,都从那儿来。
《侠隐》的故事发生的地点虽然就在他小时候的家一带,可他言在此,而意在彼,借古抒怀从来不是他想做的。《邪不压正》是姜文式的,生猛,魔幻,戏谑,碰撞,叮叮哐哐,连磕头都是砰砰作响。
电影《邪不压正》
在《十三邀》上,许知远问姜文:“你身上历史的意识是怎么来的呢?”姜文答:“历史是一个可以借助的东西,但你表达的一定不是历史本身。”姜文借着民国说着自己的事儿的姿态,像极了赛尔乔·莱翁内。姜文的民国就是莱翁内的西部。
《十三邀》姜文访谈
相较于《让子弹飞》这场民国大梦,《一步之遥》指涉太纷繁,容纳了太多的旁枝末节,少了节制和利落。《邪不压正》也落了这毛病。艺术家表述的始终只能是自我,姜文也不例外。可是,要是想让作品与观众的理解力之间取得平衡,艺术家的自我表述是有限度的。
也许姜文想追求的就是这种酣畅淋漓又玩世不恭的浪漫,带着疯癫和隐喻。他身上的那股匪气,也只有那个时代能够承载。
五、长风过大云
姜文喜欢写诗。他写过两句“横槊秋燕北,长天过大云。”“横槊”是“横槊赋诗”之意,“秋燕北”是秋天燕京的北部,“长天过大云”,指秋高气爽的天气,也是姜文的心气的映照,天阔云高。
我记得姜文在07年上《锵锵三人行》的时候,与洪晃和窦文涛对谈,向来在荧幕上是硬汉形象的他居然开始紧张,不断用喝白酒来掩饰慌张。但是在今年的《十三邀》上,姜文已经有了“长天过大云”的架势,笃定从容了太多。难怪陈丹青说他很期待姜文变老的样子。有的人老了才让生命变得明晰。
大戏剧家梅耶荷德有个警句:“艺术就是把葡萄变成葡萄酒。”作为姜文的影迷,他旗帜鲜明不做行活儿的态度让我们几年才能翘首盼到新作,他追求自己主观上的真实,不惜要所有细节极尽妥当。他的拍片速度之慢估计只有墨镜王能与之并论。不过慢也有慢的好处,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葡萄酿成酒,而不仅仅满足于做鲜榨葡萄汁。
而且这酒让人微醺入梦,浑然忘了岁月长,衣衫薄。直至晨光熹微,才渐次从中醒来,带着模糊又不真实的印象。与爱情一样,电影也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
费里尼在他的自传《梦是唯一的真实》中写道:“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幻想情境里,可是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这点,没有人能真正捕捉到真实的世界。”可是,我们喜欢艺术家的杜撰和扯谎,喜欢他们释放自己的想象,喜欢他们把自我的梦公之于众。也许,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很多人活在梦中而不自知。梦才是唯一的真实,谁说不是呢。
太阳正照着姜文的梦境升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ID:NarratorZhang)。作者:章程,野生建筑师,青年写作者。豆瓣号:夜第七章